辛酸流年 第14期

时间:2022-04-30 03:31:48

1972

他非常惊讶地看着刚出生的女婴,执意要把她抱在怀中,医生笑他:看你的样子,果真是在抱着千金。

他从来没有抱过孩子,虽然他已有一儿一女,但是他总认为抱孩子是女人做的事,他只管上班,为人民服务。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45岁居然又有了一个瘦小的女儿,这个女儿带给他太大的惊讶。因为她妻子前几年被诊断为再也不会受孕,之后又更年期提前,没有想到,居然会又生出一个女儿来。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因为成分有些不好,在这个最小的女儿出生那年,刚刚结束了那些不愉快的政治打击,所以,他有足够的好心情来迎接她,呵护她。

他借了一辆平板车,推着妻子女儿慢慢往回走,古长平城的冬天是那么凛冽如冰,刺骨的寒风似乎裹挟着四十万赵卒的阴魂让人简直透不过气来。他只穿着一件中山装,里面的棉衣早已脱下来裹着他的小女儿,他的工资一向要养乡下多病的双亲,他自己的家庭里,实在是家徒四壁,连一件多余的小被子都没有。

他上下班的时候,便总是跑步,不仅仅因为他要赶时间工作或照顾妻女,还因为他穿得太少了,只有跑步才可以御寒。

他的大女儿刚刚17岁,在离家30里的一个丝织厂做学徒,请了假回来看母亲和小妹妹,他寒着脸赶大女儿走:“车间生产忙,谁让你回来的?”

大女儿说:“你偏心,疼小妹,不疼我和弟弟,再说,我怕你不会照顾她们。”

他说:“谁说不会了,你马上走,我现在做饭洗衣都会做了嘛。”

大女儿是哭着走的,还是说他偏心,为了小妹,居然什么家务活儿都学会了。

1976

酷热的夏天,他给了小女儿三分钱,让她去街上买冰棍吃。

这是他第一次给她零花钱,小女儿摇摇晃晃地奔到街上,再回来的时候,举着一根插冰棍的纤细的小木棒失声痛哭,她想让爸爸吃第一口冰棍的,可是她弄不明白当她快走到爸爸身边的时候,冰棍为什么慢慢、慢慢地消失了,她真的没有吃,一口也没有舔啊。

他抱着女儿,也流泪了,他好惊讶,难得女儿这么小,却这么懂事。他将小木棍含在嘴里,甜味一直浸到他心里。他拉着女儿的手,亲自为女儿买了一根冰棍,女儿仍然是要和他分着吃,他们就在热浪滚滚的街头,你一口、我一口地吃掉了同样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根冰棍。

他兴奋地见人就说这件事,说,我这个小女儿真让我惊讶。

1979

小女儿的左腿突然间有天早上就无力站起来了,他当场急得失声,不能说话。那个年代患小儿孩子不少,他抱着她求助于医院一位久负盛名的儿科专家,专家让他把女儿放在椅子上,然后,不言不语地,猛地拿着一根针灸用的长针“刷”的一下就冲女儿的左腿扎来。他惊得一下跌倒在地,小女儿左腿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想要躲开。

医生哈哈大笑:“没事,绝对不是小儿麻痹,若是的话,这条腿根本不会躲的。生来羸弱,又缺钙,营养好好地跟上就行。”

他泪流满面,已瘫软得立不起来。除了去食品公司跟熟人讨些猪骨头来熬汤,他实在没有什么经济力量来改善女儿的饮食。古长平是山西有名的梨乡,秋天的时候,孩子们都放秋假,全部去捡梨,把好梨码好放到筐里,捡一筐三分钱,长平城的孩子几乎都挣过捡梨钱。他领着儿子一起去捡,五十出头的人了挤在一群孩子中间,弯腰弯得支持不住,咬着牙往下挺,同时也答应儿子过年给他买串鞭炮。家里一向拮据,过年从未买过鞭炮,儿子吭哧吭哧终于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可是那年过年他还是食言了,根本没有给儿子买鞭炮,而是将捡梨钱全给小女儿换成了奶粉,那个时候小城里没有鲜奶,奶粉都不容易买到,他托人从部队买的。儿子一个正月都不跟他说话。

1984

小女儿上初一了,提出来要一个小窝,一个人睡一个屋,他把堆放杂物的小仓库修葺一新,粉刷得雪白。

夏天还好说,冬天,天寒地冻,添一个小屋必须添一口炭火。灯下,他和妻子将微薄的生活费算了又算,终是无力负担更多的煤炭。

于是,每天鸡还没有叫,窗户纸上还透着沉沉的夜色,他便提一个箩筐,顶着凛冽的寒风去捡煤核。

黎明的屠宰场,总是灯火通明,在小孩子看来巨大的屠宰房,大门洞开着,男人们粗鲁的吆喝声和猪们的嗥叫声混成一片,血水流得满地都是,烫猪毛的三口大锅里,开水不分昼夜地沸腾着,炉火也就旺盛地燃烧着。不多的几口大炭火,却有不少的人来捡煤核。

所以,不管煤核的温度有多高、火焰是否完全暗淡下去,要不顾一切将大块的煤核抢先捡到自己的箩筐里,他的手,常常被烫得起了泡,回到家,妻子给那双手涂上麻油,他疼得直冒冷汗,而小女儿尚在温暖香甜的睡梦里。

1987

因为工作调动,他们全家迁到了太行山上的一个小城里。

正月里,他了解到,这儿的村村落落,一过了正月初五,便会在一块平整的场院上,用大人胳膊粗的绳索,搭起高高的秋千,就是到了深夜,秋千跟前男女老少也总是挤了不少人。原来当地的风俗,在正月十五这一天去荡秋千,就会一年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他闻讯后喜笑颜开,此后每年的正月十五,便起大早急急地去给小女儿排队。

小女儿正值青春期,忽而忧郁、忽而迷茫、忽而兴奋、忽而低沉,对一切充满了怀疑和疑问,用现在的话来说,整个一“愤青”少女,她怎么样也不愿意去挤着荡那个土土的秋千,她觉得老爸相信这样一个风俗,简直是庸俗、无聊。

他低低地恳求,耐着性子哄女儿去,女儿嘟着嘴去了,他高兴地推着秋千上的女儿,爽朗的笑声随着秋千幸福地飘荡在冬日的晴空下。

1991

女儿高考落榜,他求人找关系送女儿去读自费的中文。他本来早已退休,却毛遂自荐跑到一家乡镇私企做会计。

私企的负责人就是老板和老板娘,老板常年跑外,老板娘跋扈蛮横,把很多他本职工作以外的事儿都往他身上摊,而且当着多少人也对他指手画脚疾言厉色,当武警的儿子探亲回来,急急地寻到工作地点看他,正好看到老板娘冲他发火,儿子拉起他就走,他挣脱了,说,孩子,你已经有了踏实的前程,可你妹妹还在读书,我总要把她供出来,心才能安啊。我靠自己劳动挣钱,受点闲气无所谓嘛。

1996

做着好好机要文书的小女儿突然宣布要辞职,因为她喜欢写字。

在那个小城里,小城的狭隘和封闭使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的小女儿是个得了幻想症想当作家的女疯子,没有人理他的女儿,亲友们连上街都不会和他女儿并行走路。

最讨厌逛街的他笑眯眯地陪女儿一起出去遛街,采买东西,一起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他搜集每一本书、每一张报纸交给女儿,希望对女儿的写作能起一点作用。

他每天晚上都辗转不得眠,不出三个月,头发全白了。

1999

他用他的退休金给女儿买了养老保险,他给女儿买鱼肝油。

女儿写作有时候状态不好,他笑呵呵地拖上女儿跟他一起骑单车去郊外,谈天说地,说古论今。告诉女儿人生有梦就去追吧,这样的人生永无遗憾。

其实他一看到那些青春活泼笑脸如花的女孩子,他的心便揪得生疼。他心疼女儿的青春全交付了一个个汉字,太过于艰辛与沉重了。

2002

他穿着小女儿给他买的运动衣和老友们打门球。他说:唉,我女儿现在写作用笔名啊,叫什么秦采桑,好像要养蚕一样,她叫什么名字我不反对,可是她怎么能把姓也一并改了呢?

他想不通,常常唠叨:文曲星下凡带把刀,多好的姓嘛,为什么要改掉呢?我以后去见她爷爷,可是要被老爷子臭骂的。

2004

2004年的正月十五,小女儿在远离家乡的海南,牵着爱人的手漫步在公园里,告诉他太行山上那个荡秋千的风俗,爱人感动地将她抱到一架精致的秋千上,轻轻地推着她,温暖的风儿拂起她的裙子,她缓缓地闭上双眼,任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自己怎么会那么傻,为什么在他身边的每一个正月十五,从来不曾想过,让在寒风里给自己排队的他,也荡一会儿可以保佑一年里平安喜乐、无病无灾的秋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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