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 第8期

时间:2022-04-15 12:29:44

1

这是一年中正当季节转折点的时节,处暑表示暑天的终止。

淮河岸边的空气依然有些酷热,天色蔚蓝耀眼,空气在灼人的阳光下颤抖和闪光;田地间的谷穗在等待着镰刀,在岸边的杂树林中,四处都发出微弱而嘈杂的鸣声。

淮河岸边的小镇自清朝初期建驿站之日起就没有缺少喧嚣和人流。十余条大街都是人烟凑集,一条小河穿过镇中心逶迤至淮河,紧贴小镇的京广铁路更是增添了小镇的交通便利。

清晨,小镇是明丽的,清朗的;中午,小镇汇集南来北往的客商流连;到晚来,在朦胧的夜色下,小镇特有的情趣如梦似烟;深夜降临时,小镇一切都是那么寂静,一切都散发着深情……

我对小镇怀有一种深深的眷恋,它曾不止一次地在我脑海中蹦出闪烁着小镇的人、小镇的事、小镇的民警……

民警老陈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从部队转业到小镇派出所当民警的。在小镇人口从五万增至十一万的几年间,小镇派出所也由当初的五名民警扩至近二十人。老陈一直在这个小镇工作。

派出所新调来的所长是一个年轻人,科班出身,又在沈阳刑警学院进修过,他到任后即把民警分成若干警种,有负责警务区的,有负责治安方面的,有负责刑事案件的。老陈四十多岁了,年纪偏大,所长特征求了意见,他提出到刑事组,所长便一口答应下来。

新任所长很有魄力。他说:这片土地同三市县接壤,这里既有老苏区丰富的红色资源,又有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独特的社会治安形势。新时期对公安工作提出了新的更高要求,我们就要用新的姿态争取工作的新跨越,这是时代的要求,更是我们做一名警察的责任。

老陈私下告诉我:这小子的头脑就是不一样。

我呢,整日埋头一堆文牍中,时间久了,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感觉。倒是老陈不时地往我那儿窜,不是找资料就是讨要专业书,我尽量满足他,他便似兴奋的孩子般地离去。

老陈文化程度仅是初中毕业。当民警几年后,心血来潮便到市内一家民办专科学校弄张大专文凭,文凭到手如获至宝。有一次他一个人悄悄地携文凭到县局政办室找到主任,很自豪地说:我的档案也应该改动一下。说完便把文凭拿出来给主任。

政办室主任是正宗的科班毕业生,同老陈不太熟悉,他把文凭捏在手里晃动着,又从近视镜中来回睃睃老陈的脸,这个动作足足有一分钟。

老陈心中有点毛,不自觉用手摸膜脸。

主任笑了:民办的?

口吻中有些嘲讥。

老陈从声音中听出来那种味,心中顿时有点堵,脸上有些不自然道:只是改下学历,我又不要增加工资。

主任将文凭递给他道:这玩意我的抽屉里有一大堆,你呀何必浪费这笔钱,没有用的。

老陈心中憋的一口气直到回所内还没宣泄。那天夜里,老陈在家独自喝了两杯酒后,在点燃香烟的空隙,那张文凭化为了灰烬。

为此,他伤心了半年。从此以后,他不在别人面前提文凭的事了。

2

老陈在刑事组没有破获像样的刑事案件,为此,他感到很惭愧。见到我时便说自己智商低。

我调侃道:是犯罪分子太狡猾。

不是,是本人的智商低。他执拗着。

不是你的智商问题,而是你念的书太少了。我故意揭他疤。

他也不气恼,还很有感触地说:那时家里穷,没钱读书,现在不缺读书的钱了,反而又读不进去了。唉,那时我要知道自己能当上警察,说啥也多念点书。

我再也没兴趣谈这个话题了,因为再谈就沉闷了。虽说老陈文化程度不高,刑事案件没破多少,但他有一次处理事情令我刮目相看。

因为一篇调研文章,那天我请他陪同到这个小镇管辖的小河村收集点资料。

那天我俩去的路上,苦重而炎热的空气仿佛停滞了,火热的脸愁苦地等候着风,但是风却一直不来,直至到了小河村委会,太阳依然在那蓝得发暗的天空中火辣辣地照着。

村长是个老实的壮年汉子,见到了老陈,村长诉说了一通,我才听明白。原来在阳春三月份,村民刘明在早晨起床后背起铁锨,来到自家的责任田里,准备给田里放水。这时,同村村民陈大龙也到田里放水,刘明见陈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就将共用塘里的水朝自家田里放,心中的怨气就一下子从丹田里窜出来。两人一阵口角,继而打斗起来,后被村民劝开。刘明被打成颅脑轻微损伤,蛛网膜下腔出血。二人由此结仇,村委会和亲朋好友多次调解无效。

老陈听完便陪村长离开村委会去为这件事忙活去了。中午时分也没见二人的踪影,村治安主任热情邀请我到他家吃饭。饭后我们返到村委会继续同一些村民座谈。

黄昏来得很快,太阳渐渐向西隐去。

老陈和村长迈着轻盈的脚步回到村委会。

一落座,村长叹道:还是陈警官有办法,这么复杂的事给处理好了。

说来听听?我抬起头。

村长刚欲说,老陈一下子插话了:没啥大不了,处理类似的事多了熟能生巧。不过说实话,农村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千百年封建传统思想的影响,使部分农民对接受现代新生事物还不能与时俱进,还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有摒弃愚昧,增强理智,加强普法,才能取得实效。我用的办法事实上不能提倡,所以就不用告诉你了。再说这件事的受害人只是一般轻微伤,能让双方握手言欢也是可以的。

后来老陈到我那儿借走了不少普法教材,问之干啥,答曰:充充电。

3

老陈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妻子是一位小学教师,女儿在读初中。

老陈和妻子是初中同学,妻子的父亲是当年的公社党委书记。二人同窗二载,彼此均给对方留下很好的印象,同时在心底也萌生一种爱意。老陈因家穷辍学在农村干活两年后即入伍了,书记的女儿却读了高中,待她从专科学校毕业时,老陈已是一名军官了。

后来两人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了。

老陈告诉我,她很贤惠,在当年困难的时候,是她支撑着自己那个农村贫困的家。

老陈在刑事组人缘特好。刑事组的几个年轻人是恋爱季节,每到夜幕降临时,他都主动到值班室值班。久了,年轻民警们对他更加敬重,于是他坚守值班岗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好在老婆对干警察这行当理解。

这天夜里,老陈照例在所里值班。

夜是新鲜的、明亮的,所内非常寂静。

他在院内徘徊一会儿便回到自己办公室翻阅报纸。值班室内,治安组民警小崔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电视直播足球比赛。

夜11时,老陈感到有些疲惫,便起身也来到值班室。刚一落座,电话铃响起,小崔抬头望了他一眼,他便伸手拿起电话。

话筒里传来一串语速很快的声音,老陈听完撂下电话叫道:小崔,快出警,新华路有一出租司机被一名持械劫匪劫了财物逃窜了。

什么,是枪吗?小崔迅速站起来。

不清楚。

新华路离派出所仅有几百米远,二人几分钟就跑到现场,一名出租司机正捂着胳膊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出租车静静停在一旁。

老陈大声道:人呢?

司机往前一指,前面不远处是京广铁路穿过小镇的涵洞口。

是枪还是刀?小崔问。

都有。

老陈扭身抽出随身携带的五四手枪,边跑边上了膛。二人追至涵洞附近时,见一个黑影正欲向涵洞里狂奔着。

站住!我是警察!

那人毫不理会。

涵洞口漆黑一团,老陈急了,再次喝道:再不站住,我开枪了。

那人回首略一迟疑脚步依然不停。

老陈举枪向天扣动了扳机,枪响一瞬间,老陈的脚下碰到一块砖头上,身子一趔,子弹偏离了天空飞向高约四米的涵洞上沿水泥墙上。

说来碰巧,在小镇某厂的女职工苏小燕恰巧下夜班骑自行车往家赶,骑至对面涵洞口时因无路灯,她便加快了车速,对涵洞这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刚从漆黑的涵洞口骑出来,那个狂奔的黑影便一头钻进涵洞里。

苏小燕从涵洞骑出来一瞬间,只听见一声枪响,接着屁股上方一阵钻心的疼。她一下子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老陈见苏小燕摔下来那一瞬,大脑顿时空白一片……

4

次日上午,警方根据掌握的线索将窝藏在一民居的劫匪擒获,当场缴获一把尺余长的砍刀和一把仿真的塑料手枪。

老陈在镇医院熬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苏小燕被他和小崔送进镇医院后,院方紧急抢救,当子弹从苏小燕身中取出来时,医生们才松口气。

院长同老陈熟悉。

院长介绍道:取出的弹头已撞扁,可能第一个弹落点为坚硬物,子弹撞击坚硬物后又飞离才钻进受害者身上,已没有多少威力,否则的话会危及生命。

老陈一语不发。

院长安慰道:是误伤,你不要太自责了。

……

警方组成的事故调查组经过细致调查和技术鉴定,最后确认这起事故纯属意外,警方将负责苏小燕一切医疗费用,并在出院后给予一定补偿。

老陈免予处分。

老陈心怀内疚,每天只要有空便往镇医院跑。院方为积极配合警方工作,专门腾出一间病房安置受害者。老陈妻子获知后,也在双休日煲汤送至医院,对受害人无微不至地照顾。

令老陈万万没有想到,苏小燕在基本康复后,其家人向警方提出了巨额赔偿。对此,警方意见相左。

苏小燕同家人便采取沉默态度拒绝出院。院方诊断显示:苏小燕椎骨待恢复。

老陈消瘦了。

但跑医院的次数却坚持下来了。

这一坚持,三年过去了,苏小燕依然在医院躺着。

当初苏小燕因枪伤住院时是正在热恋中的姑娘,如今,三年过去了,苏小燕的儿子已在地上慢慢学走路了。

那天,老陈照例到了医院病房。

苏小燕笑颜顿开,抱起儿子道:儿子,快喊爷爷。

孩子的脸上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

苏小燕叹道:陈警官,这几年,您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比我父母强过百倍,我从内心里感激你。要不是挨了这一枪,我还真理解不到作为一名警察有如此的毅力。但是,您知道,我不是跟您过意不去。说完,苏小燕的双眼红了。

老陈抱起孩子到门外逗乐了。

5

老陈提前退休的消息,我是事后才知道的。距苏小燕在医院五年后,事情彻底地进行了了结。警方在全部付清医疗费后又补偿了一部分钱,老陈也将自己在市区的一套房子售出的款一并交给了苏小燕的家人。

送苏小燕回家的路上,苏小燕的儿子抱着老陈认真地说:爷爷,我长大了也要当警察。

老陈答道:乖孙子,有志气,当警察干啥?

抓坏人。孩子满面的虔诚。

老陈望着苏小燕笑了,苏小燕的脸上突然浮上一种歉疚……

三个月后,老陈主动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他刚过完五十二岁生日。

我问他有何计划。

他的脸上有些茫然,须臾才轻轻说:我战友在南方开有一家公司,我想去碰碰运气,女儿读大学需要费用,我年近八十的母亲也该享几天福,这一切都需要钱哪。

老陈无奈地摊开双手。

天上的太阳从一个缺口背后射出了很长的光线,它似乎在召回一切力量回家过夜,老陈的背影在这夕阳下投在地上的影子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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