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关古道的繁华记忆

时间:2022-04-12 10:48:56

《史记》的记载意味着,零关道不过是满足汉武帝好奇心的替代品,至于张骞推测的更古老的中印民间商道,后人从未找到过。零关道就是今人所称的“南方丝绸之路”的一部分,它至少比“北方丝绸之路”早200年。

当我第一次看到厚石条中的马蹄型凹印时,不敢相信这竟是马匹踩出来的。有凹痕的厚石条一头靠在粗壮的石墩上,一头斜倚在清澈的溪水中,这是一座断桥。断桥下游10米处是一座乏味的水泥平桥,它连接西昌至越西县城的省道。河岸立着一块水泥碑,上书:“零关古道”:

朋友试图说服我相信马的力量:越西县是零关古道的重要驿站,马队每天络绎不绝从这“双石桥”上走过。马匹每次都踩着相同的脚印走,这样既省力又安全,千百年来才踩出了凹痕。

是什么力量驱使马儿数千年在同一条路线上奔波,在厚石上留下深痕呢?我翻阅零关古道的史料,并多次走进川西南喜德、越西、甘洛3县的古镇,试图复原那古商道上车水马龙的历史意象。

登相营与海棠镇

零关古道始建于汉武帝时期,又名牦牛道、清溪道,是古“南方丝绸之路”的一个组成段,纵贯凉山州越西县境南北,故越西县曾有“一线通南北”之称。如今,除了摄影爱好者和户外运动爱好者,已少有都市人去寻觅古道的踪迹了。

2005年春,我从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往北行,到达喜德县与越西县交界的地方,在公路的有侧,即可见到一座用石墙圈起来的小村庄。石墙约有3米高、2米厚,多处塌陷。据说,至明代始有一营官兵在此驻守,以保卫零关道上的来往客商,又因处小相岭的南麓,故而得名登相营。石墙内,是干净的水泥便道和红砖青瓦平房,木结构的古屋已难觅踪影。有村人指点,说张大爷年龄大,还记得一些解放前的事,你们可以去找他。

张大爷生于1925年,读过5年私熬 。“那时候,商队从西昌出发,过了礼州,泸沽,就到了登相营。登相营是西昌到成都的重要驿站,常年驻扎着官兵,是邓庭秀的部队,城墙上有箭垛,有枪眼。营内住着两百多户人,家家开着饭店、脚店、旅店、脚店是喂屿的店,最大的一家旅店叫‘贵升’,是父亲和叔叔合开的,能住两百多人,我那时在店里帮着打杂。一人住一晚,连吃带住要花5个制板,或者交3升米。从成都运来的货物主要有盐、布、丝绸、蜀绣、米、面、糖和铁器,从西昌运往成都的主要鸦片,还有燕麦、荞麦、牛羊、蜡虫等农产品。”

张大爷说,那时除了马帮和官兵,平常人结伴也不敢走这零关道。彝人住在两侧的高山上,他们不光劫岈,连人也婴抢,抢去当奴隶娃子,替他们干农活。舜人种鸦片,所以富裕,从汉区买了很多枪。有天夜里,从小相岭过来一帮立人攻打登相营。他们进攻的时候,一边奔跑,一边发出“霍、霍”的尖叫声,大家一想到登相营倘技攻陷,一辈子要为立人贵族耕地、放羊,心内恐惧。幸好,邓庭秀的部队很能打仗,登相营从未被攻破。直到今天,村里老人吓唬小孩,还要说:“不要哭嗽,蛮子把你抢了去当娃子呢。”

旧时,玉皇阁里香火不断,戏台子上每月都有戏看,热闹非凡。不似现在清清冷冷的,围墙里只剩下了30多户青年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说起这些,张大爷有点落寞2006年秋,我从甘洛县城出发,途径田坝镇――那里有汉人用木纺织机替彝族织羊毛披风:而后,一路盘山而上即达海棠镇。海棠镇的街修建在山坡上,衔而由青石块铺成,夹街大多是青瓦木屋。偶尔也有砖木混合结构的,古街虽然保存完好,却无比冷清,往昔商贾如云,如今却连乡村集市也赶不上了。

邓德云大爷那一年67岁,正忙着把松子搬运到二楼晾晒。说是林业局要收购。在他骄傲的叙述里。我依稀见到一个门庭若市、繁华似锦的海棠镇:“商道从成都南下,在这儿就安了一个关,好让商人们歇脚,保护他们不受土匪、彝人抢劫。那时的海棠,相当的热闹,有二十多座庙子和会馆:马王庙、川主庙、南华宫、城隍庙、肖长庙、关帝庙、禹王宫、文昌宫……陕西会馆、云南会馆,庙子门口的对联大部分我都记得清楚。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七是城隍庙会期,这一天,海棠人迎神出游,临近石棉、汉源、越西三县的^纷纷结伴过来敬神、朝拜,人数在一万以上。”我对邓大爷超强的记忆力稍感惊讶,转念一想,也许是今昔对比太过强烈了吧。

沿零关古道自成都往西昌走,沿途有不少古驿站或古镇,交通便利的已经被开发为旅游景区,例如雅安的上里古镇:更多的古镇,因为建在崇山峻岭之上,现在只通村道或县道,早已凋敝不堪。只是在当地老人的记忆里,还残留着些许繁华的意境。

一个马种的消失

它温驯地“钉”在路中央,四个蹄子纹丝不动,以它的“高度”阻挡了我的步伐。它棕褐色的脊背仅齐我的肚脐眼,也就是说,无需马蹬,我平地一摆腿就能跨上去,和骑自行车一样。

我问牵马的村民,这马是否还会长高?答:就这么高,不长了。又问马的品种名。答:不晓得,土马吧。200i6年初冬,在甘洛县廖坪乡腊梅营(村),我遭遇了这种奇异的动物。腊梅村,当地人称腊梅营,是廖坪乡赶集的地方。腊梅营是零关道上的要塞,古代驻扎过官兵。我无法抑制对这匹马身高的兴趣,便找马掌店借了一个卷尺来量马的身高。店门口的5匹马都被我丈量了一遍,从背到蹄,平均身高130厘米,最矮的一匹高123厘米。

回到成都,查阅了一些资料,发现腊梅营的矮马大有来头,竟是古箨马、建仓马的直属后裔,零关古道上的马蹄印就是它们踩出来的。汉武帝对代,成都平原的商业贸易发达,其中一项重要贸易物资就是稚马。司马相如的岳父便是靠贩卖榨马、夔童、牦牛,成为了临邛巨富。

西汉时,腊梅营属沈黎郡管辖,紧挨着笮都(今汉源境内)。沈黎郡是笮人聚居之地,因此腊梅营也是榨马的原产地。北宋,太理南诏王朝攻占凉山地区。设立建昌府,笮马此后被称为建昌马。宋熙宁七年,因北方与金国战事吃紧,朝廷特在黎州(今汉源县)设立茶马互市,每年买马4000匹,充做战马。

建昌马是中国最矮的原生马种。中国原生马种分为5大系,为:蒙古马系统、河曲马系统、西南马系统、藏马系统和哈萨克马系统。其中,西南马系统身高最矮,建昌马又是西南马系中最矮的一支。身虽矮,但背负、爬山能力却强,它们是零关道上的主力马种。

腊梅营一位名叫马德全的83岁老人说,解放前的马比现在要矮得多。商队的马大多是矮马,马背两侧各拴着一个装货的竹篾笼,最能负重登山。为什么今天腊梅营的马变高了呢?廖坪乡畜牧站长王富清如此解释品种退化的原因:抗日战争期间,因急需马匹,国民政府西昌行辕在袁家山、青山嘴设立了军马研究所、改良站,以增大当地马的体格,适于骑乘。1949年后,四川省政府又在凉山各地广泛展开本地马的改良工作,一直持续到1970年代末。

马德全不完全同意王富清的观点。他认为,成都至西昌的公路建成,导致马帮消失,这就减少了对矮马的需求数量;此外,期间,财产归集体所有,农民没有了养马的权利,又减少了矮马的数量;包产到户后,农民大量需

要马,本地马源不够,于是从康定买来很多高大的藏马配种,本地马越来越高。

中国目前纯种的建昌马已极少。古商道的衰落,竟导致一个马种的消亡,这是我先前没有想到过的。不过,因为近年来旅游业的发展,西昌市已经出现了一家专门饲养建昌马的公司。过去零关古道上的主力马种,如今又因商业而得以延续,被当做侏儒马销售给旅游景区,供游人娱乐。

商业改变地理?

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汉武帝时博望侯张骞出使大夏国,在当地的集市上见到了蜀布和邛竹杖,大为诧异。当地人告诉他,在大夏国西南有一个名为身毒国的地方,那里有蜀人做买卖。据今人考证,大夏国位于今阿富汗境内,身毒国则在今印度。张骞于是猜测,在蜀地与印度之间存在一条尚未知晓的民间商道。

他把这一想法告诉了汉武帝。汉武帝好奇心很重,前后派遣了40批人探索这条民间商道。结果,那些走得最远的使者都被滇王尝羌给挡住了。汉武帝一气之下,便派遣司马相如开通零关道,设立了越离郡、沈黎郡。

沈黎郡郡治在今天的汉源县,越博郡郡治在今天的西昌市。《史记》的这段记载意味着,零关道不过是满足汉武帝好奇心的替代品,至于张骞推测的更古老的中印民间商道,后人从未找到过。零关道就是今人所称的“南方丝绸之路”,它至少比“北方丝绸之路”早了200年。如果张骞推测中印民间商道确实存在,那么解释古蜀文明形成之谜就有了强有力的辅佐性证据。三星堆遗址出土了一些带有西亚文明特征的器物,最具代表性的是权杖和面具。作家苏三对此的解释是,西亚的闪族人逐步迁徒到了蜀地,其后裔创造了三星堆文明。

而中国考古界公认的是,三星堆文明是一种混合形态的文明。其文化主流还是中原文明。那么,西亚文明又是如何渗入三星堆文明的呢?如果今人具备博望侯张骞的思维方式,这个谜语就有了合理的答案:三里堆遗址中之所以出现西亚文明特征的器物,乃中印古商道上的商人所为。既然印度人能够买来千里之外蜀人的商品,为什么蜀人不能将印度或更远处的商品买来呢?当然,金箔制的权杖和面具未必就是商品,但商品贸易一定是可以传播文化元素的。或许,那些西亚风格的器物是中印商贸长期浸染的结果。与苏三的观点相比较,以商品贸易来传播文化似乎比举族迁徙要容易得多,也更为合理。

如果中印民间商道确实长期存在,为何汉武帝举家之力的探险又会失败呢?滇人能够阻扰大国的使者,当然也能阻扰蜀地商人。不过,也许汉以前中印间的贸易不像今天这样便利――货物与商人均可直达,许是采取层层转卖的方式,例如:蜀人卖与稚人,榨人卖与邛人、邛人再卖与滇人,逐层贩运,以至于身毒国、大夏国。反之亦然。

凉山州近年来对安宁河流域大石墓的考古发掘证明,战囤时代,该流域居住的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农业民族――邛人,与唐代后进入凉山喜爱劫掠的彝人迥异。而且,在大石墓中多次出土了蜻蜒眼琉璃珠和蚀花肉红髓珠。蚀花肉红髓珠与印度出土同类物完全一致,而不含钡的钙钠琉璃珠,也只可能来源于西亚。如果没有商业,它们是万万无法跨越崇山峻岭到达内地的。

对于中印古商道的存在,凉山州博物馆馆长刘弘研究员是持肯定态度的。若按照苏三的思维方式,琉璃珠、髓珠或其制作技术定是南亚或西亚民族长途跋涉带来的,这样,则过于怪诞了。对于中印古商道上的商人参与创造了三星堆文明的看法,也许还会有人提出质疑:三星堆文明被学术权威断定为殷商时期的文明,难道三千余年前中印民间商道就开通了吗?

倘若深烙在厚石中的马蹄印会说话,它也许会说,是商业创造了文明,是商业改变了地理,而不是战争。三星堆文明中西混合的特点,正是古代中印商业贸易创造的。商业衰,则文化衰,而今古零关道上诸多古镇的凋敝皆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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