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终未轻子敬

时间:2022-04-10 04:44:00

内容摘要:谢安十分欣赏献之其人,为何在众多书学史料中,似乎对献之极为出色的书法才能并不看重?本文从“公当胜右军”一语入手,结合史料梳理分析,认为“谢安不重子敬”的观点存在误读和偏差,他对王献之书法的评价和态度,总体上一分为二、动态多元,但肯定和欣赏是其最终倾向和主要方面。

关键词:谢安 终未 轻子敬 公当胜右军

东晋名相谢安深通书法,被王羲之称为“卿是解书者”〔1〕,《晋书》记其善于知人。解书、知人的谢安,十分称赏王献之其人:品评王氏兄弟时,独赞献之‘小者佳’;后来“甚钦爱之,请为长史”;加封太保后极力推荐献之任中书令,参与执掌“中枢机要”。〔2〕

然而,在书法史的描述中,谢安对王献之极为出色的书法才能态度复杂,颇多矛盾:虽有“公当胜右军”的极力赞赏,更有“物论殊不尔”的反驳及“题后答之”“裂作校纸”的种种举动,而后者频频被提到,由此给人们留下了“谢安不重子敬”的总体印象。

为什么出现这些矛盾和差异?结合史料梳理分析,原来很多说法和观点在流传过程中存在误读和偏差,过多强调了谢安“不重子敬”的一方面。事实上,谢安对王献之书法的评价和态度,虽然总体上一分为二、动态多元,但肯定和欣赏是其最终倾向和主要方面。

一、“公当胜右军”应为谢安对献之书艺的由衷叹赏,“不重子敬”之说值得商榷

唐代李嗣真《书后品》有“故谢安石谓‘公当胜右军’,诚有害于名教,亦非徒语耳”〔3〕 的记载,以此言之,谢安认为子敬书法不逊乃父,甚至已经胜过羲之。在名为《后书品》、实为《书后品》另一版本的记述中,这段话成了“故谢灵运谓云:‘公当胜右军’,诚有害名教,亦非徒语耳。”〔4〕

从语气及称谓看,“公当胜右军”似对子敬当面所言,否则不应称子敬为“公”而称羲之为“右军”。虞龢《论书表》载:“谢灵运母刘氏,子敬之甥。”〔5〕 可知羲、献为其长辈,则此言不会出自谢灵运,而谢安的身份却十分合适。如为谢灵运在与他人谈论王献之书法时所说,逻辑上没有问题,但不应同时出现“谓云”二字。“公当胜右军”语出谢安,应该没有什么疑问。既然曾说“公当胜右军”,理当不会轻视子敬,谢安在太极殿建成后,“欲使献之题榜,以为万代宝”〔6〕,便是极重子敬书法的有力佐证。

对于“不重子敬”的原因,有人认为谢安作为老辈士人,对子敬过于另类的创新书体无法接受。其实,谢安虽然长于献之,却并不刻板守旧,谢安曾批评庾仲初《扬都赋》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足见谢安乐于接受新生事物,对献之的勇于创新应是可以接受、并且鼓励欣赏的。

二、“王谢对答”版本众多,互相矛盾,“固当不同”才是献之自论“二王”书法的基本态度

在不少书论中,对王献之“故当胜”一语的当面反驳,是谢安“不重子敬”的有力“铁证”。但在很多史料中,具体情节颇有出入,甚至大相径庭。

孙过庭《书谱》的描述是:“安尝问子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又答:‘时人哪得知!’”〔7〕《世说新语》中子敬的回答是“固当不同”〔8〕,唐代许嵩《建康实录》里则又成了“故当不如”〔9〕。

献之早年远逊羲之,并无疑问。此问当在献之书艺日精、声名大噪之时。对书法相当自信的王献之,坦承“固当不如”的可能性实在不大。另一方面,献之少时曾偷偷代父题壁,羲之回来看到后感叹“吾去时真大醉也”,这一举动当是见其不佳,意欲激励,实为一种委婉的教育,所以羲之叹罢“敬乃内惭”。经过教育和磨砺,逐渐成熟的王献之骄狂之气必当收敛,他后来上表时曾谦称“臣书画不逮臣父”,尚不至夸下海口“自称胜父”。

去晋不远的宋明帝在《文章志》中有段描述耐人寻味:“或讯献之云:‘羲之书胜不?’‘莫能判。’有问羲之云:‘世论卿书不逮献之?’答曰:‘殊不尔也。’它日见献之,问:‘尊君书何如?’献之不答。又问:‘论者云,君固当不如?’献之笑而答曰:‘人那得知之也。’”〔10〕可见二王本人都不承认逊于对方,也未明言胜过对方。所谓“莫能判”,其实就是“固当不同”的代名词。

三、“题后答之”“裂作校纸”包含书法交流的诸多因素,“不重子敬”仅是谢安对待献之书艺的一个侧面

虞龢《论书表》有“谢安善书,不重子敬,每作好书,必谓被赏,安辄题后答之”的记载。在这段描述中,“题后答之”似乎成了“不重”的表现和证据。然而,《论书表》中同时又记载了“羲之常自书表与穆帝,帝使张翼写效,一毫不异,题后答之”〔11〕的轶事。皇帝对大臣的上表都能“题后答之”,谢安对子敬“好书”“题后答之”不足为怪,并不能说明不重子敬。

如果把“题后答之”视为一种交流方式,这一情况更为合理,因为只有原书批答圈圈点点,形象直观一目了然,最为便于探讨得失。谢安“学草,正于右军”,于王书精髓独有心得,法书跻身《晋贤十四帖》,米芾赞为“谢安格在子敬上,真宜批帖尾也!”或许正是由于唯有谢安见解精深,切中肯綮,是评鉴子敬的不二人选,子敬才“每作好书”屡送谢安,在期待“被赏”的同时,希望谢安指出不足,以利改进。

王僧虔《论书》云:“谢安亦入能流,殊亦自重,乃为子敬书嵇中散诗,得子敬书,有时裂作校纸。”〔12〕谢安为子敬书嵇中散诗,显然含有示范之意,应是一种书法交流,恰恰说明他并非不屑子敬之书 当时书艺远逊子敬者比比皆是,所以乃为子敬书诗者,自是因为其才可造,不同凡俗。

至于“有时裂作校纸”,既言“有时”,本来就是偶然事件。《太平广记》“孝武帝改治宫室及庙诸门,并欲使王献之隶草书题榜”的记载充分说明,献之才是当时公认的一流名手,在皇帝的心目中也是如此。谢安虽欲争胜毕竟不及,“殊亦自重”,以致“轻人”,一时愤闷将献之书作“裂作校纸”,也是不难理解的。

郑板桥戏言自创“六分半书”乃是因为“世人好奇”,“好奇尚异”乃是人们的普遍心理。恐怕正是在好奇心理的驱使下,由于献之书艺众人仰慕、曲高和寡,一片赞扬声中,谢安对献之书作称赏的一面被淹没,而批评的一面反而显得异乎寻常,被人们过分凸显和传播。而后世在“扬羲抑献”等时代风尚的引导下,所谓“不重子敬”的信息得到“偏爱”和宣扬,漠视了“以为万代宝”“公当胜右军”的极力赞赏,有意无意中掩盖、削弱了谢安对献之书法肯定、欣赏的另一面。

四、谢安对献之书法的评价和态度一分为二、动态多元,但肯定和欣赏是其最终倾向和主要方面

“羲之书,在始未有奇殊,不胜庾翼、郗愔,迨其末年,乃造其极”“二王暮年皆胜于少”〔13〕。献之比谢安年轻许多,早年书艺未精,自然不足与之抗衡,必然有一个差距由大到小、直至后来居上的曲折过程,谢安眼中的王献之亦将随之脱变、成长,评价相应变化、调整。对于王献之不同阶段、不同书体、不同水平的书法作品,谢安的评价和态度必然具有多元化、动态化的特点,“不重子敬”与“公当胜右军”就是谢安批评接受子敬书法的具体体现。

魏晋盛行品评之风,评价如何影响极大。当时谢安位尊名高,甚至可以“一言兴废”,他对裴启《语林》一书提出“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的批评后,很快使得“《语林》遂废”。如果谢安果真不重子敬书法,自始至终一味贬低,以他的影响,当时献之书作不可能受到极度推荐。正如《魏晋书风》一书所言:“王献之成为当时继其父之后的江南书法高手,想必有谢安一份功劳。”〔14〕

另一方面,献之为人高傲率真,若谢安连他最为得意的书法才能也不看重,岂能对他礼敬有加,长期追随?更不会在谢安辞世“赠礼有异同之议”时上表力争,终使孝武帝“加安殊礼”〔15〕。

王献之与父比肩合称“二王”,上追钟张跻身“四贤”,在书史中享有崇高地位。“解书”“知人”的名相谢安十分欣赏献之其人,自不会轻视其书法,“以为万代宝”已见端倪,“公当胜右军”尤为铁证。

显然,所谓“不重子敬”仅是谢安不同阶段一分为二、辩证评价献之书艺的一个侧面,肯定和欣赏才是谢安对待献之书法的最终倾向和主要方面。

参考文献及资料

〔1〕潘运告编著《张怀瓘书论》,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12月版,165页《书断中》

〔2〕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七十九,中华书局,1993年10月版, 2104-2105页

〔3〕〔4〕〔5〕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10月版,252页,52页,38页

〔6〕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八十,中华书局,1993年10月版,2105页

〔7〕崔尔平选编、校点《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12月版,124-125页

〔8〕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3月版,470页

〔9〕唐许嵩撰《建康实录》,中华书局,1986年版,336页

〔10〕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3月版,163页“刘孝标注”

〔11〕崔尔平选编、校点《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12月版,55页

〔12〕〔13〕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10月版,35页,39页,37页

〔14〕钱戈著《魏晋书风》,湖南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116页

〔15〕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八十,中华书局,1993年10月版,2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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