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布鞋进城

我们这一代人，是穿着布鞋进城的。在乡下读小学和初中，很少见到有人穿皮鞋，包括老师。老师平时和我们一样，也穿布鞋；下雨天也和我们一样，喜欢打赤脚。教室的泥土地上满是灰尘，上课时，老师的光脚板从厚厚的灰土上走过，留下清晰的脚印，调皮的学生便立马拿出直尺，俯身去量老师脚印的大小。

那时似乎流行过这样一句话，“皮鞋擦擦亮，上街找对象”。年轻人穿皮鞋，跟穿一度时髦过的喇叭裤一样，是不学好、流里流气的表现。上初中时，偶尔有同学穿来一双旧皮鞋，还不知是哪个城里亲戚淘汰下的，会引得全班同学围观、哄笑，我们会恶作剧般地用布鞋去踩他的皮鞋。一个群体对不同于自己的“异类”，想来天生怀有一种排斥抵制心理，这也许是人的一种本性吧。

我们穿着布鞋进城读高中，从农村来的同学，十有八九这样。不同的是，男生的布鞋多是黑布的，女生的布鞋多是花布的。城里的同学，也只有个别有皮鞋穿。许多年后，我跟当年的一位女同学开玩笑说，高中三年，我只记得你有一双红皮鞋，走路“贼”响，你还没有进教室，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我相信，许多男生都有我这样的记忆，我听到过有男生叫她的绰号，正是“小皮鞋”。在重点中学的朗朗书声中，我们的内心并不平静，我们和今天的孩子一样，也有许多自己的秘密，也是背负着许多冲动与压力完成学业的。

城里的男生都有白球鞋，在操场上跑步，他们脚下闪动着两道白光；平常穿着上学，在校园里走动，他们脚尖一踮一踮的，跟走在云里雾里一样。这让我们来自农村脚穿黑色布鞋的同学十分羡慕。后来因为我们考上的是重点高中，家里都比较重视，我们农村学生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穿上白球鞋了。穿上白球鞋，我们就不必趿拉着一双布鞋在操场上和城里学生一起赛跑，在草坪上和他们一起追足球了。我们再也不会向他们借鞋参加学校运动会、在体育课上因跑掉布鞋而被他们哄然大笑了。

我是在高二下学期拥有一双白球鞋的，底子上带橡胶“钉子”的那种足球鞋，跑起来不打滑，跳跃时弹力好。穿着这双鞋，我参加过学校的许多次田径运动会，为班级拿过许多分。这双鞋后来又陪我进了大学，直到最后，橡胶“钉子”磨得高低不平，鞋帮破烂不堪了，我才狠下心扔掉。因为这双鞋，我从同学那里学到一个生活小窍门：洗好鞋晾晒时，在鞋面蒙一张白卫生纸，白球鞋会变得很白，不留黄斑。

在此之前，我还拥有过一双黄色解放鞋，那是在部队当兵的哥哥淘汰给父亲，父亲又忍痛割爱转送给我的。底薄，鞋帮颜色褪得发白，夏天穿久了脚会发臭，冬天穿着坐在教室里冻脚。

穿着母亲做的布鞋进城，母亲辛辛苦苦、千针万线纳成的鞋底一下子显得弱不禁风。城里的水泥路、石子路、柏油路太“咬”鞋了，常常半学期下来，我们脚上的一双鞋，帮还好好的，“千层底”却磨破了。不知是谁最先发明的，布鞋鞋底也可以一前一后加钉两块旧轮胎皮切割成的鞋掌。学校门口每天坐着一位修鞋匠，一年四季他的生意都很好。高中毕业那几年，每次回母校还能看见他坐在学校门口忙碌。但这几年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拥有第一双真正的皮鞋，是在大学毕业后工作第一年，教师节，学校当节日礼物发的。还不是工厂流水线上生产的，是我教书的那个小镇上一个皮鞋匠手工做的。据说他的手艺不错，小镇上许多镇办企业在他那里订做皮鞋当福利发给工人。此后的许多年，我虽然穿上了皮鞋，但一直在较低的档次消费，从来没有穿过超百元的。直到四十岁以后，穿了回品牌皮鞋，才知道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好皮鞋，柔软、轻便、抱脚；低档次皮鞋，硬、响、走路不跟脚、容易断底。

多年来，在家里，我还一直坚持穿布鞋，酷热的夏天也不例外。一方面，我腿脚不好，穿不得凉鞋、塑料拖鞋；另一方面，从小穿惯了布鞋，穿着，脚下实在。我现在穿的，还是简单的半机械半手工的松紧口黑帮白底布鞋。小商品市场多得是，最初三四块钱一双，如今涨到一双十块了。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不拿针线多年，可这样的布鞋，我感觉像母亲亲手做成的，柔软、温馨、舒适。

穿着布鞋，坐在书房里，无论看书还是写作，我都能感受到脚下土地的温暖，我的生命是有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