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逾越的底线

时间:2022-04-05 08:40:58

日色

李兆忠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

副研究员

柏杨走了,留下等身的著作,其中数《丑陋的中国人》名气最大,影响力至今不衰。

柏杨令人想起高桥敷,在以“丑陋的?菖国人”为名的出版物中,高桥的《丑陋的日本人》是真正的开山之作,上世纪70年代初问世时,曾在日本掀起过一股旋风。时过境迁,此书已被日本人忘到爪哇国了。前不久笔者就此书在东瀛传播的情况请教共同社的老朋友盐泽先生,他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他不但没有读过这本书,而且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盐泽是共同社的资深记者,见闻广博,他对此书的陌生,在日本人中应当说有相当的代表性。

读《丑陋的日本人》时,常给人“似曾相识”之感,也许是文化基因相近的缘故,日本人的许多丑陋行为在中国人身上同样存在,比如作者借西方友人的眼睛这样揭发万国博览会上日本人的丑态――

一清早,只听“哗”的一声,地动山摇,好几万人拼命地拥进会馆,我以为发生了暴动,吓得拔腿就逃。然而,那仅仅是观众入场而已。可他们为什么要跑呢?请告诉我。老人,妇女都被冲得七零八落,跑在前面的,尽是年轻力壮的男性。

然而,与《丑陋的中国人》相比,《丑陋的日本人》可谓小巫见大巫,其中对日本人劣根性的批判,远未达到前者对中国人那样登峰造极的程度,它只是就事论事,在现实的层面对日本的种种劣根性进行批判,而前者则将锋芒指向整个中国文化传统,有全面否定儒家文化的思想背景。尽管如此,高桥还是为此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仅书被禁止发行,还丢了日本驻阿根廷大使的官职,外交官的生涯由此断送。这个事实本身已说明了问题。

了解日本的人知道,在日本这个地理环境封闭的岛国上,任何具有离心作用的言行人物都是不受欢迎的,日本人可以坦然接受种种耸人听闻“日本沉没”的警报,却不能容忍那种颠覆性的自我批判,因为它会对大和民族的凝聚力、“以和为贵”的集团性构成威胁。《丑陋的日本人》正是在这一点上,触犯了日本的禁忌,受到封杀是不奇怪的。

值得一提的是,《丑陋的日本人》问世时,与当时日本的文化形势已有很大的错位,正如一位日本学者指出的那样,随着日本工业化发达,经济成长,社会发展,日本文化论也发生了阶段性的变化,从1964年到1983年的20年间,日本的成功反映在文化论上,就是盛行对日本文化的特殊性的肯定与赞美。这期间,日本出版了上百种自赞自夸的日本文化论著。在这种背景下,《丑陋的日本人》显得不合时宜,被人们封杀、被人们遗忘是很正常的。我的友人盐泽先生,正是成长于这一时代,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是顺理成章的。甚至高桥本人,被官方召回日本后,思想也发生相应的变化,到上世纪80年代《丑陋的日本人》再版时,序言公开声明:此书因成形过早,不少观点如今变得非常可笑,不得不将其中某些章节删去,云云。

从文化论的角度看,《丑陋的日本人》只能算一部浅薄之作,作者在海外生活多年,脑子被西方文化所洗,当他以西方化的眼光审视日本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日本人的种种丑陋之相,有时不免将日本人的丑陋与文化上的差异性混为一谈,诸如“外国人的眼泪是夸耀人性的眼泪,日本人的眼泪则是舍弃人性的眼泪”之类,甚至默认日本是“劣等人种”,这显然有失公允。如果读过加藤周一的《杂种文化》、《日本的泪与叹息》等有关日本文化的论述,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就批判的深度而言,加藤远远超过高桥,而更重要的是,加藤对日本文化的批判始终没有偏离正面的价值恪守,“杂种性”这种中国人看来十分贬义的性质,被视为日本文化生生不息的原动力而受到极高的评价,立足于这样的基本立场,加藤对日本的“国粹主义”与“西化主义”作了有力的清算。这样的自我批判,日本人还是能接受的。

冷静地看,“丑陋的?菖国人”,属于一种极端性的、非理性的批判方式,有将一个民族的性格宿命化、定型化的危险。从积极的意义上看,它可以当作治病的药石;从消极的意义上看,它容易助长文化自虐、自暴自弃的心理。它具有破坏的力量,却无助于建设。这一点上,日本民族表现得比较明智。比较而言,日本学者的日本文化论注重“立”,中国学者的中国文化论注重“破”,背后各有复杂的历史和现实的背景。日本没有中国那样悠久的历史和根深蒂固的文化积淀,可破的东西有限,可立的东西多多,而中国刚好相反,因袭的传统格外沉重,到了西力东渐、生死存亡之际,终于“破”字当头,“不破不立”从此成为一种文化信仰。因此,中国可以有无数个高桥敷,日本却难得出一个柏杨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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