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土 第11期

时间:2022-04-01 02:22:46

那是个不见落日和霞光的灰色的黄昏。天地灰得纯净,再没有别的颜色。

踏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我恍惚回到了失落多年的一个梦境。

年轻时,有几年我在深深的陇山山沟里做着遥远而甜蜜的沙漠梦。不要以为沙漠是苍茫而干涩的,年轻的梦都是甜的。我的心灵从小就像有着血缘关系似地向往着沙漠,我觉得沙漠是世界上最悲壮最不可驯服的野地方。它空旷得没有边沿,而我向往这种陌生的境界。

此刻,我真的踏上了沙漠,无边无沿的沙漠,仿佛天也是沙的,全身心激荡着近乎重逢的狂喜。

半个世纪以前,地处滹沱河上游苦寒的故乡,孩子都诞生在铺着厚厚的绵绵土的炕上。我们那里把极细柔的沙土叫做绵绵土。“绵绵”是我一生中觉得最温柔的一个词,词典里查不到,即使查到也不是我说的意思。孩子必须诞生在绵绵土上的习俗是怎么形成的,祖祖辈辈的先人从没有解释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它是圣洁的领域,谁也不敢亵渎。它是一个无法解释的活的神话。我的祖先们或许在想:人,不生在土里沙里,还能生在哪里?就像谷子是从土地里长出来一样的不可怀疑。

因此,我从母体降落到人间的那一瞬间,首先接触到的是沙土,沙土在热炕上焙得暖呼呼的。我的润湿的小小的身躯因沾满金黄的沙土而闪着晶亮的光芒,就像成熟的谷穗似的。接生我的仙园老姑姑那双大而灵巧的手用绵绵土把我抚摩得干干净净,还凑到鼻子边闻了又闻。“只有土能洗掉血气”,她常常说这句话。

我们那里的老人们都说,人间是冷的,出生的婴儿当然要哭闹,但一触到与母体里相似的温暖的绵绵土,就像又回到了母体里般安生地睡去。

我长到五六岁光景,成天在土里沙里厮混。有一天,祖母把我喊到身边,小声说:“限你两天扫一罐绵绵土回来!”“做甚用?”我真的不明白。

“这事不该你问。”祖母的眼神和声音异常庄严,就像除夕夜里迎神时那种虔诚的神情,“可不能扫粗的脏的。”她叮咛我一定要扫聚在窗棂上的绵绵土,“那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净土,别处的不要。”

我当然晓得。连麻雀都知道用窗棂上的绵绵土扑棱棱地清理它们的羽毛。

两三天之后,我母亲生下了我的四弟。我看到他的身躯,红润润的,是用绵绵土擦洗成那么红的。

绵绵土是天上降下来的净土。它是从远远的地方飘呀飞呀地落到我的故乡的。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绵绵土的发祥地。

我久久地伏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又厚又软的沙上,百感交集,悠悠然梦到了我的故乡,梦到了与母体一样温暖的我诞生在上面的绵绵土。

(选自《牛汉散文》,有删改)

含英咀华

细细闪光的沙子,闪耀着生命的神圣,厚厚暖暖的绵绵土蕴涵着父母深深的爱和期望。流浪的游子在茫茫沙漠中仿佛听到了热切的呼唤。作者通过对绵绵土的回忆和对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抒写,寄托了自己浓浓的思乡之情。

思考练习

1.除了以“沙漠――绵绵土――沙漠”为思路安排的文章结构,本文还另有一个隐喻性的表达结构,请写出体现这一线索的三个关键词语。

2.作者对绵绵土的回忆和对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抒写,寄托了什么样的思想情感?请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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