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也许你见过我,也许你从未听说过我,但你或许能想象出我的模样――我是一张古瑟。

据有考据癖的人说,我是当年的湘水之神,即娥皇、女英弹奏的古瑟,“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但我知道我不是,就如我身上的楠木断纹永远不会消失一样,我的记忆会永远刻在瑟身深处,乐音只不过是我的思索的外化。

但是少年显然是因为这才买下我的,我看见他眼里跃动的憧憬。

我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眸,告诉自己他是我未来的主人。

显然,少年是喜欢我的。他将我置于一间净室,窗外有大片的竹林,微风拂过时,窗外便有如同低语的簌簌声。少年时常抚摸着我的楠木瑟身,半晌,却只是静静地坐着,本想抚瑟的手停在半空。又过一阵,轻轻吟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或许,这是他的理想,而他,会穷尽毕生精力去追逐它。

大和四年,满室檀香渲染的也只是寂静。

他和她相遇了。

他开始写诗,写很多很多的诗,很热烈很浪漫。她和他沉浸在幸福中。

中间一定发生过许许多多让人甜蜜、失落、开心、悲伤的事情,但世人所知道的或许只是故事里所言,他们俩牵了手。这个大唐,属于风月。“罗带同心结,帕上双鹧鸪”,似乎所有恋爱的开始都是无与伦比的甜蜜。

月下门推,伊人踩着碎步奔进房。而他写的诗句里有一个人的影子,或清晰或模糊,可终归,心里从此有了一个人。他又开始弹瑟,仿佛当年司马相如那《凤求凰》的回响。“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很美丽的开场。

如此“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夜下的倩影总是成双,花好月圆的誓言低低地响着,此景煞是动人,更打碎了夏夜的寂静。若是放在今天,研究神秘学的人们可能会称之为:流体的亲和力。那曲《淡月映鱼》也平添了一份青涩的情愫。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或许,真的有命运一说,不属于你的,无论如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难以如愿。他和她一定发生了一些事,也许是礼教,也许是生死,也许是更深远更悲哀的无奈……可是,双飞燕也有形单影只的时刻。

爱的时候人是很盲目的,可是当你清醒的时分,往往又是时过境迁了。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恐酒醒时分,断人肠。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他和她都明白,此生已无缘。君泪盈,妾泪盈,襟袖上空惹啼痕,花面的清泪却无法停止――叹一句无缘,却看见她哀怨的低泣与他落寞的背影,在晚唐的风沙里上演才子佳人的悲剧。“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离别之后,纵有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

少年的归途沉默了许多,每天只是望着弦,弹奏的《淡月映鱼》却没有了那份初见的期盼、欣喜,只是悱恻的清冷的悲哀,一如酒里挥之不去的愁。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这两句诗出自崔珏的《哭李商隐》,这是一首情辞并茂的悼友诗。前一句用“鸟啼花落”烘托出一幅伤感色调的虚景,唤起人们对李商隐身世的联想,以虚托实。“人何在”三个字更实在、更有劲,悲悼的意味更浓。后一句用“竹死桐枯”暗喻李商隐的去世。

长安古道马迟迟,楼高不见章台柳。四周,一片寂静……

作为一把古瑟,我对主人的记忆只会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比如主人五十知天命的寿辰。

他做节度使的女婿已经有挺长时间了,正好与他原供职的令狐敌对。我可以本能地感知这里面的漩涡会越来越大,波浪的中心是权势。但这可望不可即的中心点却有着强大而严酷的离心力,足以让人粉身碎骨。对于人类的情感毫无亲和力的我只是感到匪夷所思,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如同扑火的飞蛾,前赴后继去上演这样一场勾心斗角的盛宴?尽管其中的一切,对每个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人们再怎么讽刺,主人也只是一介幕僚而已。那个少年不再年少,应是不再如曾经那样看重友情、爱情、理想和报国了吧,但是他的眼神中始终有一种寂然――即使是生日,理应大喜。不会有人忘记“尤善为诔奠之辞”的人,包括牛僧孺、李德裕的牛李之争在内――可惜这就是他的无奈之处啊。君子作歌,维以告哀,而那飘渺无寻处的哀思,又如何能解?

对不起,这世界不能被调节成静音,总会有人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鸢飞戾天,总会有一些人企盼世间万物尽归于己――而你不过是机缘不顺遇见了他们罢了。在人性最荒芜与脆弱之地,能够遇见那么一点火光,温暖生命中所有不可承受之轻,毕竟是太少了。我一直很想这么对他说。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骈四俪六,任何一位混迹于隋唐的翰林应是得心应手――但是又有谁的四六能比《无题》更让人铭记?“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今之真人呢?

又是满室寂静的月明日,主人漫步于庭中,不像太白的《对月独酌》,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在天边的圆月,静静地望着,似诉心中漫漫不平,带着无力回天的凄凉。夜寂静,寒声碎,我听见这世间有一种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淡淡地诉说着关于宿命,关于梦想,关于人生。

让一切慢慢沉淀,我清晰地听到那声音说――他想要飞出这世间的繁华浮利,像槛外的桃源之人一样经历沧海桑田,荣辱不惊而去留无意。天上的云卷云舒是最美的风景,庭前的花开花落是最动听的声音。去过“水风浦云生老竹,渚暝蒲帆如一幅”的生活吧。

站在新与旧、爱与恨、诚与谎的边缘。平静地看潮起潮落,记忆最终被深深地隐藏。最终变得无处安放。

海翁忘机,鸥鸟不飞,确是极美好的画面,却太不现实。生于斯,长于斯,忘情谈何易?

“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

窗外是醉醺醺的人们在同销万古愁,他则独自在静室沐浴焚香,再次弹奏那曲《淡月映鱼》。虽然我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主人永远得不到他的香草美人,包括爱情、功名、理想,甚至其他。可能这就是瑟的局限之处吧,只能见证往事,却怎么也无法参与那些曾经无比惊心动魄的故事。率意独驾、穷途之哭亦只是偶尔的放纵。

或许,那位曾经的“少年”亦明了,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都已成了岸边斜阳、渔樵闲话了吧。它们,或许亦只是“昨夜星辰昨夜风”,而输给了时间,输给了看似繁华的世间。它们在生命里划下道道伤口,而最后,人们都在依附着时光,企图让伤口不药而愈。

曾经那么引以为傲的才名,曾经那么痛彻心扉的爱情,曾经那么义无反顾的理想,到现在,又成全了谁,沉沦了谁呢?它们留在心里的纹路是那么细密而深刻,这个世界太复杂,而他太单纯。

淡月,映鱼。四下寂静。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于是,只剩下满室的寂静,一如当初的少年恬然的目光。

这目光不再恬然,也不再惘然。只剩下寂静。

笑吟笑语:

还没来得及读完这篇诗意深藏的文章,便忙不迭地下载了那首《淡月映鱼》。随着瑟音缓缓沉沉地弹出,我明白了一些弹奏这曲子的少年的心境:有些悲伤但更多的却是无奈,甚至听到这其中的声声叹息……

作者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自始至终没有说这个少年的名字,仅用这古瑟引起,用古瑟自述,引来一个缠绵的爱情故事和一个凄美的结局。故事类似于才子佳人的结构,只是结局不那么完美。不说故事,说说作者的文笔,这是让我感叹的地方。作者一定好读古典诗词,并且善于运用,这满满三页的纸上有太多优美的诗词,不过我想有些地方可以免去一些,以免显得太过累赘,而且有些不易读懂。除此,作者对人物的心理、感情及其神态的描摹都相当细腻传神,让人不免叹息人物的悲欢离合。

我想也正是这些人生际遇,让李商隐作出了著名的《锦瑟》和《无题》。当我再听《淡月映鱼》时,该会有不同的感受,就像文中的“少年”,只有把风景都看透,恬然的目光才会变得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