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决其外 松软其中

时间:2022-03-28 05:03:41

明万历六年,张居正回老家江陵葬父期间,神宗曾一日内发出三道诏书催其早日还京。有湖广巡抚朱谨吾者,要为张首辅建一座“三诏亭”以作永久之纪念。其时,张居正位高权重,炙手可热,用类似办法邀宠者此前已经屡见。张还是老办法,写信制止。信中说,此事劳民伤财,有害无益。况且,一个人不能靠建亭而不朽,“数十年后,此不过十里铺前一接官亭耳,乌睹所谓三诏者乎?”

这封题为《答湖广巡抚朱谨吾辞建亭书》,或简称《辞建亭》的信长期来被各种选本一选再选,大加称赞。有称其“心胸豁达,词刚句厉”的,有赞其“分析得失,入情入理”的,有说表达了张居正“不以奢侈为荣”而“体谅人民疾苦的一腔衷情”的。历史上,甚至有论者道:“此书有才识,故能担荷宇宙”(见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六)。种种赞誉,角度、言词或有不同,但毫无例外地都说,张对建亭一事的态度是“坚决制止”。然而,只要了解一下与此相关的历史事实,就会觉得这些似乎已成定论的评价不过是以文衡人的皮相之见,有意无意的溢美之词。

据朱东润《张居正大传》:隆庆六年,湖广巡抚、巡按提议为张居正建坊,张当时也曾修书辞免,言词相当激切:“敝郡连年水旱,民不聊生,乃又重之以工役……将使仆为荣乎?辱乎?”结果是坊不建了,却将建坊的工料折价送给张家。接着修建宅第,施工则由锦衣卫军士包办,大事兴作。这一回,张同样写信“辞建第助工”,言词同样恳切,说如果这样,“则官于楚者,必慕为之,是仆营私第以开贿门,其罪愈重。”但结果呢,还是修了。以后万历六年,有人提议替张家创山胜;万历八年,提议建三诏亭;万历九年,提议重行建坊表宅,而且一切动工进行,都不待居正的同意。所以无论居正是否默认,这一个贿门,在他当国的时期,永远没有关上。

同类的事,三番五次地“辞”,同样的意思,三番五次地讲,却始终收效甚微,这说明什么呢?诚然,当时社会腐败成风,大权在握的首辅陷入了被拉拢腐蚀的重围。但首辅大人自己是否也态度有点“软”,口气有点“松”呢?你看,谄谀者发奇想,出奇招,说直接建坊不好,那就把设计中的牌坊换算成银子吧!首辅大人觉得这戏法变得有点简单生硬,若是“准作废府纳价,贮库作数”,倒可勉强“愧领”。六年前辽王被废,张家据辽府为己有,现今却让地方财政转移支付,难道如此一来,耗费的便不是民之脂膏,而是民身上的污垢了?如果张首辅对建亭真想“坚决”制止,有前几次写了信却不见大效的经验,也许他会采取别的办法,即使写信也绝不是这个样子。据知,张居正曾数次上疏辞谢过皇帝的恩赏,用的字眼是“溢恩滥赏”;万历五年,圣命修理两宫皇太后的居所(其时太后掌握着朝政大权),张却奏称此乃“不急工程”,应当停止(果然停止了)。连皇帝、皇太后的提议都能拒绝,哪有下属的“厚意”辞不掉的!

“今回且过,下不为例”的结果,必然是下一次照“例”而来。这道理张居正岂能不懂,只是他犯不着因建坊建第之类“义举”给那些封疆大吏们以冷面铁腕。但是,对这种大张旗鼓扬名显眼的事,作为受“赠”者,认认真真表明自己的态度却是必须的。这便有了一次又一次看似“坚决”的“辞”书。至于效果如何,别人怎么看,这对他并不重要。久居高位,豪杰自许,说话惯于口大气粗,舍我其谁;写起文章来自然“词刚句厉”,无所顾忌。为人处事,“他总要求你如何如何,而你不能希望他如何如何”(作家李国文语),――比如说“正己格物”,言行一致。这是许多政治强人乃至伟人的共同特点,不顾及这一层,他们的一些言论便难以深入解读。

“宰相之杰”张居正,或许真可以说是当时一柱擎天的政治家,他的信也不能说写得不好。但张首辅并非圣贤,其突出的污点是行贿受贿,骄奢淫逸(他在归葬途中,乘坐三十二抬超豪华大轿,“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的作派,为人们所熟知亦为人们所诟病)。文品并不总与人品相一致。如果仅凭信中说了不愿劳民伤财以及陵谷变迁亭不永在的话,就论定其人有高风亮节甚至“能担荷宇宙”云云,未免失之简单,也少了应有的认真与郑重。

【原载2008年5月22日《教师报》】

题图 / 辛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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