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绰碑文述略

摘　要：东晋著名文学家孙绰的碑文成就很高，这与其深厚的家学渊源有关。《桓宣城碑》是孙绰最早撰写的碑文，它奠定了孙绰碑文的玄学特征。孙绰碑文融入玄言，文体省净，气韵流畅，具有清新澄澈的美感。

关键词：孙绰　碑文　《桓宣城碑》　玄学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6097（2012）05-0087-03

作者简介：陈洁（1980―），女，湖南浏阳人，古代文学硕士，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汉语及古代文学研究。

东晋文学家孙绰以玄言诗闻名，但其玄言诗历代评价都颇低，钟嵘《诗品》将孙绰玄言诗列为下品。孙绰的文学成就，当时及后来评价较高的是其创作的碑文，这一点往往被忽视。

《晋书・孙绰传》载：“绰少以文才垂称，于时文士，绰为其冠。温、王、郗、庾诸公之薨，必须绰为碑文，然后刊石焉。” [1] （P.1547 ），孙绰是当时王公大卿碑文撰制的不二人选。刘勰《文心雕龙・碑诔》：“及孙绰为文，志在碑诔。” [2] （P.214 ）《南齐书・文学传论》载：“孙绰之碑，嗣伯喈之后。” [3] （P. 908）伯喈即蔡邕，蔡邕是汉末魏初的大文豪，专善于碑诔之文，这是对孙绰碑文很高的评价。

一、孙绰碑文的家学渊源

孙绰碑文的成功与其家学渊源关联颇深。自东汉以来，学术主要由家学传承。孙绰出生于文学世家，孙绰祖父孙楚便是西晋著名的文学家，《晋书・孙楚传》称其 “才藻卓绝”[1] （P.1539 ），孙绰兄孙统也以文著称，《晋书・孙统传》载：“（统）诞任不羁，而善属文，时人以为有楚风。” [1] （P.1543）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孙氏家族中很多成员都担任过著作郎一职。《晋书・孙楚传》载：“楚后迁著郎” [1] （P.1542），孙绰从兄孙盛是东晋著名的史学家，史载孙盛“起家佐著作郎” [1] （P.2147）。史书中没有关于孙绰父亲的相关记载，但从《晋书・孙绰传》所载“（绰）除著作佐郎，袭爵长乐侯” [1] （P.1544）来看，孙绰袭其父爵，则孙绰父亲或许也曾与著作郎一职有所关联。

魏晋时期，著作郎的主要职责为修撰国史。《晋书・职官志》：“著作郎一人，谓之大著作郎，专掌史任，又置佐著作郎八人。著作郎始到职，必撰名臣传一人。” [1] （P.735）在史书修撰过程中，撰写人物传记占很大比例，因此，魏晋时著作郎的选拔先要撰名臣传一人，以考查其史传写作能力。而史传写作与碑文写作在写法上是相通的。《文心雕龙・碑诔》：“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 [2] （P. 214）便指出了编史与碑文撰写上的这一相通之处。到唐朝，著作郎职能便完全转为“掌修撰碑文、祝文、祭文，与佐郎分判局事”。[4] （P. 302）

史传的撰写必须以一定的文学才华为根基，因此国史著作者，同时需兼备深厚的文学修养，魏晋时期任著作郎一职的人员都具有这一共性，孙氏家族也不例外。而碑文与史传在撰写上的共通性，使得撰写碑文成为孙氏家族的家学传统之一。孙楚现存有《故太傅羊祜碑》与《雁门太守牵招碑》两篇碑文。羊祜是西晋开国元勋，功绩卓绝，而牵招也属西晋名门，由此不难理解，孙楚碑文在西晋非常有影响力。孙绰“志在碑诔” [2] （P.214 ），并能在碑文方面有所成就，当与文史兼备的家学文化传统是分不开的。

二、《桓宣城碑》的意义

孙绰现存碑文，撰制最早的当是《桓宣城碑》，原文如下：“君器量高，神气披朗，商略雅俗，隐括真伪，擢奇取异，不轨常流，固以准的当时，拟以郭、许矣。处身立朝，不峻功名，俯仰显默之际，优游可否之间，迹埤道而不污，身屈而志不悄矣。铭曰：‘于穆我后，禀兹纯爽，虚豁高畅，萧条迈上。风任外舒，卓鉴内朗。神栖冲慎，形同俯仰。将登槐棘，宏振纲网。令仪早徂，德音永响’。” [5] （P. 905 ） 这篇碑文篇幅不长，但从孙绰其他碑文的特点来看，这篇碑文并非残篇。

《建康实录》载：“咸安元年（371年）庚戌，……是岁散骑常侍、领著作孙绰卒……卒时年五十八。” [6] （P. 183 ）据此，孙绰当生于公元314年，而桓彝在咸和三年（公元328年）去世，则孙绰写桓彝时年仅15岁。温峤、王导、郗鉴、庾亮诸人陆续死于桓彝之后，这些人皆是当时朝廷最倚重的大臣，而诸公碑文皆指定孙绰撰写，说明孙绰所撰《桓宣城碑》为其在当时奠定了巨大的声誉，孙绰碑文也成为时人评价最高的碑文。

《桓宣城碑》的成功来自于其内容与写法上的创新。要了解《桓宣城碑》，首先需要从了解桓彝入手。桓彝是东晋初年名士名臣，在平叛王敦之乱中发挥了重大作用，最后又死节于苏峻之乱，战功赫赫。桓彝为东晋朝廷做出了突出贡献，其事迹也可歌可泣。但是，孙绰在《桓宣城碑》一文中，对桓彝的功业只字未题，却将目光转向其玄学人格描述，这与孙绰之前以仕宦功业为主要内容的碑文来说大相径庭。孙绰祖父孙楚在《故太傅羊祜碑》和《雁门太守牵招碑》中便以叙写羊祜与牵招功业为主要内容。孙绰的这种做法，并非是对桓彝的不敬，而恰恰迎合了桓氏家族的需求。

东晋时期，由儒入玄是进入名士行列，提高家族地位的必要条件。当时世族名士皆以遗落世务的玄学人格为优，而鄙视事功。东晋初年，桓彝及其家族正汲汲于完成由儒入玄的转化。《晋书・谢鲲传》：“每与毕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等纵酒。” [1] （P.1378）又《晋书・光逸传》：“初至，属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裎，闭室酣饮已累日。” [1] （P.1385 ） 桓彝过江初期的这些行为虽为当时人所讥诮，但却说明其行为在有意向玄学人格转化，对于当时地位较低的桓氏家族来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东晋门阀士族崇尚玄虚，孙绰碑文创新性的变化与这一思潮正相一致。《桓宣城碑》摈除事功，表现桓彝生前的玄学志趣，体现其玄学修养，符合桓氏家族的需要，有利于其家族地位的提升。《桓宣城碑》创新性的改变，为孙绰碑文的成功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三、释“桓彝一篇，最为辨裁”

刘勰《文心雕龙・碑诔》：“温王郗庾，辞多枝杂；桓彝一篇，最为辨裁。” [2] （P.214 ）这里所说的“桓彝一篇”指的是《桓宣城碑》。孙绰碑文中《桓宣城碑》撰写时间最早，温、王、郗、庾诸公写作时间较晚，为何刘勰仅对《桓宣城碑》给予最高评价，而对其余诸篇则颇有微辞？

对照这几篇碑文，不难发现这与孙绰的思想转变有关。孙绰早期思想比较单一，崇尚自然，鄙弃仕宦，有隐逸之志。但是之后不久，孙绰便出仕为官，言行上的前后矛盾，需要玄学理论提供依据作为支撑，于是孙绰中后期在玄学思想上对前期作了修正。《世说新语・文学》第九十一条注引《晋中兴书》曰：“万集载其叙四隐四显，为八贤之论……其旨以处者为优，出者为劣。孙绰难之，以谓体玄识远者，出处同归。” [7] （P. 319）孙绰“出处同归”的论点，正是为了弥合归隐与做官之间的矛盾，这既是孙绰自身的需求，也是当时很多门阀士族的需要。

这种思想上的变化，在其碑文中也得到反映。除了较早的《桓宣城碑》，孙绰其余诸篇碑文皆作于出仕为官时期。孙绰《桓宣城碑》之后的碑文除继续描绘玄学人格外，同时大量融入了仕宦功名方面的内容。

在《丞相王导碑》中，孙绰一方面写王导“玄性合乎道旨，冲一体之自然” [8] （P.647），描绘其玄学人格，另一方面又写道“公见机而作，超然玄悟，遂扶翼蕃王，室协东岳，弘大顺以一群后之望，仗王道以应天人之会。” [8] （P. 647 ）大量铺陈王导的赫赫功业。事实上，这两块内容很难在一篇文章中得到完美统一，因为玄学以清虚简约为美，而铺陈功业则难免繁富，这便造成了碑文在内容与风格方面的不统一。

四、孙绰碑文的特点

孙绰碑文的特点与其思想特征和文学主张是一致的。除上面所述在碑文中大量融入玄言，创造性地将碑文主人的玄学人格融入碑文之中外，孙绰碑文在形式上还具有以下两大特点：

第一是篇幅短小，文体省净。玄学以简约为美，表现在语言上，则要求辞约意丰。受玄学思潮影响，孙绰的碑文具有篇幅短小、文体省净的特点。《桓宣城碑》全文只有150字上下，至于其他如《丞相王导碑》《太宰郗鉴碑》《太尉庾亮碑》《太傅褒碑》《司空庾冰碑》《颖州府君碑》最长的也不超过500字，篇幅皆远远小于孙绰之前及以后的碑文。《文选》共选有碑文5篇，篇幅都远超孙绰碑文。

《世说新语・文学》第八十四条载：“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绵，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 [7] （P. 309 ）又第八十九条载：“孙兴公云：‘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 [7] （P. 318 ）潘文与陆文谁优谁劣，历来评价不一。孙绰这两处抑陆扬潘的言论，与其文学主张有关。潘岳的诗文与孙绰的创作主旨一致，因而以省净为特点的潘文便得到孙绰更多的肯定。潘岳善为碑诔之文，现存有《司空郑袤碑》与《荆州刺史东武戴侯杨使君碑》，皆为短篇。潘岳碑文语言清省，简洁明快，与孙绰的碑文风格颇为相似。

孙绰碑文虽然篇制短小，但是注重剪裁。《文心雕龙・碑诔》中称孙绰碑文“桓彝一篇，最为辨裁” [2] （P.214 ），就指出了这一特点。孙绰碑文善于剪裁，最明显的便体现在对碑文内容的选取上，这一点在《桓宣城碑》一文上表现尤为突出。《桓宣城碑》摈弃了桓彝事功方面的一切素材，紧紧围绕玄学人格的表现选取内容，使得文章总体风格统一，简洁清省。

另一个特点是气韵流畅，声调和谐。孙绰不追求文辞的富艳华美，并不代表不追求文章的形式美。《世说新语・文学》第八十六条载：“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中声！’ [7] （P. 316） 然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说明孙绰非常注重语言的和谐优美。在碑文中，孙绰非常注重练字谐声。在《太傅褚褒碑》中孙绰写道：“公资清刚之正气，挺纯粹之茂质，深量体于自然，冲识足乎弱冠，含章内映，而不运察之明；玄识沈通，而水以浮藻曜物；穆然忘容，尘务不干其度；默尔独得，肤受莫测其奥。” [8] （P. 648 ）大量采取对偶、排比的方式，使得句式工稳对称，富有节奏感，同时句子与句子之间的转换又流畅自然。

总之，孙绰的碑文以表现玄学人格为主要内容，叙事简括，气韵流畅，同时又文采斐然，这使得孙绰碑文在整体上具有一种清新澄澈的美感。孙绰碑文是魏晋时期不可多得的骈文精品。

参考文献：

［1］（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3］（唐）萧子显.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陈仲夫点校.唐六典 ［M］.北京:中华书局,1992.

［5］（唐）欧阳询.艺文类聚［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6］（唐）许嵩.建康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 .北京：中华书局，2009.

［8］严可均.全晋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