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草 第1期

时间:2022-03-22 04:01:34

屋子旁边有一块大大的空地,空地上长满了杂草。春天一来,这些草儿被唤醒了,一棵棵争相扭动着嫩腰,摆动着浅绿的叶片,向世人炫耀。不多久,它们就蓬勃地覆盖了这片空地。这些草儿中间,最显眼的是一种高挑的草了,我们叫它狗尾草。到了秋天,它细细光滑的绿茎顶上,坠着长长的刺球似的东西,有点像试管刷,又像狗尾巴,毛茸茸的,一点儿都不戳人,手感出奇的好。

我喜欢这种草,我觉得它是这片空地上最美的草了。平时,我喜欢卧在空地上,摆动两条小腿,托着下巴,看它们被风儿摇晃着玩的样子。风在挠它们的胳肢窝,它们和我一样,都很怕痒,东躲,还发出微微的呼呼笑声。

太阳出来了,奶奶把棉被晒在空地上,狗尾草被压倒一大片。我说:“奶奶,狗尾草被你压疼了,赶快把被子拿起来吧。”

“傻孩子,它才不会疼呐,等我把被子收起的时候,它还会站直起来的。”奶奶笑着说。

爸爸从不肯给我买玩具,我抱怨了好几次,哭了好几次。爸爸总说,家里穷,连饭都吃不上,哪还有闲钱买那些不顶用的玩具。我看见伙伴们拿着电光枪神气活现地射来射去,我跟他们说:“送我射一下行不?”“不行。”得到的往往是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心窝窝好难受。

后来,我偷偷地摸了一下他们的电光枪,结果被伙伴狠狠地骂哭了。我跑去跟奶奶诉苦。奶奶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男子汉不哭,等狗尾草结籽的时候,我用它给你编玩具,编好多好多的小动物。

“真的?”我睁大眼睛看着奶奶。

“真的。”奶奶疼爱地抹去我腮帮上的眼泪。

之后,我就每天在空地上催促狗尾草们快点长大,快点结籽。狗尾草总是慢条斯理地摆动着,根本没理睬我,我很气馁。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狗尾草的刺球大了,结籽了,变得丰腴起来,它一身的绿装好像被洗过多遍似的,褪了色,略显得有些黄了。在秋阳的照射下,活脱脱一只狗尾巴。

“奶奶,狗尾草结籽了,你快来看呐。”我兴奋地跑进屋子里去,拽住奶奶的衣襟不放。奶奶苦笑着说:“你这孩子。”奶奶要我把它连茎一起折来。我急切地折来一大把。奶奶把叶儿剔掉,把茎折短,狗尾草在奶奶的手上欢快地来回跳动。不一会,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出现了。我惊喜地接过来,擎着把玩。

就这样,我拥有了很多狗尾草编织的“小马”“小鸡”等。我再也不稀罕他们的电光枪了。

后来,我渐渐长大,去很远的尚重念初中。每次去学校的时候,奶奶总站在屋边的空地上嘱咐我要好好读书。我走远了,还看见奶奶颤巍巍地立在空地上,我突然间发现,奶奶老了,很可怜。我走了,奶奶一定很孤单。幸好,空地上的狗尾草可以给奶奶做伴。

有一次,我不肯去学校,嫌爸爸给的钱太少,我赖着哭了起来。“不去就随你。”爸爸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后,就和妈妈一起去坡上干活去了,妈妈也不敢多说什么。等他们走后,奶奶把我叫到一个背人的地方,然后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个包着的胶口袋,一层一层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仅有的五块钱递到我手上,说:“这是你四叔送给我买去痛片吃的,你拿去吧。要好生读书!”

五块钱,是我一星期的生活费。我接过奶奶带着体温的那五块钱,抹着眼泪,没对奶奶说声谢谢就默默地往学校去了。时隔多年,奶奶送钱给我的情景却越来越鲜活在我的记忆里。奶奶当时掏钱的动作、说的话语以及慈祥的眼神,每次忆起,总使我眼睛湿润。

我读书不很努力,考不取学校,回家来当了代课教师。但是后来,我凭着自己的勤奋和坚毅,成了公办教师,离开了家乡,到了外地工作。奶奶可欢喜了,逢人总要夸耀着说,我家代富有出息了,成公办老师了,成校长了。可是,我却很少回家,有时回去也是匆匆忙忙很快就又离开,没能好好和奶奶唠嗑。

去年回家过年,奶奶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常常要喝酒,要人捶背。父母还是家中大劳力,没法时时管她。奶奶总是坐不住,满寨子乱串,东家西家讨酒喝,她总说胸口痛,要喝酒才好;总说她腰痛,要人不停地捶。

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好像认不得我了,我说了半天,她才醒过神来:哦,代富来了,快拿酒我喝,我这胸口疼得很。一会儿又叫我捶背,捶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又要捶。有时我就没好气地大声说:“不捶了,手都酸了。”

“哦。”奶奶就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等点再捶?”我点点头。

然而,想不到的是,就在今年4月26日那天,母亲从家里打来电话,说奶奶病了,卧床好几天了,颗粒不进,要我赶回去看看。

撂下电话,我赶回了家。我看见奶奶躺在火房里,瘦得不成人样。我喊她几声,她没搭理,紧闭深陷的眼,我握住她冰凉的干柴似的手,她紧紧地抓住我,像落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越握越紧。我又在她耳边大声喊她,说我是代富,来看你了,她才把头偏过来,喉咙里轰隆轰隆作响,像岔气的破风箱。奶奶说不出话来了,她眼里流出了无助的眼泪。我的心一阵酸楚,泪水濡湿了眼眶。

我打来一盆水,跟她洗了一把脸。她的脸只剩一副骨架,脸皮松弛得可以揉成一团。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她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脸,岁月的刀子在她脸上横七竖八地刻着很多细密的苦难和不幸。

4月27号早上,奶奶走了,没留下一句话,安详地走了。

傍晚,我坐在屋边的空地上,风呼呼地吹来,虽是六月天,我仍感到有一丝的凉意袭来,叽叽的虫子不停地鸣叫。我想奶奶了。我好几次在梦中见到她,她拄着拐棍,蹒跚地向我走来。我说:“奶奶,你死了。”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害怕。她说:“哦。我腰疼得很,你帮我捶捶。”我就一下一下一丝不苟地捶。捶着捶着,我却醒来了,泪水在脸颊无声滑落。

太阳落山了,奶奶已经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苦苦的思念再也盼不回奶奶的容颜,我感到很悲伤很寂寞。风滑过我的脸庞,空地变得岑静而空旷,狗尾草蓬乱地立在风中,无助地凄凄地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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