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办春节联欢晚会”变迁记

时间:2022-03-22 08:06:56

“村办春节联欢晚会”变迁记

春节前一周,伴随着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局床屯又热闹起来了。

局床屯,广西百色市平果县太平镇所属的一个自然村。村庄距离镇政府所在地,不过10分钟的步行。但和全国很多村落一样,这里每年都有大批的年轻人出走,常年在外务工,他们只在年前归来,年后又陆续出发。此时的局床屯,在经历超级热闹后,重归于超级平静。

表面看,局床屯变化不大,甚至旧村落里,瓦房、牛棚等,因长期没人居住而日趋衰败。很多村民都选择到路边或街边建新房,新房的大门几乎是一个色调,因为都从门业公司的门店买来安装,所以没什么特色,要不是逐一打听,很难分清哪一间是谁家的房子。

这一切给人的印记是:农村的城市化烙印,越来越浓重。最明显的是,村里的小孩都讲普通话了―他们的父母、爷爷奶奶,或许一辈子都不曾讲普通话,但他们也开始教孩子讲普通话了―哪怕腔调很特e。

和在县城上班的朋友相聚时,他们对此很不解:“为什么一定要从小就教小孩讲普通话?再这样,我们壮族的特色都没有了!”

传统不至于消失,因为文化在复兴。这些年,村与村之间的篮球比赛、村办春节晚会等农村传统的文化娱乐活动,不断得到复兴,而、打架等习俗,正逐渐在这里远去。 2017年1月20日晚,在江西万年县裴梅镇最偏僻的葛毛坞村级文化活动中心,一台由该村返乡农民工自编、自导、自演的文艺“村晚”,吸引了附近2000多名村民前来观赏。

长辈教孩子讲普通话,确实是因为在30多年的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中,城市文明、工业文明的宣导,早已深入人心,这让村里人感觉讲普通话是个优势―于个体而言,现实究竟是不是这样,是另一回事。不过,现实的生活秩序确实主要按城市人的那一套来运作,所以这也是乡土在“失去自我后”的无奈选择,也反映了农民城市化以及对现代生活的梦想与追求。这股浪潮中,拥有155户人家、500多人的局床屯,也难以置身于外。

不过,不断的变迁中,我们依旧可以看到:农村有倔强的内生力,而这种内生的力量所带来的变迁,正逐步让一度迷失的他们,进一步找回自信,找回自我。

打出来的凝聚力

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局床屯给我的印象“除了打架,还是打架”。那时,基本上都是和外村斗,领头的几个因为敢打、敢出头主持“正义”,因此在青年群体当中,很有威望。

不过,在那个尚武精神的年代里,打架通常是用拳头和木棍打,打伤的多,但打死的很少。打架一定程度上,可以凝聚村庄共识,当然,这主要限于年轻人。年纪大的,基本反对,但老年人在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话语权了,也管不住年轻人。

彼时,打架之所以能凝聚村庄最大的共识,因为:如果今天某人被外村人打了,而你不去帮忙,下次,轮到你出事或别人打你的时候,就没人替你出头了。所以,任何的打架事件,总能在村庄内部迅速聚拢一拨年轻人。这种情况下,即便要打的村庄有自己的亲戚,这个人也必须站到亲戚的对立面,回归本村,一致对外。否则,他将在村庄里被孤立。

说起局床屯“能打”的原因,有两个因素很关键。一是“区位优势”,局床屯靠近镇政府所在地,而镇政府所在地是当地最大的集市所在地,可以说是政治、经济的中心地带。

在相对封闭的年代里,集市是十分重要的场域,买卖、游玩,几乎任何人都需要赶集,这样,你一旦冒犯了街上或靠近街上的人,他们就相当于在自家门口守住你,一旦发现“敌情”,能迅速召集乡邻拿上武器干起来。这种背景下,非临近集市的村庄就比较害怕集市或靠近集市的人。

不过,靠近集市或在集市上的村庄有好几个,比如太平镇就有太平街上、布林屯、那沙屯、上油屯、局床屯、新村,不过,这些村庄有大小,真正有实力形成抗衡的大村,主要是太平街上、布林、那沙和局床屯。这四个村屯,围绕着镇中心形成了既合作又斗争的态势。

上世纪80年代,局床屯和那沙屯都有习武之人,习武者学成归来后,在自家院子里带动全村青年学武。学成后,在春节前夕或中秋节、中元节等重要节日到来前的赶集日,青年们相逢就当街大打出手,打得甚为激烈,之后成为全镇各村庄议论的话题,说谁谁能打,谁谁被打……当时,逢年过节有青年因打架受伤住院,是常态。

这种争斗从青年开始,也在小学、初中的校园里逐渐蔓延。记忆中,一些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因为高度不够,他可以站到石头上,然后跳起来再打初三老大哥的脸―这不是因为他体魄有多强、他有多能打,而仅仅是因为他是街上或靠近街上的人。

村斗在那个时期特别紧张。而太平街上和相近的布林屯,形成联盟。局床屯和那尧屯也形成联盟。村斗最激烈的时候,太平街上、布林以及朝县城方向延伸的那沙屯也形成联盟。而局床屯除和那尧联盟外,还和其他外村形成合纵联盟……一定程度上,几个地方势力之间形成了制衡,没有谁轻易“吃掉”谁。

村斗的直接后果是,除了各个村庄轮流有人受伤之外,很多村庄从此没有婚姻往来。比如局床屯和那沙屯,最近几年才恢复了通婚。

村斗远去的时间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和早期打架可以显示力量和勇敢相比,90年代后期,打架在太平镇开始不流行了。加上打工潮的出现,使来自不同村庄的很多人,都在他乡的打工生涯中结成了同盟。

这样,无论曾有多少不愉快的经历,此时都没有追究过往的兴趣了,烟和酒逐渐泯掉昔日的恩仇。村里也因此一度呈现出一盘散沙的状态。加上翻修沟渠、村道修建等村集体活动的减少,村里没有足以凝聚村庄力量的载体和抓手了。

印象中,能凝聚村庄力量的,只有一件事:村神诞辰庆典日。这天,局床屯的全体村民集资来买猪、买羊,宰杀后到村庙里进行大型的祭拜活动,随后,全体村民共同进食。

村庄内部的联系纽带,主要是每年清明或农历三月初三,宗族集中对祖先进行祭拜,让分散的彼此体会到“我们曾有共同的过去”。这时,同一姓氏的一起集资祭拜,一起吃饭。

此外,联结村庄个体和家庭日常的活动的,还有一些联姻、死人等红白事,这使得宗族之间保持一定的联系,不至于太离散。

春晚总动员凝聚人心

直到2011年,除村神诞辰庆典日外,村办的春节联欢晚会以及大年初一白天举行的各类比赛,也使局床屯找到可以动员全体村民参与并打造的娱乐文化活动。这类活动,使这个古老村庄的凝聚力又一次回来,且进一步增强。

今年是局床屯第7次举办春节联欢晚会,晚会的内容和水准说不上“专业”,但很“精彩”,因此聚集大量本村和外村的村民观看。

晚会是村民自导自演的,内容包括跳舞、唱歌和小品等,主持人来自本村村民。晚会开始前,村里的灯光球场灯火通明,一些驼背的老人,搬着木凳出来观看,也有孩子登上附近楼房的楼顶或爬到树上观看,场面很是热闹。特别是小品,由于用本土方言描述,且内容都和村民有关的身边事,再融入了当地一些众所周知的荤段子,使得笑场连连。 2017年1月13日,湖北省襄阳市,谷城县茨河镇青鞍山村村民在家门口看民俗春晚,共享团圆,喜迎新年。

晚会跳舞的主角则是村里的妇女,这些妇女年纪不小,一般是40岁至60岁,他们跳的主要是广场舞。

记得7年前,村里的妇女在春晚上的演出节目就1~2个,后来,随着村办晚会的发展,加入跳舞团队的妇女越来越多。所以至今在村办春晚上,跳舞主要还是由“大妈们”掌控。

说“大妈”也不准确,因为一些妇女尽管只是50多岁,但结婚早,后辈也向他们的父母学习,所以50多岁的她们,很多也已晋升“奶奶”了。

除“奶奶们”表演跳舞,孙儿辈的歌唱和跳舞也倍受欢迎,这首先吸引了孙儿辈的爷爷奶奶和父母观看,此外他们的亲友团也参与其中。

因群众参与性强,所以村办的春节晚会对村民来说,其吸引力甚至比央视的春晚还要大,这毕竟是和自己有关的事。

当然,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7年前,率先登上村办春晚舞台的,是那些家境不错、甚至在县城有商品房的人,她们相对比较年轻,也在县城的广场练过,见多识广,对跳舞感兴趣并敢于表演,所以在村里就起着带动那些平时耕地、种菜、卖水果的妇女们的参与。

如今,村办春晚使局床屯找到能调动全体村民积极性和参与热情的活动,它作为一项公共娱乐文化活动,是凝聚村庄共识的新载体。村民围绕着这台戏所做的种种努力,也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这台戏的出现、发展和演变,主要是得到村里经济精英、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的支持,正因为有精英阶层的支持,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有意识、无意识地被圈卷入其中。

目前,村办的晚会以及其他活动,已让局床屯在太平镇乃至平果县成为一个招牌。办得好坏,待客是否得体等,也被提到是否影响村庄形象来审视。如大年初一的拔河比赛,来自那度村的一个妇女很热心地在旁边大喊“加油”,为某队鼓劲,极卖力。后来,不知道是本村人还是外村人给这位妇女一个红包,她很开心,但发现红包里面是空的,所以她大骂开了。村里为避免尴尬,不得不临时补了一个红包给她。

因为这事,随后的几晚,我在村里参与一些朋友的宴会时,他们都提到了这事,还说“谁恶作剧,给局床人丢脸了”,因为“要给就给有钱的红包嘛,哪怕钱少点,但不能给个空包嘛。”在村民眼中,给空红包是侮辱人。

在局床屯,村办春晚以及大年初一的拔河比赛、夫妻互背赛跑比赛、嘹歌比赛等,已成为展示村庄精神面貌和人文的重要窗口,所以村里对此特别注重,这种注重从大年三十的“全村大扫除”也可看出端倪。

大扫除里的公共意识

十年前,广西开展“城乡清洁工程”,这是一项具有鲜明政治特色的运动,几乎疾刮广西城乡。一些清洁工程搞得不力的官员,还因此遭到问责。在农村,这项活动的开展也有乡土特色―为鼓励村民参与城乡清洁工程,县、乡诱之以利,如在评比活动中,清洁度排在前面的村庄,奖励一头猪。获奖村庄的全体村民可杀猪享用。

这样,村民除注意家里以及门前屋后的卫生外,对公共村道的卫生也格外注意,并互相监督和提醒。村里的环境因此发生很大变化。尽管具有政治色彩的评比活动不是年年搞,且很快淡出村庄,但在重要节日打扫乡村的习俗,却延续下来,大年三十早上,一起打扫村庄迎接八方来客成惯例。

一开始,村里的“头面人物”+“意见领袖”需要挨家挨户招呼村民参与公共领域的打扫,但随后几年,已变成村民自l行动。今年大年三十早上,很多人和往年一样,自觉拿着扫帚、镰刀和铁铲走出家门,沿着村道打扫、除草,我见状也参与其中:扫地、洒水―这时连我家的卫生都还没打扫。

但“先公后私”并非我特有,而是很多村民都这样,这时即便要外出干活的村民,也放下要干的活,拿起扫帚参与其中。

因为农村是个十分注重舆论的场域,如果别人都出去打扫,而你只顾打扫自己家里,别人就会议论你。只顾自己的人在这种环境中会被“惦记”,某天,当他家出现红白事时,别人可能就不去帮忙―诸如杀猪、洗菜、洗碗、做饭等活,即便去了,也可能以各种借口故意拖延时间,或等别人活干得差不多才过去。有的则是人到、口到,就是手不到―只看不干。

比这更要命的是,别人家办红白事,很多热心村民忙得团团转,而你家却鲜有人问津,这是比劳苦、劳累本身更大的内心伤害。所以,此后的大扫除等公益活动,无需有人招呼,看见的人,主动参与。

对局床屯来说,公共性的活动确实将村民联结起来,这是不可多得的。因为除了早年的挖沟渠、修河道、村中道路硬化等活动外,此后很多年里,村里再没有可以联结村民的集体活动。通常情况下,村民是一盘散沙,各忙各的,只在早年的打斗中才能快速集结并产生较强凝聚力。

但村斗已远去,如今即便是村神诞辰庆典日,外出务工的人也很少有机会回来。这样,最能凝聚人心的公共活动,就是村办的春节晚会了。

除村办的春节晚会外,今年村里的青年也开始搞聚会―就是全村青年在大年初四集资杀猪宰羊,并到村庙祭拜后,一起吃肉喝酒,我因为返回单位上班,没能参加,但也捐了200元。

据我了解,青年聚会同时邀请世交友好村庄的青年代表参与,这些村庄在过去是局床屯村斗的亲密合作伙伴。此外,曾彼此博弈的村子也参与其中。不过,世异时移,过去的“村斗”已演变成“斗酒”而不是“斗人”了。

至此,局床屯从过去在打架中寻找凝聚力,到如今从文化娱乐和消费活动中,找回了凝聚力,这种凝聚力是全体村民、各阶层都喜闻乐见的。因为过去春节是最令大人担心的,也容易出矛盾的时间节点:吃饱喝足,无所事事的青年,不是出去寻仇打架,就是废寝忘食地滥赌―几天的,不光把一年的打工积蓄花光,还欠下赌债,闹得夫妻不合。

如今,回顾局床屯这些年的变迁,主要是在关键节点上,率先有经济能人的扶持和纠偏。前些年,局床屯籍的一个地产商每年春节和中秋节,都拿出一笔钱来给村里举办晚会和各类比赛活动,同时给60岁以上的老人,每人发100~300元不等的红包,由此带动和活跃了整个村庄的气氛。

这种背景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积极投身于村务活动,就成为全体村民自觉的行为。即便不情愿的个别,也会在这种氛围中被推着往前走。一些知识精英,比如当地教师等,也主动担任活动的主持人或通过用毛笔写横幅、欢迎标语等参与其中。

最近两年,由于当地的地产行情不是很好,地产商鲜能再扶持,但局床屯的活动已打出了口碑并得到上级的认可,所以当地一些文化部门也拿出一些资金来支持活动继续办下去,只是场面没有往年那么隆重罢了。

据村里的头面人物介绍,2018年的春节活动将同时向在外工作的群体集资,金~自愿。不过,根据以往募捐扫墓或筹建篮球场等活动的情况来看,捐款多寡尽管名义上是自愿,实际上,社会地位高和经济状况好的人,需要捐款的金额要比一般村民高出许多,而且他们也不会因此反对,至少不会公开反对。

这像北京大学教授王铭铭在《村落视野中的文化与权力》所描述的那样,“这意味着,为维护他们的地位,社会地位高的人必须为社区做出一定的奉献,而经济状况好的人,为了面子(社会地位)也必须付出代价。这样做的结果,是在不平等的人之间建立一种平等的交换关系:上等人出钱买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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