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新美学

时间:2022-03-19 08:54:49

昆曲新美学

一.昆曲进校园:从演出到开设课程

推广昆曲很重要的步骤是昆曲走进校园,我认为如果一门表演艺术没有年轻的观众,它不会有生命力的,会越演越老化下去。年轻观众非常重要,现在昆曲的危机不仅是表演老化,而且观众也老化。把年轻观众,尤其是大学生招回戏院,是我的目的。昆曲本来就是精英文化、高雅文化,是文人雅士欣赏的艺术,所以现在的大学生应该是我们最重要的观众阶层。现在的大学生对传统文化已经相当隔膜,如何让大学生再次亲近传统文化,认识传统文化的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昆曲集合了文学、音乐、舞蹈、美术、戏剧等各种艺术要素,是一种精确、精致、精美的表演艺术,是非常好的可以作为启蒙课程的艺术。昆曲的本质就是美,美是普世的。昆曲需要大学生观众,大学生也需要昆曲这样的文化课程。

我在校园中推广昆曲已有五年多,青春版《牡丹亭》至今在世界各地共演出181场。大江南北都去过,北大,北师大、南开、兰州大学、西安交通大学、浙江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甚至于合肥中科大。合肥从来没演过昆曲,那里是黄梅戏的故乡,同时中科大都是理工科学生,但我想这里更需要人文教育。当时场地可容纳1800人,没想到涌进去3500名学生,走廊上都坐满了,盛况空前。校园巡回,大学生们如此欢迎这出戏,这样的场面证明我们成功了。我以前说过一流的观众在台湾,一流的演员在大陆。但现在可以说,大陆也有一流的观众了。我觉得对于传统艺术,年轻人不是不愿意看,而是我们没有把美的东西让他看到,他看到美的东西,会兴奋和感动,这是一样的。

这几年的推动已经在校园里奠定了基础。下一步,在大学的学术研究和课程设置上增加昆曲的内容,使昆曲推广进入更高的层次,我认为现在到时候了。这一次,我们推出新版《玉簪记》,在北大演出,当作我们下面一个很重要的活动的暖身运动。今年春天3-6月份,北大要开昆曲鉴赏课,作为全校的公选课程。我们会请海内外知名的昆曲学者来上课,从各种角度诠释昆曲美学,也会请一些昆曲大师现身说法,传授他们的舞台经验,案头和场面同时进行,也会穿插演出。通过这门课让学生对昆曲有学术上的了解。

2006年青春版《牡丹亭》在美国加州大学四个校区巡回12场,场场爆满,师生都非常热烈。西方人对中国戏剧的认识基本止于京剧,我们的演出让他们发现了昆曲,他们对此有惊艳之感,没想到中国在那么早的时候――比他们的歌剧早二三百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么成熟、精致的戏剧。西方人很善于学习,一旦发现其他民族的文化有值得研究的地方就很认真地对待,加州伯克利音乐系与东亚系马上就合在一块设立昆曲课。这是西方人研究外来文化的精神。在伦敦也是如此,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也开了昆曲课。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自己的大学还那么冷淡是不可以的,我们对自己这么重要的一种表演艺术反而不研究是说不过去的。所以我们下一步就是在大学开昆曲课。而实际上,这个传统是早就有的,上个世纪早期,俞平伯先生、吴梅先生在北大就开昆曲课了,现在应该恢复这个传统。

二.昆曲新美学:传统与现代的融合

昆曲的演出在最开始只是唱曲,小部分文人雅士聚在一起,用清唱的形式,后来慢慢发展为一种表演,成为一种戏剧形式,把表演和演唱结合在一起,成为昆曲。明清时候有很多官宦富商家庭有戏班子,这是其社会地位的象征。《红楼梦》中贾府就是如此,在元妃省亲的时候戏班子进行表演。明清时代,退休的官宦就在园林里、厅堂里,演唱昆曲。所以从昆曲的历史来看,这门戏曲开始都是小众的,观众也是近距离欣赏,也没有灯光,所以演员装扮颜色要浓艳才能看清楚。我们要了解当时的演出和观众环境。而现在则是在剧院里,客观环境变了,社会条件变了,人的审美观念也变了。21世纪的年轻观众,看的是电视和好莱坞大片,视觉的要求自然不一样。演出场所也都是西方式的剧场,设备、灯光是电脑控制。这样的变化必然要求演出方式也随之变化。每一个时代的演出方式都有一种特别的美学,合乎观众的审美观念。

有人主张戏剧昆曲应该保持传统,原汁原味。我很同意这一点,传统的精神要保持、继承下来,昆曲的基本精神,比如四功五法、念唱做打,还有昆曲美学之抽象、写意与诗化,这套基本美学不要去随意改动。几百年下来的程式,念唱做打,走的台步,是很美的。在有一些改编的昆曲中,一列军队出来,不按传统走法,而像现在走正步一样,这肯定是不行的。昆曲必须有一定的规矩。比如昆曲服装很重要的一点是水袖,水袖的长短、重量是有规矩的,符合规矩才会有飘逸性,不能去掉水袖变为大炮子。昆曲是抽象的、写意的,不属于写实的传统,演员指一下是一条河,看一眼是一座山,而不用真的把骆驼、马拉到舞台上。这是昆曲的特征、特性。昆曲是表演艺术,比如《牡丹亭》“寻梦”那一折,有半个小时的独角戏,空台,没有布景,一个人唱半个小时,就靠演员的表演把观众揪住。我们制作的时候就有人就担心观众受不了,我说这个不能照顾观众,要去教育观众,不能因为观众受不了就剪掉两个曲牌,那一段太重要太完美了,那是昆曲的功夫。这种昆曲的根基性的传统不能动。

但另一方面,现在是在非常大的舞台上面进行表演,完全不同于传统的雅聚,所以在设计方面,就需要把一些现代元素放进去,同时不伤害传统精神,这是个大学问。有很多东西,比如灯光、舞美、服装等方面可以创新,也应该创新。大原则是,尊重传统,但不因循传统;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我们是传统为体,现代为用,传统是主体,现代是需要拿来用的东西。传统与现代的结合,是我们在做《牡丹亭》和《玉簪记》时面对的最大的挑战,我们不断摸索,每种想法都先试试看,不行再改过。

昆曲现在有两种演出方式,一种是非常传统的,一桌两椅,没有布景,全靠演员的表演。这种演出需要有两个条件,一是演员的功夫要非常深,比如昆曲大师,只要看他/她的表演就非常满足;二是观众要内行,懂得看。这是在小型的场所进行演出,这种形式是需要的,但对演员和观众都有很高的要求。另外一种演出则是大型的,有一两千观众,刚才这种形式就很困难了,而需要制作一个完整的舞台演出,从灯光到舞美到服装,构成一个整体美学。我们制作的两出戏就是往这方面发展,我们要吸引大量的观众。

有两个例子可以说明我们的创新,第一是《牡丹亭》中的花神,第二是《玉簪记》的舞台设计。在改编《牡丹亭》剧本的时候,我们达成一个基本的共识,认为《牡丹亭》是一则爱情神话,而不是真实叙事。杜丽娘能够为爱而死、为爱而生。场景中有很多写实的地方,但我们要在很多时候提醒观众这是一则神话,怎样营造这样的氛围呢?很重要一点是花神形象。我曾说这个戏的成败在花神制作得成功不成功,花神不成功,这个戏就塌下去了。每场戏的结尾花神一定出现,以此来提醒观众这是一则神话。第一次是在“惊梦”中,杜丽娘做了一个,梦到柳梦梅,两人交欢。这时花神出来载歌载舞,欢庆两人的爱情。后来杜丽娘因情而死,离魂,去到阴间,花神又出来护送她,同时在判官面前为杜丽娘辩护。“回生”中,花神又出来,欢庆她的复活。最后大团圆,花神又出现。本来没有花神,这就是一场非常写实的戏,表现朝廷允许两人结合,但是有了花神,观众就会意识到这是神话。

花神的设计非常重要。我看过很多版本的《牡丹亭》,有的花神仿佛是一群宫女,拿着塑胶花晃啊晃,让人感觉根本不像下凡的仙子。还有的走到另一个极端,一群演员穿着透明的薄纱,载歌载舞,好像。这都不对,怎样才能使其变成飘飘仙子?在我们的设计中,不要塑胶花,而是强调服装,使用披风,上面绣着12个月的季花,一舞起来,满园花香。花饰是老绣娘一针针绣出来的,非常漂亮。造型上也花了很大功夫。有三位男花神手拿飘带,这是从出土的楚文化文物中得来的灵感,是招魂的幡。两人第一次相见是春天,使用绿飘带,“离魂”是白飘带,“回生”是红飘带。这些都是设计出来的,是现代的舞台效果。

昆曲是雅部,本来就是高雅艺术,是属于抒情诗的大传统,把诗的意境用歌和舞具体呈现在舞台上。昆曲的文学底蕴最厚,唱词都是很美的诗词,昆曲先天就偏向于雅文化。在《牡丹亭》之后我们又新制作了新版《玉簪记》,为什么选择《玉簪记》?第一,《牡丹亭》有27折,是很大的一出戏,史诗式的,而《玉簪记》则是一个精品,六折,两个半小时,是非常精致、纯净的一出戏。《玉簪记》是昆曲表演的一个经典剧目,几折都是生旦戏,一生一旦,单纯是表演,因为简单,所以更难。戏都集中在两个人身上,完全靠表演出来,生旦两个人眉来眼去20分钟,要用多种方式表现才能不让人生厌。第二,《玉簪记》词很美,音乐很美,同时主题也是爱情故事,跟《牡丹亭》同样是对爱情的大胆追寻,道姑陈妙常不守清规,爱上书生,甚至追到江心,海誓山盟。在我看来,昆曲在现代有复兴的可能,因为其中爱情故事、生旦戏特别多,十部传奇九相思,而爱情总是普世的。即使有些爱情是跟历史沧桑结合在一起,比如《长生殿》、《桃花扇》,但也是以儿女之情寄兴亡之感。

在《玉簪记》的设计中,我们根据剧情使用了众多中国古典文化元素。戏中有“琴挑”和“偷诗”两折,以琴传情,以诗传意,于是在这出戏中,琴棋书画这些古代的文人雅事都结合在一起。在我看来,中国最了不起的艺术是书法,书法是最高的抽象艺术,充分表现了一种线条美。如果要简单地概括中国文化,可以说这是一种线条文化,从象形文字到各种书法字体,中国人对线条最敏感。由书法延伸到水墨画,也是注重线条;同时建筑的飞檐、拱桥,都是线条;音乐的笛声,画出来也像抛物线一样。而昆曲的水袖甩出来也是线条,如果把水袖的动作描下来,就是一幅狂草呀。因此我用水墨画、书法作为舞台设计的重要元素,把它们跟昆曲结合起来,构成一套符号系统。这些元素简单又和谐,极简,而又有禅意。故事发生在道观中,而明清时期道与佛不分。所以舞台用了很多佛教的元素,比如水墨画的观音画像、佛手、莲花,还有书法。

开场“投庵”一折,用书法“女贞观”三个大字作为背景,这是台湾著名书法家董阳孜的字,笔力千斤。“女贞观”三字随着妙常的入观慢慢转为正楷的千字文“法华经”。随后背景换作观音像,是奚松所画。他的画非常出名,尤其是佛教画,特别是观音像,线条非常流畅,简单。“琴挑”中,背景是打散了的“荷”字,仿佛是水墨画。“问病”的背景是莲花佛手,非常美,有很丰富的象征意味。此时两人服装上也绘有莲花。同时舞台右边出现两幅字“色不亦空,空不亦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折戏是潘必正生病,陈妙常和庵主来看望,两人不敢有所表示,只能暗通曲款。这两幅字跟这个场景就有点反讽的意味。这样的舞台,我们用了中国最古老的传统元素――书法、水墨画、佛像,但是这种设计又有一种现代的感觉。两幅字不是框住而是放开的,有种抽象的感觉。佛手是局部的,同时也有许多变化。这样的设计花了很多心思,两幅字的距离也是经过设计的。座位椅披也是精心选择的,紫色,在一片浅色中镇住整个舞台。“偷诗”中,背景是莲花,从花苞变为半开,再变为盛开。还有整幅的观音像,垂目,仿佛在看着二人传情。“催试”,背景又变为千字文。下面到了“秋江”,这一折背景既要表明秋江这一环境,又要符合全戏的美学。如果真的画一幅秋天的江水景色,就变成写实的了,就被限制住了,那种开放的、抽象的、写意的东西就没了。后来决定还是用书法,就用“秋江”二字作为背景,请董阳孜用两字既表达出秋意瑟瑟,又显示出江水滔滔。这个难度很大,她写了几十幅,后来我们挑出了三幅。这两个字与秋江的舞蹈和动态、线条的律动都很相合。书法是我们最古老的艺术,但是经过设计,可以有很现代的感觉。

服装上,青春版《牡丹亭》就很淡雅,这回更淡雅简约,《牡丹亭》服装上还有花,《玉簪记》有花也只有一束,更加简约,更近禅意。陈妙常乃是一名道姑,本来昆曲行当,不论尼姑道姑,穿的都是菱形的百衲衣,很臃肿,没有腰身,不好看,这样妙常的风情就显示不出来。这样不好看的服装是可以改的。当年梅兰芳也把旦角的衣服改得非常漂亮,如果他穿得跟前人一样,恐怕也不能成为一代名伶了。改也不会离谱,还会让人知道是道姑,只是朝昆曲的美的方向调整了一番。皈依后,妙常的衣服后面有一个“净”字。在“秋江”这场戏,妙常的衣服是金色的,跟时间上傍晚夕阳的感觉相配。追舟时,两人的衣服上配有水纹。

除了服装和舞美,还有很重要的设计内容是古琴。我们用古琴串起了这出戏的主题,因为戏中本身有“琴挑”一折。这是第一次昆曲和古琴两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同台演出。我们请到古琴大师李祥霆教授现场演奏,用的是一把唐琴“九霄环佩”,有1252年的历史,是唐肃宗登基的时候制作的,声音非常厚重,一声响起,整堂都是满的。这样,琴曲书画在这出戏中都有了,都是古典的传统的东西,但在这里是既传统又现代。

三.文化的认同与复兴

我如此推广昆曲还有更大的目标,就是中国的文化复兴问题。从19世纪到20世纪,中国文化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是21世纪,我们面临的大问题是怎样才把传统和现代结合起来,让我们的古老文化在世界舞台上重放光芒。我们制作昆曲,把传统与现代结合,想要探讨的就是怎样让它再产生意义,怎样再感动你们――年轻的观众。如果说这样做下来大家不感动、觉得没意义,那我们的文化就只好放在博物馆了。如果说它在现代还能感动人,还能让大家产生认同感,那我们就需要去找到是哪些东西生成了这种认同和感动。这次结合起来,文化界与戏曲界的精英各取所长,联合起来。大陆的演员、音乐、导演是强项,根在这儿,但是在创意群方面,灯光服装舞美设计,台湾则有很多人才,跟西方接触很多,所以我把两面都集合起来。

现在是21世纪,我们中国文化走向何处,如何自处?制作昆曲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几年的经验使我最感动的是一些场景,一个是在学校里的演出,结束后学生涌到前台去,晚上11点多了还不走,我看到他们的脸,他们的脸上在发光,经过一场古典文化的洗礼,我想他们心中都在寻找一种文化认同。我们的民族的确有这个问题,19世纪古典文化衰微之后,20世纪受到西方文化如此大的冲击,我们的文化认同产生了危机。我开始是学西洋文学的,当初我们办杂志,推广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艺术,那时候很沉醉于各种现代主义,包括音乐、电影、绘画。西方的现代成就当然很了不起,但我经过了那番之后,现在又回头了。我回头看中国的文化,用另外一种眼光审视,她的优点缺点在哪,就看得比较清楚。我在国外看了非常多的各种戏剧艺术和表演艺术,但回头一看,呀,最美的那朵牡丹花开在我们自己的后院里面。所以我想还是回来做《牡丹亭》吧。昆曲,那么美的东西,怎么没有人发掘?所以我在加州圣芭芭拉大学退休以后,就想要推广昆曲,让大家欣赏它的美。在国外演出的时候,有些华侨和留学生哭起来,那几滴泪水就包含了很多意义,看到自己的文化在西方舞台上放光芒,那种认同、骄傲和感动是很复杂的。我们欣赏西方的交响乐、悲剧、芭蕾,会感动,但那是西方文化的成就,华侨和留学生看完昆曲会说这是我们自己的艺术成就。我想那一刻很要紧。我很高兴,这样的结果就证明我没有白做。

我们的文化在21世纪一定要复兴,前面两个世纪中华文化都在向下沉,21世纪很关键,而现在就是准备的时候。我想,2019年一百年的时候,我们来一个新的文艺复兴,大家一起来准备!

白先勇:台湾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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