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有八百万故事

适当的时候

整个学校围绕着小央一个人，小央眯着眼睛体会了许久，忍不住跟罗汀说，当明星的感觉真好啊。虽然她只是作为一个校园微电影的女主角，短暂感受簇拥一身备受宠溺的优待。

罗汀旁观春风得意的小央，像是陷入了初恋，他也眯起了眼睛，然后说，是啊是啊！你可千万要当上才好，不如请我当经纪人，便宜又实惠。

小央回之以敷衍的两声“嗯嗯”，然后专心捕捉镜头。

后来毕格拍他的肩膀说，哥们，宰相，宰相。罗汀比划着不存在的大肚子，逗乐了小央去洗手间后的在场其他人。

谁都看出罗汀其实脸色很难看。只有小央无所谓。

那个微电影短剧在学校礼堂放映时，拿了罗汀到处派发的免费门票的学生们，被反复叮嘱三遍，适当的时候鼓个掌捧个场。

这些人就故意问，那什么时候是适当的时候？

罗汀自己都没看过，哪知道什么时候是高潮，什么时候该适当鼓掌。

“适当的时候就是指女主角出现的时候。”罗汀以不变应万变说。

装大方

结果出来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一个超级慢镜头，整整3分钟都停留在女主角眯着眼睛迎向日光的面孔。周身白色衣裙因为日光格外耀眼，台下掌声连绵。小央忍不住发出惊呼，好有才华。

好有才华的导演毕格连字幕都没做，片名、演职人员名单都是一个人口述的，毕格的男中音充满感情荡气回肠，小央微笑着，情绪跟着起伏，罗汀的心就沉下去了。

罗汀深呼吸一口嘈杂的空气，出了剧场，在门外做自我反省。装什么大方啊你，玩什么宰相啊你，肚子里撑船撑破了。

毕格在路上拦截住他，一副虔诚的这都是为了艺术的乞求样，说哥们一看你就不是那种管着女朋友的小心眼。真的喜欢她，肯定希望她好。

小央大概很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大明星。罗汀很想说，小姐，只不过是个学生微电影，又不是什么正式大片。他把话烂在肚子里，没说。

不能随便

毕格的作品去参加全国大学生微电影联展，罗汀在实验室协助教授整理数据，建立数学计算模型。毕格的作品得奖了，罗汀在秋天的学生浴室洗澡出来，听见了这个消息。

小央皱眉说，可惜我没去现场。毕格说去了好多名导演，还有明星。地点是北大。

罗汀说，没关系，那，我们去吃顿好吃的庆祝庆祝。

但小央却说，我想去学校电影厅看法斯宾德的展示。罗汀愣过之后，呐呐地问法什么斯？做什么的？

小央懒得重复，说看不看随便你。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随便，女朋友的话绝对不可以随便。

铺天盖地的黑暗被一束光照亮前方。小央看着中型银幕时候的眼睛闪烁而光亮，她那么认真专注，仿佛准备一生都要投入到其中。但错乱的光影和人物及情节，罗汀完全看不懂，他睡着了。

罗汀醒来的时候，小央已经走了。

不是一码事

他找到小央，听见她说，我们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罗汀想说，都是拍那个什么狗屁校园剧惹出的事。艺术青年都是不靠谱的。

他没有说。

小央说，你知道毕格一开始致敬模仿的谁吗？

不知道。罗汀老实回答，他只觉得文艺都做作，自己很悲凉。

是法国电影大师戈达尔的《轻蔑》！小央用一种虚无缥缈高大上的语调说。

好吧！那就这样吧！朝大师致敬的毕格，让小央看自己的男朋友，不，应该是前男友，口气中散发着轻蔑。

19岁的工科男在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失恋了。失恋的人回忆都像是慢镜头。

21岁的罗汀白天上班，晚上看碟。他看碟还写电影评论，但很久都没等到小央出演的消息。

22岁时，看了许多许多的碟以后，罗汀就懂得了，当他想起小央和她的样子及表情时，周遭一切包括时间都会缓下来的体会，可以用慢镜头来形容。

25岁的罗汀，感觉今年的夏天比起五年多前大概还要炎热一点。这是因为全球温室效应的加强，还是因为世界的眼光都聚焦到中国？研究所的单位福利不错，夏天给大家发电影票。到罗汀的时候，罗汀忍不住发了一下呆，工会负责人就问，怎么？还没有女朋友？要不要姐姐给你介绍一个？

罗汀说，我就看中姐姐您了，可惜您又结婚了。

女人年纪再大，还是女人，有免费的甜言蜜语听，为什么不心花怒放？工会大姐把罗汀的福利偷偷加倍了，明显偏心。

罗汀惆怅了，甜言蜜语、爱和结婚，真不是一码事。

且珍惜

请问你对明星劈腿偷吃有什么看法？这个问题出现在罗汀的眼前，罗汀正感冒。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盯着问题发呆。

罗汀知道，小央后来转行去了小报报社，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娱记。也可以说，是该死的娱记，至少明星们这样认为。

罗汀还知道，毕业之前，小央去试镜过。毕格也去了圈子里混。在某个本市经济台的7点档情感短剧里，那个扮演后来出现被推搡开的女大学生的，就是小央。然后，没了动静。之后说是去了南方，又回北方。毕格进了一家公司。再后来，本地报纸上出现了小央的豆腐块。

如果做不成真的明星，至少知道真正的明星们是怎么过的。

罗汀一直去看小央的博客。尽管他自己也有一个博客，写了很多的影评。但是，最想写的人，他没有用武之地。

小央的博客因为八卦足够，拥有相当的浏览量。罗汀像当年拿免费门票游说掌声一样，在留言里匿名赞美小央的文章。

在某一篇娱乐圈劈腿调查下面，写着很急很急，需要统计一百个人的意见。确实，一百个人太多，瞎编都要死无数脑细胞。修炼了那么久才变成一个文艺青年，是该且行且珍惜。

深刻对话

第二天，问题就变了，变成娱乐周刊应该这么爆料吗？但是罗汀看着小央在问题后面疯狂强调而多打的7个问号，就知道，她激动了。

当事人又不是她，瞎激动什么。罗汀忽然展开联想了，胸口沉闷地一痛。罗汀很想操起电话打给毕格，你是男人吗？让女生受委屈。终于他打了，没想到，通了。

电话那头说，你好，哪位？

他报的假名。

毕格在那头根本听不出他是罗汀。何况这是一个感冒还没彻底好的嗓子。

他说，“我在网上看到你以前拍的片子了，很喜欢。”毕格开始兴奋起来，“对啊。”“我喜欢法斯宾德，全部的。”“我太崇拜法斯宾德了，无与伦比的大师。”

罗汀说，我还喜欢法国电影大师戈达尔，他的《轻蔑》的开头，拍的简直是出奇制胜。不用字幕，全凭口头念诵，特别有氛围。

对啊，简直是前无古人。我拍的东西就模仿了他的。

……

话题最后收尾在，你知道文章出轨吗？

急转弯的毕格迟钝了一下，才回答，成龙大哥说了，这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罗汀开始发笑，呵呵，呵呵呵。

电话那头诡异地沉默了。

罗汀穷追不舍。你知道戈达尔的开头学的谁吗？

电话“啪”一声挂断了。

那年静止

该怎么形容？形容以前女朋友被抢夺的屈辱，以及报复的？这两者都没法用语言形容。罗汀再去小央的博客，没有更新。第四天也没有更新。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天都没有更新。

那些关注八卦关心娱乐的人拼命留言，小央千呼万唤不出来。第九天的凌晨，有了新日志。上面说，我想死，都准备结婚了，男朋友劈腿了。谁能够告诉我，怎么死最不痛苦？

罗汀便匿名留言，作家劳伦斯布洛克说，“这个城市有八百万人口，也就有八百万种死法。”

小央问，“告诉我一种就够了，不疼不痛不麻烦死相不难看就可以了。”罗汀说：“我愿意成全你。现在是凌晨1点零5分，你到中影天河电影院第十一排，五号座位。我等你。”

罗汀的大衣是披风的，戴着帽子墨镜。跟小央一样的打扮。他说，好久不见。小央吓一跳，惊恐中她都没分辨出那熟悉的旧嗓音。

罗汀笑了，你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黑暗里，午夜场亮起的光束中，小央转过头，满面都是泪水反射的光芒。她不是聋子，她早该听出来。

我看了很多电影，准备做个影评人。我拱手过一次，我以为他能成全你的理想。我错了。你能够原谅我吗？罗汀说。

如果所有的理想都脆弱不堪，谁为你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2003年的毕格模仿了1963年的戈达尔，而1963年的戈达尔，模仿了1948年的朱尔斯・达辛的《城市》。《城市》讲的是一个年轻女郎的谋杀案。

电影最后说，这个城市有八百万个故事，这是其中之一。作家布洛克一定看过这个电影。

而这些，要到多年的春天，罗汀才知道。

上次一起这样坐着看电影，是那一次法斯宾德的电影展，看到一半小央就走了。来的时候，他吃了一整瓶的安眠药。

时间和故事，都静止在那年和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