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老革命”出差

时间:2022-03-11 04:24:48

1980年初,我脱下军装,进入国家文化机关某局工作。

1981年10月的一天,局办公室通知我,随汪副局长(汪小川)出差。局办公室局长专职秘书向我交代了有关注意事项。第二天,我即随汪老乘飞机赴贵州。

那一年汪老已69岁,满头银发,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他是安徽岳西县人,1932年初参加红军,历任西路军政治部宣传干事、红30军宣传部长等职务。

汪老亲历了西路军西征失利,李先念率残部400余人从星星峡突围到新疆,汪老即其中的一员;而后,汪老奉命赴迪化(今乌鲁木齐)向中央代表陈云汇报该部情况。

汪老寡言,出差途中闲聊,对当年四方面军的事一概回避不谈,最多是摇摇头,现在回想起来感到很惋惜。

汪老曾长期担任贵州省委宣传部长等职务。省委宣传部、政策研究室及文化局有关领导均到机场迎接并宴请汪老。(此后,都是省文化局办公室主任把我领到省委招待所餐厅窗口买饭票,然后汪老与我自行就餐,没有人作陪。以后去云南、湖北等省也是如此)我与省里的同志闲聊中得知,早在50年代,汪老是行政7级,当时省委第一书记是行政8级,于是汪老主动自降了一级,等等。

一次在吃饭时,汪老忽然问我,为什么机关的老同志都不大愿意随领导出差?我回答,老同志一般工资不高,家庭上有老下有小,经济负担比较重,随局领导出差,出差补贴有限,自己要贴钱,陪局领导出差次数多了受不了。以伙食费为例,局领导吃一天2元钱的伙食标准,一般干部吃不起。我父母都是干部,有经济收入;我还没成家,没有家庭经济负担,所以问题还不大。汪老听后表示,以后我跟你一起吃一天1.5元的伙食!

离开贵州时,省委宣传部等部门的领导都到车站送行,省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送了汪老一瓶茅台酒。我们乘火车去云南,省文化局一位领导的女儿在这趟火车上当乘务长,服务热情周到。晚上请我们到餐车吃夜宵,是鸡蛋面条,味道很鲜美。餐车服务员向我收了一二元钱的餐费。

到了云南大理,汪老死活不住为他安排好的州招待所高级套间,硬是和我一起住两人间的普通客房,睡硬板床。老人保持早睡的习惯,倒头就睡,一夜都睡得很香,早晨也起得早。

汪老下基层检查文物保护情况,省文化部门派一位副处长全程陪同,还专门租了一辆上海牌轿车下去(返京后,我找局办公室领导签字报销差旅费,他翻着发票说,有的省给局领导派车,要收取汽油费等,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到了大理州,汪老提出要去剑川县考察部级文物保护单位石钟山石窟。大理州文化局副局长为难地说,进山没有公路,不通车。汪老说,那就步行进去!我送这位副局长出门,他和我商量:要不给首长找个牲口骑?我说汪老是老红军,应该没问题。这位副局长说:那我马上去办!第二天,我们的车子开到山脚下,只见有三名军人牵着两匹战马已在路旁等候。汪老下了车,一位军人上前敬礼自我介绍说,他是驻当地的第13军某团骑兵通信参谋,奉命护送首长进山。汪老见状,回头高兴地对那位副局长说,你这么快就搞到马了?说着,他接过马鞭,拒绝旁人的搀扶,自己很熟练地踩镫翻身上马。一个战士欲在前边牵着缰绳走,汪老说,不要紧,你放开!随即扬鞭策马小跑起来。一路上山间羊肠小道、林密苔滑,马有几次出现失蹄打滑的情况,我们不免担心,汪老却并不下马,一副泰然自若的架势。大家在后边赞叹:这回见到“两过雪山草地、血战河西走廊”老英雄的风采了!中途小憩,遇到一位砍柴的白族老汉,与之闲谈,老人说,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大的官到山里来!

到石窟寺天色已晚,当地没通电,人们在寺里的烛光下吃晚饭。地方的同志拿出一瓶酒招待大家,说山里冷,喝点暖暖身。汪老坚持不沾酒,很快吃完饭,就先去睡了。

离开云南,又去了湖北。当地一位文化局副局长,领我们下基层,乡镇领导安排在农舍吃饭,主人招待很热情,上的都是鲜鱼、鲜肉和时令鲜菜,还摊了荷包蛋等。饭后大家各付几毛钱伙食费和几两粮票。汪老事后得知,皱着眉头说,以后不要事先通知村里,安排专门招待太浪费,还是找路边餐馆,简单吃点可以了!每到一地,汪老也拒绝晚上地方领导安排他去看文艺演出之类。我问他为什么,他也还是摇头。只是有一次闲聊,他忽然提起:当年在某个大会上,何××(何长工)在台上怪声怪调地唱江西小调,像个什么样子?

另一次,局里派我随齐副局长出差。齐老1936年入党,抗战期间,历任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和新四军驻武汉办事处少校科长、新四军第5师司令部秘书长等职务。

齐老比汪老健谈。出差途中聊天,我“逗”齐老:当年像您这样骑马挎手枪的干部很受姑娘们的青睐吧?齐老笑答:你错了!在根据地,像我们这些小老头,多半是大嫂们寻“开心”的对象;首长身后年轻英俊的警卫员,才最为姑娘们“心仪”,但我们也看得很紧。在基层连队,纪律严,又都是集体行动,小战士一般没机会。但让我遇上过一回。那次部队要开拔,我看见一个姑娘在村口路边给一个青年战士的衣服上缝扣子,那战士忽然低头吻了姑娘,我见状过去把这战士训了一顿。其实我内心里也不愿意这样做――要知道很多战士在战斗中牺牲了,还不知道恋爱结婚是怎么回事呢。所以,那天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是不会过去训他的。

齐老到外地出差,也是一身对襟黑棉袄,足蹬老头鞋,活脱脱一个老农打扮。到沈阳后,我随他去某部级文物保护单位检查工作,车子到达时已是中午时分。省里陪同的一位领导去请齐老进入该公园内一座平房会议室,坐在乒乓球台一侧的沙发上休息。他随即去园办公室找接头的领导,我出门招呼正在停车的司机。这时,乒乓球台另一侧的沙发里忽然坐起一个中年男子,大声呵斥齐老:你是干吗的?出去!出去!我闻声急忙转身进屋,解释道,这位是北京来的某部的齐局长。那人一听,起身就走,头也不回。一会儿,省里那位领导引来园里一群大小领导进屋,与齐老见面并开汇报会。我发现刚才出去的那位也在其中正襟危坐。后来直到散会出门,他也没有向齐老表示歉意的意思。事后,齐老叮嘱我不要和省里陪同的领导提这事。

下乡期间,齐老顺道回了一趟在沈阳附近的农村老家探望亲属,并取了几件当年收藏的青铜器、瓷器之类,准备带回北京。地方博物馆的领导从库房里找了包装文物的木匣,找了几位职工把几件古物用碎纸包裹好,再仔细加封。库房里一位干活的职工对我偷着乐:“这几件东西很一般,带回去也就是做个传家的“念想”吧(若干年后,地方博物馆才对外赠送精美的文物复制品)。”

以后,我又随金副局长(金紫光)出差,金老生得白净,体态偏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儒雅风度。他当年曾在延安鲁迅文学艺术院学习,并担任过延安泽东青年干校艺术部指导等职务。据说当时的评剧《逼上梁山》剧本,金老是主要执笔人,并出演了剧中的主角林冲。观看后评价很高,还写了贺信。于是金老在延安名噪一时。80年代中期,在一次局务会上,金老兴致勃勃地讲他白手起家、开办小演员培训班的事。汪老忽然插话:怕不是黑手起家吧?玩笑中,可以看出当时老前辈对廉政建设的忧虑。

那次我随金老赴吉林参加省文物保护工作会议,大会闭幕后,全体代表会餐。离开吉林时,大会举办方向金老和我各赠送了一纸箱当地特产苹果梨。

到80年代中期,公务就餐已发展到顿顿摆酒席。记得我随一位处长出差去河南,某地级市文化局副局长接站,见到我们劈头就是一句:“各位的酒量,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媒体上有文章提到,1984年,出差到河南,某县干部跪顶酒杯,请客人饮杯中酒之事。我们虽未遇到以“跪顶”方式劝酒的,但陪酒领导之多、劝酒辞花样之层出不穷、酒席时间之长,也着实令人咋舌。本局同事老冯告诉我,某中央机关处长出差,不接受吃请送礼,结果处处遭冷遇。80年代末,一位战友来京出差,在饭桌上对我感慨道,他所供职的某建筑公司党委宣传部,一年吃喝招待费高达8万多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文中括弧中的真实人名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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