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些乡村老师

时间:2022-03-10 10:17:28

我的那些乡村老师

他们都身着土地一样的朴素服装,操着土地一样的口音,天生土地一样的肤色和笑容。他们是乡村教师,在教育园地里很像精心侍弄庄稼的农民。

我读小学和初中都是在乡村。教我的都是乡村教师。

一至三年级,我是在本行政村校点上学,学校在另一个自然村,离我家不到一公里。或许人们都认为教小学,特别是小学一年级不需要多少知识水平,所以教我一年级的是代课教师,而且是一个女教师。她除了“a第一声,a第二声……”地教拼音外,还让我们砍来比手指略长的竹枝,一根一根地教数数:“1,2,3,4,5,6……”在老师带着全班高声齐读(其实老师都用唱读)“伟大领袖”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不看课本,一边张大嘴巴跟唱,一边在私底下用透明的光纶纸影描“走资派”被一只大手拧住脖子咧嘴蹬脚死命挣扎的插图。我们的女教师跟插图上的好人一样短装短发、笑容满面。她特别爱花,春末夏初,她会带来五彩的鲜花,与学生们摘来的菜花一起插在讲桌上,教室里顿时香气阵阵、亮光闪闪。她也特别喜欢雪。记得那年冬天有一天正在上课,外面突然扬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教师们都扔了粉笔,冲到操场上高喊着打雪仗,两层木结构的教学楼上下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有个男教师团了个雪球,从身后蹑手蹑脚地将雪球塞进了我们老师的衣领里,我们的老师“呀呀”地尖叫着,然后团了一个更大的雪球满操场追击那男老师。她自己没撵上不说,还摔了一个四仰八叉,惹得同学们笑成一片猴。

二年级时,学校来了一个老教师,姓班,白眉长须,一身中山装平平整整,手里拄着一根手杖,触地的那头箍着一个铁螺帽,一步一戳,“笃笃”有声,上衣左口袋插着一支钢笔,很威严。听说这个班老师,“”时候经常挨斗,我们小孩子认定他是“特务”,但他在我们学校,却很受教师们尊重,学校集中训话,他坐在正中,校长靠边站。校长让同学们都称这老师叫班老老,还一再告诫全体学生不许有些许对班老老不恭的言行,否则马上开除。这班老老,好像跟我父亲关系不错,仿佛来过我家,仿佛也就对我特别关注。有一天,班老老坐着教课,我和同桌觉得无聊,就在下面肩撞肩起来。班老老从老花镜后面抬起两眼,白眉倒竖,手杖举起,在我俩的头上各“笃”了一下,我们的头上立即鼓起一个大包包。班老老叫我们站起,当即罚我们背书。于是,我和同桌朗朗有声:“贫农张大爷,身上有块疤。大爷告诉我,这是仇恨疤。过去受剥削,干活地主家。地主心肠狠,把我当牛马……”班老老边听边瞅这两个敢冒犯他而又最先背出课文的小子,紧绷的脸慢慢舒展开来。

班老老住在邻村,要过一条小河才来到学校,但他天天来早去完,非常负责。他一般是坐着上课,但手杖拿在手中,且不时戳地,我们都不寒而栗,个个挺直身子。有一回,教到刘文学为抓社员偷辣椒被打死的课文,我们正羡慕向往少年英雄,班老老却突然站起来,手杖“笃”了一下,叹道:“哎!一串辣椒,死一个人,划不来,划不来……”他昂首向天,胡须颤动,一副电影上古乡绅的气度。

班老老粉笔字极美,板书极认真。那一年,我语文成绩还算过得去。可惜他只教了一个学期,第二学期调回本村去了。

引导我对小人书热爱的,是我三年级的语文老师,姓王,与我父亲同辈。那时农村普遍艰苦,我家姊妹又多,生活艰难,青黄不接的时候,我父亲曾经跟王老师借过粮食,他二话不说,晚上还亲自用鸡公车推来我家。现在想来是为了维护我父亲作为阴阳先生的面子。王老师是我们村的“一支笔”、学校校长,很严肃,课却讲得意气风发。有一回,有个同学私底下看小人书,被王老师发现了,没收了,但没有撕掉(这是当时老师们惯用的),王老师将小人书顺手翻了一下,接着叫我们自习、做作业,他自己却认真地看起小人书来了。约10分钟,王老师突然说:“同学们喜不喜欢听故事?”我们齐声说:“喜欢!”“那我给你们讲这本小人书上的故事吧。”航海。冒险。孤岛。星期五。28年。这些词语从王老师的嘴里“汩汩”而出,我们都被里面神奇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竟然连放学的钟声都没听到,直到教室窗口趴满了别班的学生,我们才知道放学时间到了。

后来,我们都改掉了一味疯玩的恶习,大家凑份子,拿少得可怜的零用钱来买小人书,一人保管一天。那些小人书,大多是一角钱一册,贵的一角五分。农村购书不容易,幸好那时我大哥在一个厂矿附近的一个学校读书,厂部有一个书店,于是我们请我大哥带。最初是“三国演义”、“说唐”,一册,两册,逐渐地连缀成套,后来连“孤胆英雄岩龙”都买到了。我们交换着看,一本厚的换两本薄的。热闹的是新的小人书一到,大家都拥上来,挤成一堆,都想先睹为快。我记得“孤胆英雄岩龙”,那才是“长盛不衰”,大家天天看,嘴巴还发出“啾啾”的声音,仿佛撂倒敌人无数。

小人书越积越多,零用钱却不是天天有、每星期都有,于是我们几个伙伴合计,何不如集拢来拿去乡场上摆给人家看呢?那时乡场有这种地摊,二分钱看一册。我们就每个星期日都去山里的乡场摆摊,还真的渐渐小有积蓄,于是我们又用这钱去买更好看的小人书,甚至到过年的时候,每个人还能分得5角到一元的“红利”。有一回,王老师赶乡场,看到我们摆小人书,他看了一会,沉默不语。我们以为回学校要被臭骂一顿,谁知王老师却在课堂说我们“会做生意”,资本积累购买小人书是爱学习的表现,应该在全校表扬。

王老师的鼓励使我们的学习劲头更足,也更喜欢影描人像了,因而画画功夫大有长进,如影描手执羽扇的诸葛亮和蔼可亲,而老黄忠的棺材阴森可怖,还吓得班上女生“啊啊”尖叫。我们将这种本事用在出学习园地上,评比都是全校第一。

忘不了在本村校点上学的日子。春暖花开时节,天麻麻亮我们就起床了,在房子后面高声呼唤去上学,在乌鸦满地“哇——哇——”叫的路上疯打追逐:寒冷的冬季,穿着单衣的我们在学校的小木楼跑上跑下,“咚咚”山响不算,还靠着墙壁挤成一排,用肩膀撞肩膀取暖也取乐,后背磨得教室墙壁锃亮如镜,但老师们从不会呵责。每每是下课铃一响,老师高喊:“出去解手!出去解手!”因为没有厕所,男女同学各在教学楼的一侧方便,男同学野气十足,免不了要比谁尿得更远。

忘不了在学校自留田耕种的日子,老师亲自犁田打耙,同学们边插秧边在对方脸上抹泥;期末的时候,学校就用收获的谷物换成奖品颁发。而农忙季节,老师们老早就下地干农活去了,我们则堆在一处,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描人像,躲进小楼成一统。

四年级第二学期,我们突然被叫到公社所在地的中心校去上课了,原教学点不再开办四年级了。

进入新的学校,我们被打散分进新的班级,野惯了、在本村待惯了和支离破碎了的我们有很多的不适应,幸好新班级除两名极调皮男生外,其余同学均善良友好,更万幸的是一年龄如班老老、严格也如班老老的老教师教我们语文。

新的老老师姓郭,后来知道他也属“四类分子”,这学校还有两个像他一样身份的老师,其中一个还是副校长,是我们那里自古以来唯一信基督教的。仿佛被斗惯了,三位老老皆温言细语、恬淡平静。郭老老清瘦矍铄,留着稀疏的长胡须,话语一字一顿,逻辑严密。他教我们语文,对错别字无比憎恨,比如写检讨书,同学们战战兢兢地写上“保证不再犯错,请老师原谅”的话。这下好了,对“再”和“在”字“谅”和“凉”字,往往分不清该用哪一个。一份检讨书,往往写到天黑了都不能过关。这时就会想,如果郭老老教数学就好了,听说他为教好“体积”,会带学生亲自去测砖块、量砖堆的,那时就可趁机溜掉了。

四年级的一年里,我平平常常,郭老老也没对我在意过。没想到暑假的一天,他亲自送成绩单来我家了。那天傍晚,落霞满天,我正在离家不远的草地放牛,有个伙伴来喊说有人找我。我平素最怕老师,急忙丢下牛往家一趟跑,却见郭老老在我家原生态的院子里踱步。见我进来,郭老老微笑着说:“搬条凳子给我坐嘛。我腿杆酸了。”我急忙奔进屋,搬来一条木凳。郭老老慢慢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捻开,从中取出一张,说:“看看你的成绩。”分数谁会在意呢,大家关心的只是升级留级罢了,升级脸上有光、高人一等,留级伙伴嘲笑、傻瓜一个。我站着,眼睛快速地搜寻升留级一栏,只见在成绩单末端,大大地耸立着“升级”二字,一股热血立即涌上我的脑门。郭老老上下打量我一番,说话依旧不紧不慢:“高兴是应该的,但不要太过高兴嘛。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是知道的吧?”顿一顿,郭老老略微加重语气:“你看你家隔壁的那个,他是留级的。你要好好学习啊!”我家隔壁的那个,他爹是村支书,那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家怎能与他家比?后来郭老老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拄着手杖在夕阳中慢慢走远。

我有时光或叫时间意识,是进入五年级以后。那时的小学,到五年级就毕业了。进入五年级,同学们说再有一年我们就要小学毕业啦,我们快要不是小学生啦,可以和大哥哥们一起打篮球了。排座位的时候,我被排在倒数第二排,一摸自己“突突”冒的身子,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小小人了。更有被重视了的感觉的,是教我们的老师(至少是一个老师吧)已换成有学历、有水平的公办教师了。

很凑巧,教我们语文的老师也姓班,刚从师范毕业,矮而瘦,平易近人,教课认真,也有新意别解。记得在教鲁迅的《藤野先生》选段的时候,他也像作者所说的藤野先生那样,语调抑扬顿挫。说到“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变它”一句时,班老师用手指敲击桌面:“的确如此,的确如此!”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何意。后来让我受宠若惊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他叫三个同学留下,其中有我,说是要组队去参加县里的一个抢答赛,先在学校培训。我第一次有了被老师重视的感觉,心想一定要好好表现。

主持培训的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个“四类分子”副校长,也姓郭,美髯飘飘,两眼炯炯有神。第一次培训,郭副校长问:“树上有10只鸟,被猎人打下一只了,还剩几只?”同学们齐齐举手回答:“9只!”我慢慢站起,说:“没有了。”老校长抚须颔首。他又问:“谁能把圆周率背到第九位?”这下大家哑了。正在为难,有同学翻开数学书,照着书念。郭校长依然微笑、不语。我嘀咕,这算什么本事?后来的培训,均是临时安排了,且放学一小时后都还没开始。我急了,家里的牛还等我去放呢!再后来,我等得不耐烦,干脆就不去了。班老师知道了这事,没说什么,只是后来在班上把坚持去培训并获奖的一个同学叫站起来,好好地表扬了一番。

冬季如约而至,又到穿千层底布鞋的我们痛苦的日子了。这布鞋,暑天透气,凉爽,但吸水性强,冬天脚僵之苦自不待言。一上课,老师板书,大家齐跺脚。老师回头瞪视,同学们稍稍收敛,但老师一转背,声音又来了。遇到这种情况,班老师就先放下课本,叫同学们到操场上跑几圈,稍微暖和又回教室上课。越接近大寒越冷,跑步似乎无济于事,班老师就从学校的杂物问里抱出一些坏了的门板、凳子脚,在教室里燃起火堆,叫我们烤火、烤鞋。班老师一面添柴,一面说:“我们农村真的是苦。你们真的是苦啊!读书不容易,不容易!”

下学期,学校组织我们参加了一个县里的作文比赛,班老师嘱咐我一定要参加。写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莫名其妙地得了个三等奖,被班老师在班上好好地表扬了一回。

在懵懵懂懂中升入初中,内心感觉惶惑不安。教我们课的,绝大多数是代课教师和民办教师。记得有个教地理的女老师,长得漂亮,总爱把“南美洲”念成“蓝美妞”,于是同学问对老师有所指,都称:“蓝美妞老师,哈哈哈……”。英语老师也是刚培训回来的,教音标好像比教汉语拼音还难,我们就用汉语谐音来注英语读音,于是分不清谁是英谁是汉了,如今记得的唯一一句,就是关于蝙蝠的一篇寓言的开篇“kng long ago”。还记得初三的语文老师,也姓王,外地人,被下放在一个小山村,就是我们小学时候摆地摊的那个乡场所在地,然而他却是在中心校上课,夫人孩子住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他严重近视,眼睛似乎总是朝天望,念课文的时候,教本举在头顶,学生背地里叫他“老仰”。王老师讲课很投入、很卖力,不足的是唾沫四溅,他面前的同学往往“一头雾水”。还有一个数学老师,常穿一件黄军装,很严肃,演算时也不忘教案,总怕出错的样子。此老师对我很看重,以为我要考上学校了。可是那一年,我落榜了,老师见到我,很失意的样子。初三那年,我很迷惘,在同学庆祝“中举”的鞭炮声中,我决计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乡,到更远的地方求学去。

时光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我从教也有二十二年整了。课余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我的那些乡村教师,他们有的已作古,大多的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了。我常常想起,一年级时那个阳光一样的女教师,本应该有不错的人生,却迫于旧式家长降格招婿入赘,后来又被辞退回家,心情郁闷,且农事劳碌,前几年过世了。那班老老,听说回本村后几年后就让女儿顶了岗退了休,还得了一笔不菲的安抚款,耄耋善终。那个郭老老,也和班老老一样,国家安抚,却没有让子女顶替,闲居颐养十多年后也驾鹤西去。而每每在有篝火熊熊燃起的聚会上,我就会想起五年级时烧火给我们取暖的班老师,我被录取时他来庆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入学后他又写信来劝我“读尽五车书”“休折章台柳”。后来,他申请回本村教学点任教,以便照顾年迈的老母。班老师还会相马医牛,在村里极有人缘。还有那下放到小山村的初三语文老师,后来调回原籍,仍然教书。因为在少数民族地区生活多年,懂布依族语,或许是感念民族地区人民的真诚友善,退休后孜孜钻研民俗,学术成果在省里享有盛誉。仔细数来,人生晚景最不幸的,却是引导我们喜欢小人书的王老师,中年经历了丧子亡妻之痛,如今孑然一身。欣慰的是他一向豁达乐观、心胸万丈。记得我考取学校的时候,他带学校全体老师来了,极郑重地赠我两个笔记本,其中一本扉页上工整地写着这样几行文字:“少年得志志要坚,希你能到学海问。望尔敢寻书山路,德才兼备转家园。”毕业后,我听从王老师“转家园”的教导回乡执教13年,将青涩的时光留在了我的那些乡村老师辛勤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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