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血暴《冰血暴》剪辑技巧分析

1996年科恩兄弟获得奥斯卡最佳电影提名奖的《冰血暴》（Fargo），以700万美元的低成本获得了数倍的票房收入，并且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电影品位。在科恩兄弟的电影中，人物都直接傻愣愣地杵在镜头前，虽然显得呆傻，但是相比于这个疯狂的世界，他们却总能获得傻人傻福的成功，不过这种成功的表现形式是黑色的暴力而已。

2014年，米高梅电影公司联合了FX Network重拍了这部电影的电视剧版，名字没变，一开始就标称的源于真实故事没变（这个和我们的传统，即使是再真实的故事都标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但除此之外故事的内容已经进行了天翻地覆的改编，有了电视剧的长度，故事层次更加丰满，内涵上的思考也深入了许多。如果留意，你会发现10集的电视剧，每集的篇名都是来自有不同的哲学典故，而这正是每一集故事线索的绝佳脚注，有兴趣的观众可以自行网络搜索故事的来源。

电影版的导演是大热美剧《绝命毒师》的亚当・伯恩斯坦，因此刻画起循规蹈矩的小人物在面临中年危机时那种无助感可谓手到擒来。故事发生的背景依然是寒冷的明尼苏达州，一望无际的雪景带出来的冷色调衬托得故事中的人物更加无情。除了色调的继承之外，电视剧版也大量参考了科恩兄弟的另一部奥斯卡获奖影片《老无所依》，整个故事的氛围可以说是该片完美的再现。

我们可以看到在电视剧中，绝大多数镜头都是固定的中景镜头，鲜有焦点的转换和丰富的特写景别切换，加之演员的呆傻表演和无厘头的故事编排，就直接给人一种简单到“笨拙”的感受。除此之外，故事中的镜头运用几乎都是中景别的第三人称视角，鲜有主观视角的正反打镜头，间或加入一些高处的远景镜头，就好像观众是以上帝视角在看着人间的一出出闹剧一样，不会过多地产生个人情感的带入。这样做，无厘头的编剧才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对真实世界进行讽刺。虽然故事一开始便明确来自于真实事件，但是后面的故事严重超脱现实，这也是导演刻意安排的，有时疯狂的现实世界可能比任何编出来的故事都更荒诞吧，只是我们身在其中无法察觉，只有跳出来才能看到自己的荒唐。今天我们就以第一集中的莱斯特铁锤杀妻的段落为例，看一下这种冷静克制的黑色暴力是如何展现的。

这个段落始自小镇上的一起谋杀的调查。一开始性格懦弱的保险推销员莱斯特在医院结识了冷酷的专业杀手马尔沃，无意间透露了自己忍气吞声的生活。而马尔沃则自告奋勇帮他杀掉从高中时就欺负莱斯特的恶棍赫斯。这本是一句玩笑话，但是不置可否的莱斯特却想不到没过几天，马尔沃竟然真的把赫斯给杀了。

为了调查赫斯的死因，小镇的警长开始四处寻访，而警长的手下女警官莫利无意间在医院打听到了莱斯利和马尔沃之前的谈话，认为有重大嫌疑。于是警长决定去莱斯利家探访一下。

接下来一个大的段落是在莱斯利家。在参考了《老无所依》的拍摄风格之后，整个团队决定主要使用广角镜头来完成大部分拍摄。这样做，很难在画面中使用双机位来同时拍摄特写，尤其是在家庭中局促的空间中，但是这样做演员在画框中的表演就可以更不受约束。

回到家中的莱斯利夫人，发现丈夫的外衣散放在客厅，地库中传来阵阵金属的敲打声。

画面随着夫人走下地下室，原来丈夫莱斯利竟然破天荒地在修理洗衣机，这时的画面依旧是普通的中景拍摄，视角基本上都是以第三人称的位置在拍摄。

妻子知道丈夫一直不擅长修理家电，而这次丈夫主动上手算是一个惊喜。我们可以留意，在这个段落中看似是普通的正反打镜头，但实际上画面的前景中总有对话角色的身影，这就好像是观众一直站在屋里的第三个人，而镜头切换也不再遵守画面同轴一侧的原则。

在莱斯利的执意要求下，妻子打开洗衣机进行“开机测试”。

开机初始还好，但是不久滚筒就越转晃动得越厉害，明显问题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剧了电机的问题。这时妻子眼瞪着丈夫。

终于，洗衣机随着一缕青烟报废了。两人呆立在镜头前，丈夫羞愧懊悔的低下头，这一次又把事情搞砸了。而妻子则背起手踱向墙角，连批评丈夫的情志都没有了。画面依然是中景略仰拍的角度，人物更显得呆愣。

之后是一大段的对白，妻子指责丈夫不像男人，而丈夫则不断地辩解。第一对镜头的前景，有对白双方的肩部侧影。

而之后随着两人对话的激烈，则画面构图变紧，几乎就是两人愤怒面部的特写。不过，从演员的眼神来看，两人盯着的依然是画面外而非直接看着镜头，机位依然处在第三方的视角上。这种拍摄手法，一定是两个演员连同摄影机形成三个“人物关系”，这与演员盯着镜头直接进行表演是截然不同的。我们都知道科恩兄弟电影中的角色都是古怪呆傻的，这样观众几乎全程就是在看别人的笑话。

之后画面回归到中景构图，这也是随着两人对话的激烈程度进行景别的调整的。一松一紧，不仅体现在对白的编排上，也体现在了构图的景别变化上。

之后丈夫在转身间看到了工具箱中的锤子，这时妻子正在嘲讽自己不像男人。

丈夫依然微笑着好像开玩笑般的威胁妻子，不要再嘲讽自己，否则他要“做一个男人做的事”。妻子肯定不以为然，结果没想到丈夫突然真的挥起锤子砸向妻子的面门。这时的剪辑是由松构图骤然变紧的，使得画面在连贯性上同时产生了一种由松变紧的力量感。

有了这一榔头，妻子真的不敢再开口了。

丈夫没有再停手，而是继续把妻子按倒在地，愤怒地往脸上砸下榔头。

在科恩兄弟的电影中，鲜有第二机位的运用，而这时同期拍摄的细节素材就派上了用场，随着榔头砸下，妻子的脚条件反射性地抽动，喷出的鲜血溅到了墙上的海报中。

这幅海报的内容在西方社会中非常常见，说的是“万一仅我一人正确，而其他人都错了呢？”这实际上是他一直以来压抑在自己心中感受的影射。他做什么事情都尽量符合社会准则，结果到头来还是没有赢得任何作为男人的尊严。依旧，这时的他望向这幅海报，而镜头同样作为这一场暴力的事外旁观者，冷静地置身事外。

在这之后，接的是一个俯拍的大全景，这种镜头是科恩兄弟最具特色的镜头运用方式。除了第三人称视角可以代表观众外，我们不妨命名这种视角叫做“上帝视角”。它在功能上，可以作为一场戏的阶段性总结，使得观众看到一个现场的全貌：倒在血泊中的妻子以及仓皇起身在屋里紧张踱步的丈夫；而在叙事上，这样的“上帝视角”则提供了一种新的叙事角度，即“任何罪恶都逃不过上帝的惩罚”。这一出犯罪，最终在结尾时必将遭到报应。

终于“男人”一把的莱斯特既然已经行凶，那么后续的罪行掩盖必不可少。先是脱下身上带血的衣服藏到塑料袋中，然后打电话给马尔沃，也就是之前帮他杀掉恶棍赫斯的职业杀手。

莱斯特在电话中声泪俱下，央求马尔沃来帮自己解决后面的问题。对方沉思片刻，答应前来相助。

而一放下电话，不自量力的莱斯特就找出了家中的双筒猎枪，以为自己可以同时杀掉马尔沃，并用其尸体帮自己掩盖罪行。这时破天荒地使用了一次演员直接对着镜头表演的主观视角，好像观众就是前来相助的马尔沃。在这样的角度下，莱斯特的笨拙与滑稽再次展现无疑。

这时有人敲门，画面回复到第三人视角，莱斯特去开门。

大大出乎莱斯特意料的是，这时站在门外的不是杀手马尔沃，而是警长。

进门来，警长针对之前赫斯的命案对莱斯特提了一系列问题，而得到的答案是顾左右而言他。莱斯特明显心不在焉。

这时警长就提高了警惕，一边问话一边环视屋中的情景，果然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看到了斑斑血迹。

虽然把衣服给换了，但是屋里的血迹竟然忘了打扫，莱斯特实在是犯罪的新手，这时发现警长的神色有疑，竟然也转头看地上的血迹，并且瞬间懊悔地皱起眉头。观众还是旁观的视角，这么笨拙的罪犯的确是少见，警长自然也掏枪控制住莱斯特并开始检查地下室。

警长走到地下室的入口处，向内张望。这个视角采用的是主观视角，警长俯瞰。

地下室中的情形一目了然，妻子满脸是血倒在血泊中，景别同样选择的是大全景。

而就在警长望向地下室的空当，他身后的马尔沃竟然突然现身，拿起刚才的猎枪直接射向警长的后背，一句台词也没有，一点正反打镜头也不给，这样造成的突然感非常震撼。

警长应声倒下，而杀手马尔沃依旧面无表情，冷静地问莱斯特是否还有别的警察。这时的莱斯特虽然知道背后的并非警长，但双手依旧高高举过头顶，罪犯的心态依旧。

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警长，又看了一眼莱斯特，杀手马尔沃确认了屋中没有别的警察。

然后回身把猎枪很绅士地立在墙角，缓步走下了地下室。

这时莱斯特自己一个人被孤零零留在了客厅不知下一步怎么行动。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可以休息的警官莫利，一直放不下这个案子，于是在警长之后也打算来看看莱斯特家的调查进行得怎样。这样一来歪打正着，正赶上警长被杀。

从窗外望进屋内，莫利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警长，这时的镜头从两个角度，都刻意保留了中间的一层门上的玻璃。这样做依然是保证了观众留在一个第三者旁观的角度，来看待剧中发生的一切。

而眼见着马尔沃走入地下室的莱斯特，跟着下了地下室，同样是俯瞰视角，但是这一次出乎意料，地下室空无一人，只有妻子的尸体躺在地上，马尔沃神奇般地消失了。

外边警官莫利已经破门而入，而被困在地下室的莱斯特无处可逃成了瓮中之鳖。

画面此时依旧保持着有一定距离的中景镜头，莱斯特在地下室着急地转来转去，一眼看到了刚才“万一自己是正确”的海报，这就像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他奋力地向这幅画报撞上去，把自己撞晕，和妻子并排躺倒在地。

而时间刚刚好，这时警官莫利也检查到了地下室入口，第三次使用俯拍的视角，这时地下室躺倒的是莱斯特夫妇。

接着就是很普通的结尾，莫利来到地下室检查伤情，并叫来了警局的后援。这与一般的快速拍摄的电视剧不同，绝对是一出单机位拍摄出来的作品，绝大多数场景都靠一条条台词的拍摄，然后通过剪辑串联起来，这样才能在画面中同时看到正反打人物的表演，从而保证第三者旁观视角的顺畅叙事。有时剧组也会使用第二机位，但是它最主要的功能是抓拍其他插入镜头，例如墙上的海报或者“上帝视角”的俯拍，而不是做演员特写的捕捉来帮助后期正反打的剪辑。

另外，我们也可以发现，整部电视剧中，很少使用轨道或摇臂拍摄摇移镜头，其实这不仅仅是受到了房子空间的限制，而是对科恩兄弟的黑色讽刺喜剧风格的完美传承：画面不移动加上人物呆傻的表演，更显得剧中人物的局促和笨拙。这种独特的影视风格，我们也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尝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