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志强 :金刚怒目,推倒劳教

时间:2022-02-26 10:36:09

“临门一脚让我赶上”

穿着黑色长风衣、拎着黑色公文包出现在摄影棚里的浦志强先生看起来像个不速之客。跟《人物》记者有力地握完手后,不知从哪儿迅速掏出一个原本装水果罐头的玻璃杯,憨笑着说:“给我倒杯水。”高大威猛的律师先生露出两个酒窝。很快,他似乎成了这里的主人,自在地随处走动甚至张罗起来,“让兄弟们喝喝我的好茶”。他跑下楼从黑色沃尔沃后座拿了罐茶叶上来。又发了一圈名片,“来,一毛五一张呢。”

因为临时定的时间,也因为浦志强壮硕的异于常人的身材,服装师无法及时为他准备衣服,只能让他穿自己的西装拍封面照。摄影师正为他炸了线的藏蓝色毛背心头疼时,又瞄见他白色衬衣袖口呲出的5厘米长的线头。他不以为然,说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值得较劲的地方来保证自己的冲击力和韧性。

他会随口说出一些听起来毫不客气但实际上也许可以说通的话,例如,“在这个领域发挥的事情比我要小。”他指的是劳教制度的废止。他关心跟他并列的年度人物都有谁,“不会有孔庆东吧?”他很高兴自己在封面照上的位置挨着导演贾樟柯,觉得自己和他做着本质相同的工作—表达想表达的,不管是否合乎时宜。“他应该是一个有问题的导演,就像我是一个有问题的律师一样。”

“‘有问题’指什么?”

“不被信任。”

浦志强被要求界定自己在推动劳教制度废止这件事上的贡献时,却也并不揽功,“我觉得我讨了一个巧。”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官方人士告诉他这个事情跟他有什么直接关系。2012年5月到12月,他连续并帮被劳教当事人打赢了6桩重庆劳教案。“很多人很多年的努力,到最后临门一脚让我赶上了,我射进去了,打穿了。”

2013年1月7日的全国政法工作会议上,中央政法委书记孟建柱宣布,报请全国人大常委会批准后,今年将停止使用劳教制度。因为这个消息,浦志强和朋友聚餐喝多了。接着就是11月15日,十八届三中全会正式提出废止劳教。

“令我们国家蒙羞的制度”

在主张废止劳教制度的问题上,浦志强是死硬派,他反对改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态度明确地反对一些学者对于劳教制度在历史上曾发挥正面作用,主张改良的观点。一次学术讨论中,他当场站起来反对:“劳教这样一个令我们国家蒙羞的制度,应该直接废除。”

“中国的宪法、刑事诉讼法、立法法、行政处罚法,所有能违反的法它(指劳教制度)都违反了”。他震惊于劳教制度的随意性—没有法律依据,不经审判,当事人找到律师也没有用,几乎没有救济手段。在劳动教养的整个适用程序中,公安机关集劳动教养的决定机关、审批机关、复查机关于一身。他的劳教诉讼中,当事人方洪从被治安拘留到被判处一年劳教只花了4天。大学生村官任建宇被重庆市公安局刑事拘留37天,因为检查院不同意批捕他,当天即被重庆市劳教委决定劳教两年。现行劳教制度已从最初的一种政治斗争工具,转变为维稳手段。2009年,中央政法委的法规《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涉法涉诉工作的意见》从政策上加固了这一点,意见规定正式将违法闹访者纳入劳教对象。浦志强因而觉得劳教制度的废除对每个普通人意义非凡。

“方洪案”是他第一次进击。这个重庆市民发了一条涉及重庆当时的公共人物、公共事件以及公共政策的微博,言语粗俗,人们依其主题也称之为“一坨屎”劳教案。正是从这个案件中,浦志强发现劳教被当作压制言论的工具。2012年5月至12月期间,他刻意寻找重庆当时其他“因言获罪”的案件,方洪的狱友任建宇以及随后的4名当事人的名字陆续出现在舆论中心,合力敲打劳教制度。

“(劳教制度)如果要厚着着脸皮继续搞的话还搞几年没问题。”何三畏说。他是浦志强媒体界联系密切的一位朋友。比被劳教人员更悲惨的人也不少,国家议事日程原本轮不上它。将一个坏制度置于舆论中心,浦志强不谦虚地说,这充分体现了他的造势能力,“我都是吆喝着在做”。他像一个媒体的前期编辑,把选题“喂”给新闻界,视对方需要,提供采访资源或专业支持。“我需要更多人跟我一起做事。”起初没人搭理,他跟记者和律师一一解释,告诉他们,首先这事有意义,其次不危险,并逐条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文强的班底在牢里没出来正在申诉,而王立军的马仔正人心惶惶,接二连三地锒铛入狱。我这样做碍着谁呢?”。到最后,哪个媒体没做相关报道就好像漏了题一样,舆论“成了势”。

如今回顾当时的系列案件,浦志强认为“任建宇劳教案”比“唐慧劳教案”具有更深远的价值,因为后者是悲情故事,前者关涉言论自由。重庆市公安局抓捕任建宇的10条证据,每一条都让他愤怒又震惊,例如,转发电影《建党伟业》台词“结束,民主自由万岁”句子,转发“大连PX”图片,以及被搜出拥有一件写着“不自由、毋宁死”的文化衫等等。“因为这么一个破事,你就完全不考虑他一生的幸福和心理创伤,把他搞到监狱里去吗?”

何三畏把劳教决定书直接发到网上,浦志强把任建宇的“主要罪证”一一发上微博。这些140字以内的浓缩新闻,挑选了“重庆”、“大学生村官”、“转发微博致罪”、“不自由,毋宁死”等利于传播的爆点,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开来。2012年10月10号任建宇案开庭。10月6号、7号,8号去的路上,9号会见任建宇时,浦志强一直在发,希望这些刺痛他的东西,同样能让他人有所知觉。

何三畏评价浦志强,是一个有力而清醒的推动者,不是一个莽汉。“他是个很‘狡猾’的人”。浦志强承认自己行动前,从政治上看清楚了,“薄、王已经,我这个时候过去(重庆),我这样做碍着谁呢?”另一个原因则是理性分析的结果——废除劳教不是整体上伤筋动骨,他预见了用典型案例撬动一个“明显恶”的制度的可能性。

近10年来,浦志强主动的案件都与言论自由相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都是在力图实践言论和表达的自由,落实宪法35条、41条、47条规定的基本权利。”包括劳教制度在内,是否对言论自由构成侵犯是他挑选案件的一大标准。

“他给我们留下了一点体面”

浦志强对言论自由有切肤之痛。他的朋友曾因此被劳教,现在仍然身陷囹圄。他自己也付出代价。1991年他完成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学业,一毕业即失业。他灰心丧气之时,中国社科院马列所的张显扬先生跟他说了一句改变他一生的话,“一个人只要忠实于信仰,忠实于朋友,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他回去把这句话贴在自己的床头,这句话支撑他从大钟寺蔬菜水果批发市场的秘书,跳转到“没有红本儿”(律师资格证)的法律助理,再到有从业资格的律师,以至现在。在最困难的时候,浦志强没有放弃自己那些可怜的原则,“谁没有点过头承认自己不对?我是连这个都没有做过。”整个采访中他唯一一次流露疲惫就是这句话之后。一系列反问句抛出之后,他停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我要是没有这口气,我就垮了。”

浦志强喜欢项羽,瞧不上刘邦,并且真的视天下兴亡为匹夫之责。“我真正的职业是政治,律师只是个幌子。”他为好些跟他年龄相近、当年有共同求学经历的官员所不齿,“眼看就要接班了”,他问,“他们就这样慢吞吞地往前走,漠视那么多人的悲欢离合,为什么?”

有些人劝浦志强不要那么较劲,浦反问他们,“在中国进步和走向法治这20年中间你们每天都在做什么?”被人性之恶所击败,灰心的时候也有。从1992年开始,他曾有3次戒烟经历,但都以失败告终,“每次复吸都是被法官气的,他们怎么能那么判呢?”

提起与自己在重庆的劳教系列案件的当事人之间的情感,浦志强变得细腻柔软起来。他们使得他在任何时候来到这座城市,都有人陪他吃5块钱一碗的小面。现在,任建宇一听说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打电话问他:“还安全吗?”他担心浦志强因为敢言遭遇不测,“进去了”。浦志强因母亲去世痛哭时,在一旁的任建宇跟着痛哭不止。

浦志强觉得任建宇为人耿直纯正,像年轻时候的自己。更重要的是,没让他失望。当大部分人愿意用撤诉换取自由时,任建宇没这么做,“他给我们留下了一点体面。”

任建宇总让他想到1934年的电影《桃李劫》中的男主人公。电影讲的是一对知识青年,由于坚持自己的本性与原则,在社会上失意、反抗、挣扎最终被彻底吞噬的故事。光有爱情不足以应付生活中难以承受的磨难,这一点,80年过去也没有改变多少。第一次庭审结束时,在法警的警戒下,任建宇曾被允许在被押返劳教所之前跟女友说一小会儿话。他还在为浦律师庭审上的激昂陈词激动,没有注意到当时远远看着他们俩的浦志强一时间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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