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智慧 把污点印在脸上

从海德堡大学和洪堡大学面对重大历史错误的自觉、自醒和自责的态度中,我们看到的是名校的风范。它的历史污点虽然裸呈于光天化日之下,但正是这种敢于坦陈、勇于担当的精神,赢得了更多的信任和更高的声望。

在德国旅行时,无意中参观了几所大学,如海德堡大学、洪堡大学、莱比锡大学,它们都是有着悠久历史的著名学府。之所以说无意,是因为这些大学都没有围墙,校园与它所在城市融为一体,大学的教学楼、图书馆、生活区等各部门的建筑就散落在城市的街道两旁。只要走进了这座城市,便无可避免地领略到校园的风情。

因为只是逛街时的匆匆一瞥,所以这些大学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并不多。唯有海德堡大学和柏林洪堡大学的两处特殊景观让我久久难以忘怀。

海德堡大学的监狱胜过天堂

海德堡大学是一所有700多年历史的老字号大学,它就分布在海德堡市区,因为它庞大的存在,使得这座城市有了“大学城”之名。我在海德堡只住了一天一夜,看了一座古城堡的废墟之后,便与事先约好的程晓安小姐一起逛街。

晓安是在这里留学的南昌姑娘,已在这座只有25万人口(包括大学师生和家属)的小城住了两年,能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向导。我原本是想随便走走,并无具体的目标。可刚转过一个街口,穿过一条马路,晓安却突然指着路口一块蓝色的指示牌说,我带你去海德堡大学的学生监狱看看吧。我们顺着指示牌箭头所指的方向一路走去,很快就到了一座很陈旧的小楼前。晓安说,这就是学生监狱。

绕到楼的一侧,大门上方有标着“学生监狱”字样的小铜牌。但大门紧闭,一旁有木牌提示:按铃即开。晓安轻轻按下了门铃,门果然开了。跨进大门,迎面是一个很大的天井,左边的房间一位德国大叔探出头来,我以为要在这里买门票,正要掏银子,晓安说无须买票,这里是卖纪念品和索取导游图的地方,学生监狱是免费开放的。

晓安在这里取了一份导游图,然后带着我沿着狭窄的木质楼梯上到三楼。这里就是关押学生的“牢房”了。据晓安介绍,学生监狱建于1912年,是专用来关押那些一再触犯校规的调皮学生的。被关押的学生,白天照常上课,听完课后再回到监狱反省。被关押期间,校方供应面包和水,但学生仍可以从别处买食物进来,同学也可以来探望,并可带来除酒之外的一切美食。由于管理宽松,这监狱很快变成了学生聚会的乐园。没有被关押过的学生设法犯错,争取能被关押一回;而关进来的学生则希望关得更久一点。

我随晓安参观了几间“牢房”,房间都不大,设施一律相同:一张铁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板凳。给人的感觉像是出租屋,旧房客刚刚搬走,正待新的房客入住。极为有趣的是,每一个房间的四壁和天花板上都画着五颜六色的图画,图画旁的文字充满了狂放和叛逆的味道:

“嘿,我因顽皮而进了监狱!”

“这里的生活很棒,我非常喜欢,因此每次离开这里,我都感到心痛,真遗憾,这次的关押期限是两天,而不是二十天。”

“别以为这里是地狱,在我眼里,这里就是天堂。”

……

从这些文字来看,这些年轻的学生真是顽皮得可以,即便进了监狱也抑制不住青春期的狂躁与反叛。可想而知,校方采取这样的方法治理顽皮的学生也实在是出于无奈。而学生在监狱的表现,想必也使校方很快认识到这是一种失败的治理。所以,两年之后,这所监狱就关闭了。留下一个遗迹供后人参观。

返回的路上,我和晓安一直谈论着这个监狱,甚觉有趣。但晚上躺在床上再一回味,我就开始纳闷儿了:学校私设学生监狱在法制社会是一件丑闻,就算设立监狱时德国的法制还不健全,私设监狱并不犯法,可数十年之后为什么还要继续保留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呢?更何况,在海德堡大学数百年的辉煌历史中,值得向世人展示的光辉成就实在太多太多,却偏偏将这个有损学校声誉的历史污点保留下来,并作为旅游景点公开展示。这不是自毁形象吗?

坦陈污点的洪堡大学

我带着这样的疑惑到了柏林。不想,柏林的洪堡大学(原名为柏林大学)的一处景观又给我留下了一个相同的疑惑。

分布在菩提树大街两侧的洪堡大学可谓人才辈出,曾在洪堡大学学习或工作过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多达32人。爱因斯坦、普朗克、基尔霍夫、弗朗克、赫茨、维恩、薛定谔、拜尔、黑格尔、叔本华、费尔巴哈、海涅、马克思、恩格斯等,都曾在那里学习或工作过,为灿烂的德意志文明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德意志能赢得“欧洲思想家”的称号,洪堡大学功不可没。

然而,这样的一所誉贯全球的大学,没有为荣誉树碑立传,却在大学的图书馆前的贝贝尔广场上赫然留下了这样的碑刻:1933年5月10日,一群受纳粹思想驱使的学生在这里烧毁了大量犹太作家、哲学家和科学家的著作。在石碑的另一边又刻上了海涅的话:烧书,是人类自我毁灭的开始。

就在距这石碑数步之远的地面,又嵌了一块厚厚的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地下书库幽暗的一角,立于其中的书架上没有一本书。这个地下书库原本是不存在的,为了证明学生烧书的真实可信,校方于1995年专门建造这样一个没有书的地下书库,用来呼应地面上的碑刻,算是对烧书事件的佐证。

因为大学是开放的,这个“景观”引来了无数路人的目光,从而也由此知道了这所世界级的大学曾出过如此的学生,有过如此的前科。

与海德堡大学的学生监狱一样,洪堡大学的这段历史也是一桩校耻,按我们中国人惯常的思维和处世方式是该被遮掩的,即使遮掩不了也会有意回避。可德国人偏不,对于自己脸上的污点不仅不掩饰,不回避,反而故意放大,昭然示人。难道这是德国人颠倒了荣辱观念、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又看了一遍海涅的话,从这振聋发聩的警示中,我忽然明白洪堡大学的良苦用心:烧书事件不是一般的错误,而是对人类文明的毁灭,人类一旦失去文明,也便没有了灵魂。这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而这样的事就发生在本校,本校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学生,我们理所当然应担当起这一历史责任。而只有坦陈错误,正视历史,才能防止历史的重演。

体会到洪堡大学的这一用心,也就不难理解海德堡大学开放学生监狱背后的深意:海德堡大学并不总是完美的,也有犯错的时候,也做过荒唐的事情。这里就是我们过去的活罪证,现在的活教材。

从海德堡大学和洪堡大学面对重大历史错误的自觉、自醒和自责的态度中,我们看到的是名校的风范。它的历史污点虽然裸呈于光天化日之下,但正是这种敢于坦陈、勇于担当的精神,赢得了更多的信任和更高的声望。我相信,凡参观过这两处“景观”的人,都会像我一样对这两所大学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