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天空 陕北的土地

时间:2022-02-14 11:22:12

陕北的天空 陕北的土地

榆林的一棵音乐树

似睡非睡时分,常有鸟鸣响在耳畔,忽远忽近,梦中的那一抹山色也染得浓了。虽然终是起了雾,可鸟儿们的对白却愈加地明晰,让我又一次地想起了那棵老树。

那是陕北榆林的一棵音乐树,就在一条季节河边。

我是一个人背着行囊在深秋的漫漫黄沙中走近那棵树的。

我不否认这些年我内心的深处一直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我找不到属于我的那片风景,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整日地在荒野中乱撞。我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不太满意,当然对周围的人就更加缺少理解。这种看不见的隔阂把我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我很痛苦,也很无聊,那种藏匿着的渴望被我压抑了。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也不愿招惹是非,因为我的一些想法常常给我带来麻烦,也让别人感到不快。而这些麻烦又的确让我很真实地领略了生存的恐怖和阴冷。在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反复地琢磨着一位猎人对我讲过的话:要想不受伤害,就必须飞得更高。可我又能飞到哪里去呢?我在生活里时时处处克制着自己,所有被挤压的情绪只有回到自然中才能重新膨胀。我开始疏远人群,频繁地离开我所居住的那座城市。在与草木山石以及泥土亲近的时候,我彻底地回归了本性,并试图将自己的灵魂和肉体相分离,真正地捕捉到生命的灵性和意义,使其进入另一种境界。

踏上旅途,去寻找另一道风景,这是我非常固执的理想,我并不指望游走能够给我带来什么,这对我来讲太过于奢侈。

去陕北,本来西安的一个同学是要陪我的,可他只对城市或者名胜感兴趣,他惧怕乡村的艰苦,因此临走又找个借口不去了。我只好独自上路,可我确实不知道在榆林枯黄的土地上,我会遇到一条季节河,并且找到一棵音乐树的。

那是一天的下午,我正顺着一个山沟走着,朗空倏地晦黯下来,地上也全是黑乎乎的影子。抬眼望天,竟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迁徙。它们不见首尾一群连着一群,庞大的鸟阵让我觉得天没了地没了山没了连我自己也没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我就那样呆坐草中瞧着这些“黑云”从头上掠过,听着它们之间相互的呼叫,并目睹了其中的一些弱者飞着飞着便一头栽落下来而默默死去的惨烈景像。有只鸟儿就摔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睁大了惊惧的眼晴不停地抽搐着,我知道它再也飞不起来了,我为它的命运而雾起眼中,可看着已经渐远的鸟群和平静如初的天空,我的心也终于安宁了。我开绐理解了生命的最终结果其实并不重要,关键的是过程,譬如我脚边的这只鸟儿,虽然已经死去了,可它毕竟是在空中飞过的。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既沉重又轻松的心绪中走入那条季节河的。它逶迤着蜿蜒着犹如一条大路把我引入其中,但它实在太荒凉太丑陋了,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老汉,瘦骨嶙峋的,河床上除了一堆又一堆的乱石蛋连一棵草也没有。可我并不在意,我知道它往日的辉煌全都随着流水一道逝去了,它没有了彩虹没有了芦苇也没有了在暗夜里纷飞的萤火虫。但它肯定有过那种浩大,有过那种瞬间的感受以及铭刻于心的记忆。

而它的毫无色彩当时的确也让我感到乏味,我机械地在乱石中挪动着铅似的双腿,困倦得几乎就要睡着了。

就在此时,我听到一支曲儿钻进了我的耳朵,那曲儿不很动听但却高亢,让我的心有些颤抖。我顾盼着寻那唱曲儿的人,不经意中就看到刺破黄昏云层的一缕阳光射在远岸上,而在那种难以描述的橘色光亮中浴着的,竟是我奔走多日碰到的惟一的一棵老树。它仿佛很老很老了,样子十分孤独,默默地如同一个哲人。它在暮色中摇曳,似在呼唤着我。我踏着它抖落的一地碎金一边朝它靠拢一边在心里说: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你对这个纷繁的世界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在外漂着,我从未有过孤独感。只要人所能够到达的地方都会有生命的。岩石是生命,沙土也是生命。还有眼前的这棵老树,虽然被秋风扫尽了叶子,可它数不清的枯枝上却倒悬着上百个鸟巢,好似在微风中悠来荡去的铃铛,错落着一如它仍在阳光下闪烁的叶片。鸟儿们一群一群地飞回来了,远远近近地纷飞着吵闹着,在虬枝上跳来跃去低吟高唱。它们并不急于钻进小窝儿,它们要把那种温暖留着,然后细细地品尝。这是一种极小的鸟儿,但它们的叫声却十分嘹亮既高亢又婉啭,如同竹笛儿如同唢呐,那种洋溢着生命激情的旋律构成了多个声部,令人陶醉令人回味。我之所以称这棵老树为音乐树,是因为我在这里听到了最古朴最有爱意也是最和谐的乐章。我知道自己很难弄懂这些音乐。我想整个人类对这种音乐的破译能力和理解能力也几乎等于零,因为自然极其简单而我们却太复杂。于是我又想起刚刚南飞的鸟阵,相比较而言,那些大鸟们是有点悲怆的,飞去是一种幸福,寻找是一种幸福,可谁又能否认这些守着老树把梦做得长而又长的小鸟儿就不幸福呢?也许世界的和谐就是在各自不同的选择中最终达成的。

榆林的信天游

在我微闭眼晴听着小鸟儿的晚唱时,我瞧见一个土人儿朝老树走来当然也是朝我走来。我想这一定是刚才唱曲儿的那个人。可他现在却缄了口一晃一晃地就像一个兵马俑。他满脸的灰土让我辨不出他的年纪,只有那双仍在转动的眼珠儿告诉我他的确不是兵马俑也不是一堆黄土。我说:你抽烟么?他不答,只把两根粗糙焦黄的手指伸过来。我把烟递给他时,才发现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拎着几只死鸟儿。是刚才从空中栽落下来的累死的鸟儿。他把鸟儿胡乱地扔在沙土里便蹲在地上吸烟。

我也默默地吸烟,后来我说刚才的曲儿是你唱的吗?他说是啊是啊!我问他姓什么?他说姓于。我说老于你唱得比帕瓦罗蒂还好!老于当然不知谁是帕瓦罗蒂,可老于腼腆了,说有啥好哩,我们这达的人都会唱。我高兴异常,不知怎么着,我对陕北的信天游有着一种偏执的喜好,我喜欢那种毫不做作的发声,早年在部队时,我就跟一个陕北战友学了很多,只是唱得不太地道。我说老于你再给我唱一首吧!老于毫不扭捏,亮开嗓门就唱:羊肚肚儿手巾三道道蓝,咱见个面面儿容易拉个话话儿难;一个在那崖上哟哎一个在那沟,咱见不上个面面儿哎呀招一招个手;t见那个村村哟,不见那个人,我泪个蛋蛋抛在那个沙蒿蒿里……我知道这是流传很广的《泪蛋蛋》,但榆林的《泪蛋蛋》仿佛更加苍凉,曲调中融入了内蒙、山西的一些民歌元素。我说我也唱一遍你听听。于是我就有些忘情地唱。老于惊诧地盯着我,说你的嗓子亮堂着哩。受到了他的鼓励,我便一首首地唱下去,后来老于竟给我鼓掌了,问我从哪里学的。我笑而不答,他就非说我是一个音乐家,是专门来这达搜歌的,他们这达常有人来搜歌。我知道他指的是采风。我说老于你到底会唱多少歌?老于想了想,说那没办法数,他们唱歌,歌词是不固定的,看到啥唱啥,想起啥唱啥,反正这达也没啥人,瞎胡唱呢!我想这种原始的歌唱,最能体会人类的本性。于是便说,那你能不能就唱唱这棵树?老于说,唱得哩!老于掐灭了烟蒂,开始唱了:响水河边一棵树,站在崖下哎哟等我的小亲亲,妹子你昨天没有来,哥哥我想你想的好凄苦;河水在走树不走,站在崖下哎哟等我的小亲亲,妹子你今天又没来,哥哥我的眼睛飞到了你家大门口儿……

我想老于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也是一个真正的歌者。我的心里十分明白,这些满身土腥味儿然而却能打动我的歌者,永远也成不了所谓的大众偶像,他们甚至不知道唱歌也能大把大把地捞钱,他们之所以要唱,是因为他们想唱,就如人要吃饭羊要吃草一样。因此他们也更让我尊敬。

窑洞之夜

天色早已暗了,我对老于说我得走了。可我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老于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拎着他的鸟儿。在我看到了几点灯火并认出这是一个几乎被土埋着的村落并听到几声狗吠时,身后的老于追上来,他请我留下宿在他家的窑洞。我说你们村委会有房子吗?我睡在你家不方便。老于说这有啥不方便的。我直劲说不成不成。他直劲说不碍不碍。后来他就连拉带拽。后来我就半推半就。 这是一个穷困的家庭。我缩在他家的土炕上抽着呛人的烟叶儿,脑子昏昏地看着他的女人熬了一锅放了菜的稀粥,又烤了那两只煺了毛的大鸟儿。老于的那两个娃儿拖着鼻涕盯着黑乎乎的鸟肉。老于说,不好活人呐,娃们好几个月没有闻到肉味了。果然,吃饭时,几个娃就都变成了老虎,连鸟骨头都吞到肚儿里去了。我手软软的,饭碗沉得像只铅桶,只喝了一口稀汤。我想在这种地方,人的生存都很成问题,但他们却依旧活得快乐,依旧唱歌,同时,我也为这两个孩子感叹,他们一生在这种地方,仿佛一辈子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夜里,我被他家的各种小虫儿咬得体无完肤,老于找了一个塑料袋子给我套在身上,才算好过了些。他在黑暗里吞着烟,烟头明明灭灭的,话也多了起来。他说他是这一带惟一的民办教师,可他只有小学文化,他只能教娃们简单的汉字和算术,同时也教体育美术还有音乐。他说几门课中最让他头疼的就是音乐,他虽然能唱民歌,可一教孩子们正儿八经的音乐,就老是跑调儿。我憋不住大笑起来,接着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儿。我说你们学校没有录音机吗?孩子们可以跟着录音机学。老于说,哪里有录音机,连台收音机都没有。我沉默了,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转天一早四点,我是悄悄地离开这个村落的,老于还睡着,我没有与收留了我一夜的山村教师告别。我以为这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我给他留下了一点钱和一张字条,让他用这钱买一支好些的口琴,也许会给这个小小的村落和孩子们带来一点新奇和欢乐。然后我就折回头在河床中默默地走,我要再去看看那棵音乐树。天依旧灰着,但却没有一丝的风也没有沙尘,雪霁悄然而至,大地一片宁静。那棵树已经成了一棵白树。我不愿走近它,我想把这幅再也见不到了的图景深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我在那个清晨里告别了音乐树。它离我越来越远直至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可我却依稀地听到了村落里孩子们上课的钟声,以及他们咿咿呀呀的歌声。那是类似于梦幻般的呓语,虽然杂乱无章,可那种纯美终究是发自内心的。它让我觉得生活中总是有那么一窝蛋的,我们孵着,永远地孵着,就如一个梦想,总也不让它破壳。

如今我已无法说出那棵树的命运,就如我不能预知自己以及人类的未来一样。可我乞求世界无论变成了什么样子,都给我留下那样的一棵树吧!

是的,一棵音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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