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幸福背后的秘密

采访时间：2007年3月15日

采访地点：三叶草咖啡厅

姓名：张妍

性别：女

年龄：24岁

爱情就是这样，在无法判定那个人，那颗心到底是真是假时，你只能把凭着感觉相信那是真的。

五年前，我刚刚认识张妍时，她对我说她在网恋。那个叫戈西的男子在距离她两千三百多公里的南京生活，从未见过面。五年后，我再次见到张妍时，她告诉我她已结婚。

我问，丈夫是戈西吗？

她笑笑，丈夫是谁不重要，婚姻的关键在于是否幸福。

面前的张妍不施粉黛，清瘦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淡淡的笑。问及对网恋的看法时，张妍的回答让人动容。

她说，我们每个人都不应该对爱情绝望，你首先得相信爱情，爱情才会相信你。

戈西是个孤儿，十六岁那年，他随父母外出郊游时发生车祸，只有他幸存下来。戈西说他至今仍记得父母死去时的样子，满身是血。父母临终前的遗言是让他继承他们的事业，等他大学毕业后，一定要去澳洲搞科研。

凌晨三点钟，我听完了戈西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在网吧里通宵上网，只有那个傻乎乎的胖企鹅头像还在不停地闪烁，我抖着手在键盘上打字，我说戈西你一定要坚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有我在你身边。

戈西又一次问我，小妍，你说我们会见面吗？

我使劲点着头，泪珠一颗颗地打在键盘上，戈西，你知道吗？我想你想得心疼。可是戈西看不到电脑这边我早已泪流满面，良久，他敲过来两个淡淡的字，抱抱。

那年我十九岁，身边不乏有男孩子追求，我却固执地把自己的初恋扔进了网络。我无数次地想像电脑那头，隐藏在陌生ID后面的戈西的样子。是阳光帅气，还是消瘦忧郁？是和网络里一样健谈，还是沉默寡言？

我说，戈西，我想看看你。

戈西打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他说，我们不能像很多网络里的男女一样，那么着急地知道对方的样子。小妍，我喜欢你，哪怕电脑那边只是一堆纷飞的泡沫，我依然喜欢。

就这样，我第一个深爱的男孩，在我心里只是一个幻影。戈西比我大三岁，刚刚大学毕业，忙着签证去澳洲。他上网的时间很少，但只要他提前通知我何时会在网上，我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抽空陪他。我逃了很多次课，为的就是能和戈西短短地聊上几句。

戈西下线后，我就给他写邮件。当时我打字很慢，一封邮件往往要写上两三个小时，有时候写到一半电脑就突然死机。我气得想哭，狠狠地砸着键盘。那时候，经常去网吧的同学，都知道我网恋的事情，他们说我挺傻，网络里的感情，怎么能当真？

爱情就是这样，在无法判定那个人，那颗心到底是真是假时，你只能把凭着感觉相信那是真的。戈西也问过我，如果他是骗子，那怎么办？

我嘻嘻地笑，骗子就骗子呗，就算被你骗了去，也是我自愿的。

戈西打过来一个拥抱的表情，他说，小妍你相信我，等我的生活安定下来，我会给你一个家。

于是，我一边读书一边等他给我的家。整整两年的时间，我们都是依靠电子邮件交流的。我不让他给我打越洋长途，很贵，而且我怕时差会影响寝室里姐妹的休息。

在度日如年的思念里，终于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活。2004年，我像只迷失方向的小鹿，在戈西的城市里四处奔波找工作。几乎没有人知道，我放弃了考研，放弃了合资企业里的高薪工作，只是为了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子，为了一份没有契约的承诺。

背井离乡的日子是艰难的，只有两个字在支撑着我。戈西。

终于，在2005年的10月，戈西像童话里的王子那样，降临到我的身边。南京的秋天，依然骄阳似火，戈西拖着大大的行李箱，静静地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睛，脸上布满细细的汗珠。我们中间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人来车往中，我生怕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面前开过了一辆车，戈西就不见了。

我使劲朝他挥着手臂，大声喊着，戈西，戈西！

我像箭一样射进了他的怀里，隔着纯棉的米黄色T恤衫，他的胸口跳得仿佛要炸开那般。我再也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熙熙攘攘的街头，我踮起脚跟，吻上了戈西的唇。

三年了，我想了无数次和戈西见面的场景，和他相拥相吻时的感觉。当想像全部变成现实的时候，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得晕眩。我胜利了，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艰难，在戈西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张妍抬起眼睛看我，你网恋过吗？

我点了点头，不过没你说得那么精彩，我总觉得网恋中的两个人，一旦在现实中见了面，所有的美好都会大打折扣。

张妍又问，那你想像得出，自己爱了三年的人，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心情吗？

我真的想像不出，是怎样深的爱，才能让相距千万里的两个人，一直等待、坚持了整整三年。

有多爱？我问张妍。

她说，很爱很爱。

在那个时常飘着小雨的冬季，我们同居了。戈西贷款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他给我的承诺，终于实现了。那晚，我甜蜜蜜地腻在他的怀里，戈西说我像一块奶油蛋糕。

我问，那你想吃吗？我想我当时的脸一定红透了，戈西小心翼翼地吻上了我的唇，说，想。

窗外，冬雨淅淅沥沥地下。窗内，我与戈西早已纠缠成永不分离的藤。许久以后，我把脸贴在戈西的胸口，听着他渐渐平息的心跳。我想：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与戈西，也该是一生一世的幸福吧。

我甚至想到一句很矫情的话，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时戈西已经不在澳洲搞科研了，他回到南京重新发展自己的事业。我说，那你父母的遗愿……

戈西愣了愣，他可能没想到我会再提他的父母，随便搪塞了几句便转移了话题。我没有多想，以为我的话让他想起了伤心事，心里挺难过。从此以后，我便没有再提一个让他难过的字眼。我想：我得加倍爱他，他现在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2006年元旦，戈西向我求婚，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我们没有举行婚礼，也没有通知亲朋好友，除了那张红色的结婚证书，还有床头上贴的大大的喜字，没有人会相信我们已经结婚。

我不想大张旗鼓地庆祝，只要两个人相爱，结婚的形式就不再重要。何况如果要举行婚礼，必定会宴请双方的亲友，戈西是个孤儿，我不想让热闹的场面再次勾起他不堪回首的往事。

新婚夜里，戈西显得很内疚。他觉得亏待了我，世界上哪有没穿过婚纱的新娘子？

我假装凶狠地去掐戈西的脖子，就是要让你内疚，你得好好疼我，如果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做鬼都饶不了你。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戈西的眼睛却忽然变得暗淡。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冷不丁冒了一句，小妍，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他的话没法让我不多想，我开始处处留意他，我当时就想，戈西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为了不让我难过，不给我增添压力，他才一直瞒着我。

我翻遍了他的公文包，翻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我没找到一张病历，却在塞满各种旧杂志的书柜里，找到了一个陈旧的录音机。

播放键按下去，戈西微弱的声音一点点地将我撕裂，他说，范桐，我的好兄弟，无论如何，你也不要让小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走了，你要接管我的幸福，替我好好地爱她。

张妍的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可是眸子里分明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说，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爱的戈西，其实他早已经死了。从2004年年初开始，就是他的兄弟范桐在替他写邮件……

爱也能替代吗？张妍问我，去假装爱一个人，辛不辛苦？

我说，或许范桐的爱，不是装出来的。在没有知道真相前，你从未怀疑过他的爱，不是吗？

真的戈西，在去了澳洲不久，便被诊断出患了骨癌。他抱病坚持给我写邮件，直到身体再也不允许他对着电脑。范桐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知道我和戈西之间的所有事情。戈西说，假如爱是毒药，他爱我爱到骨髓，所以才会得了这个该死的病。他想像不出我知道他会死的真相后，会是怎样的情形。

就好像戈西无法拒绝父母的遗愿那样，范桐也同样无法拒绝好兄弟戈西的遗愿，他真的听了戈西的话，接管了他的幸福，替他爱我。

那段时间，我问范桐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范桐一次又一次地用生命发誓，小妍，我爱你，真的爱你。

我很想问他，像戈西那样爱吗？可我最终问不出口，有些秘密，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一旦全部揭晓在阳光底下，幸福就真的会像泡沫那样，灰飞烟灭。

范桐不在的时候，我整天以泪洗面，一遍遍地听着录音机里戈西的声音，那是他结束生命前对我最后的爱。范桐回家后，我又要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把他当成戈西，给他做饭，与他缠绵。

为了这个秘密，范桐做出了很大牺牲。就连他的父母，也要成为见不得光的“活死人”。好几次我悄悄地跟踪他，看着范桐陪着自己的父母逛街、买东西，我的心里就疼得发涩。这样的幸福，会长久吗？他到底能把这个秘密坚守多久？范桐的父母肯定不知道他已经结了婚，肯定会再给他物色女朋友，会催促他赶快为他们抱孙子……

我也看见过范桐在父母的陪同下去相亲，每次相亲的时间都很短。远远地，我便看到范桐在摇头，眉宇之间是说不出的复杂和矛盾。

范桐开始酗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即使喝得再多，我也无法从他口中套出一句真相。范桐把秘密隐藏地太深，太辛苦。这样的婚姻，迟早是要破碎的，可他当初为什么要向我求婚？

当范桐再一次酗酒回家后，我平静地将离婚协议摆在他面前。我说，我们离婚吧。

范桐愣了一下，随后就开始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范桐在我面前流泪，我知道他的内心承受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或许他做的惟一一件错事，便是娶了我。

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早，范桐对我说，离婚的事，让我考虑一下。

婚始终没有离成，范桐对我一如既往地好，离婚一事，我们都决口不提。可是，戈西却始终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让我疼痛难忍。费尽周折，我终于找到了戈西的墓碑。这才是我与戈西的第一次见面，天上地下，阴阳相隔。

我不敢在他的碑前放一束花，我知道范桐肯定也会来看他。我跪在戈西的碑前，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场，我一遍遍地抚摸、亲吻着他的名字。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幸福，否则便是辜负了戈西的一片苦心。

就在离开陵园回家的路上，我精神恍惚地闯了红灯，一辆黑色沃尔沃轿车，迎面向我冲来。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我好像真的见到了戈西，他在天上对我微笑……

张妍的故事讲完了，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网恋的故事听了太多，像这样震撼的，却是第一次。如果非要经历很多伤痛才能换来幸福，那么我希望张妍的幸福可以一直到老。

她再也不能经受伤害了，因为在那次车祸之后，张妍失去了双腿，她漫长的下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