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脑袋木头桩的故事范文

时间:2023-03-19 04:03:33

歪脑袋木头桩的故事

歪脑袋木头桩的故事范文第1篇

三班长19岁多一点就当了司钻,因此便有点牛,一个钻井队的人都不在他眼里,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三班长姓岳,叫岳光,常自夸自己是宋代名将岳飞的后裔。

钻井队里光棍多。三班长说,守着个军马连,一个连全是待嫁的女子,光唉声叹气有什么用啊!有人接话说,别光吹牛,你先给我们示个范怎么样?三班长说,没问题,三天内保证领来一个。钻工们都笑了,一个叫刘大友的老钻工说,我说军马连里光养马不养牛,原来牛都叫你吹死了。三班长做出一副不屑争辩的样子说,三天后说话。

三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晚上吃饭,大家买了饭穿着工衣往地上一蹲,刘大友说,三班长,时间可到了,人呢?大家都嬉笑着看三班长,三班长一点也不尴尬,说对不起,今天她正好放夜牧不能来,明后天吧。大家笑得更欢了。这三班长,除了脑袋瓜子还灵,技术上有两下子,要不也当不了司钻,论形象就有点给岳将军丢人了,人胖个子矮,走起路来像只鸭子,一点也没有“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气魄,凭这,三天就能勾引到一个军马连的妞?虽说她们是放马的,可听说都是大城市来的下乡知青,最少也是个高中生。三班长初中都没上完。刘大友说,明后天,到底是明天还是后天?三班长毫不含糊地说,后天吧。大家又是一片嬉笑声。

后天三班下零点班,大家睡醒一觉,果然听见宿舍里有个女子的说话声,这时候已是半下午了,就纷纷从床上爬起来,见一个女子坐在三班长床上,两人正小声地有说有笑呢。见众人醒了,三班长就给大家介绍,马芳,军马连的,又不无炫耀地说,家是省城济南的,下乡知青。然后就挨个介绍班里的钻工。马芳算不上漂亮,但还算端正,只是皮肤有点黑,不过满对得起三班长。

大家都没了话说,只有服气。刘大友也没了话说。

又过了一个星期,三班长的女朋友换了,新换的这个女孩叫巫娟。有人问三班长,这爱情不是山誓海盟的吗,怎么说变就变?是马芳没看上你,还是你没看上马芳?三班长说,她看不上我?你们注意没有,我已经够黑的了,她比我还黑,往后我们有了革命后代,还不得成了非洲土著?刘大友忍不住说,你小子别没数,还嫌人家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要是敢耍弄人我对你可不客气,别以为你是班长,我当班长的时候你小子还没生出来呢!大家看看这个叫巫娟的,也没看出比马芳白来。一个放马姑娘,整日风餐露宿的,能白到哪里去?就知道三班长在玩爱情游戏。

又过了一个星期,三班下夜班一回到队上,就见有个骑马的女孩堵在钻井队门口,大家看时见是马芳,心里不免有些同情,便很热情地打招呼,请她到宿舍里坐。马芳马也没下,说我找岳光有点事,岳光你上来吧。岳光说我还没吃饭呢,还是上了马。马芳两腿一夹,那匹枣红马就一溜烟跑了。

岳光牛归牛,可上了马就牛不起来了,那马跑得飞快,岳光感到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从马背上抛起来,四下里腾空,没着没落,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只好死死抱住马芳,一点不敢松手。三班长心惊肉跳,在马芳身后大声喊,停下,你快停下!马芳就像没听见,马反而跑得更快了。三班长只觉得耳边风声嗖嗖,眼也不敢睁,渐渐地抱着马芳的两条手臂也酸了,如果再不停下,自己非摔下去弄个残废不可。他觉得实在支持不住了,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三班长哭了一会,感到马跑的速度慢下来,后来就停下了,睁眼一看,四周全是树,原来他们到了一片树林里,三班长擦了擦泪说,马芳你这是干什么,把我驮到这儿来干啥?马芳的回答很简单,一伸腿把三班长从马背上蹬了下来,三班长落地的时候,身子一歪大腿撞在一根树桩上,他用手捂着大腿哎哟半天,本以为马芳会来拉他,甚至哄他,谁知等了好一会全无动静,抬头一看,马芳早已不知去向。

三班长爬起来,不辨东西南北,在树林里转了许久也没找到出去的道,后来就在地上睡着了。等三班长醒来天已经黑了,三班长上了一个夜班,又在树林里转悠大半天,饿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在地上坐了一会,想起第二天还要上班,如果今天夜里赶不回去,明天非耽搁事,就爬起来往外摸着走。这时,他忽然看见几个井架上亮晶晶的灯,不由喜出望外,奋力朝亮灯的方向走,竟走出了树林,但那亮晶晶的东西却不是井架上的灯,而是几颗星星。

这时,已经是秋天了,满地的秋虫叫成一片,三班长听着像是在嘲笑自己,眼里又一次流下泪来。后来,三班长遇到几个打草的农民,农民已经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睡了,他实在走不动了,就钻进农民的草堆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向农民讨了点吃的,慢慢走回队上来。

三班长身为司钻,无故脱岗,在全队职工大会上作了检讨。往后不仅马芳没到队上来过,巫娟也失去了踪影,从此三班长再也不谈爱情,在别的方面也谦虚了许多。

2.石妹

有人给石妹介绍了个对象,是油田上钻井队的,介绍人说,不是人家小伙子差,钻井队那地方,没女人,人家是队长呢,不然不会到咱这来找。石妹看看介绍人递过来的照片,小伙子长得还算周正,只是觉得油田那地方陌生、遥远,但也有一点点新奇,心就被吊起来一样,晃晃悠悠的没着没落。

石妹给牛割草,碰上了邻村的三妞也给牛割草,两个人一边割草一边说话,三妞说听人说有人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是油田钻井队上的?石妹说,我没答应呢。三妞说,妹妹你别傻,我先前也是找的油田钻井队上的,他们干那活那个脏啊,人家都叫他们油鬼子,不瞒妹妹你说,我这不离婚好几年了,撒尿说不定什么时候还飘出油花子来呢!跟他们过一辈子窝囊。

听了这话,石妹心里像长了草,她要到油田上看看。石妹跟油田上的那个人通过两封信,知道他的地址,搭上车就去了。坐了很长时间的车,问了许多人,作了许多难,好不容易找到地方,一问人家说这是钻井大队,到石妹去的1221钻井队还早呢。后来出来个干部模样的人,问她找谁,石妹想也没想就说看我哥,说了心里就热热地跳。那干部说你哥是谁,石妹说了名字,那干部就给石妹派了辆小车。石妹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很兴奋,车跑得飞起来一样快,车外的景物一闪而过,石妹激动得脸红扑扑的。

越往前走,越荒凉了,别说人连棵庄稼也见不着,地上全是半人高的草。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几排木头房子,火车厢似的排在那里,漆成绿绿的颜色。司机停了车,说就这地方,你下车吧,我回去还有事。石妹下了车,小车调回头一溜烟跑了。这时候石妹想小个便,可哪里有厕所呢,看看身边的草,这不就是厕所吗,就在草里头小了个便。慌慌地站起来,怕有人看见,向四下里望望,哪里有个人影呢,心想这算个什么地方呢!

石妹在原地愣了一会,见除了这几排“火车厢”周围什么也没有,除了天就是地。这时候从一条小道上走来七八个人,说的唱的都有,心想,这些人倒不知道愁,顺着他们来的方向,石妹看见一个黑黑的很高很高的东西,石妹忽然想起来那东西叫井架,她在那个人的照片上看见过,是介绍人告诉她的。尽管听三妞说过他们干的活脏,可石妹还是吃惊了,只见他们从上到下像被黑漆漆过一样,浑身看不见一点点布丝,一见就想起三妞说的“油鬼子”三个字,一点不假,除了一张嘴里的牙是白的,剩下的全是黑的。石妹的心就凉了,石妹虽然是农村长大的,但石妹爱干净。石妹扭头就走,只想赶快离开这地方。

才走几步,后面有人喊,那位同志找谁呀?石妹站住了,说我谁也不找。

喊她的人说,你谁也不找,天快黑了,你就是走到天亮也走不到有人家的地方,既然到了我们这里就是我们的客,我们不能看着我们的客人就这样离开。石妹心里一沉,是呀,这个时候到哪里去呢?向四下里看看,天低了,草暗了,真的就要黑了,她忽然一阵害怕。这时候石妹听见有人议论她,有的说好水灵的妹子,打哪里来的呢,是不是跟丈夫怄气跑出来的?有的说像个刚摘下来的桃子呢,现在拐卖妇女的事可不希罕,是不是给人拐卖了又跑出来的?刚才那个人说,都胡咧咧啥,给我闭嘴,又对石妹说,我说的是实话,到队上来吧,我们钻井工人是好客的。不由自主地,石妹就跟那个人来到队上。

石妹听见有人喊他张队长,心里头一热。张队长把石妹领到一节“火车厢”前,说这是队部,今天你就在这里住吧,我到别处挤挤。不一会,有人给石妹端来了洗脸水,石妹坐了一天车,心想这脸不知脏成什么样了呢,刚才让那么多男人看,真丢人。又想多亏他来信要照片没给他, 不然准被他认出来,那才丢人呢,就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洗。石妹洗完出来泼水,见那些刚才下班的人也洗完换了衣服,全都变了个人样,一个比一个精神。拿眼去寻张队长,却不知道是哪个了。也许是到屋里去了石妹想。

石妹愣神的当儿,有人给石妹送来了饭,一大碗稀饭、两个馒头、一个青菜、一个炒鸡蛋。送饭的人说,这鸡蛋是张队长让让炊事员专门给你加的菜,你是客人嘛,石妹也真是饿了,说声谢谢就吃起来。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有人来告诉石妹,说我们队长叫你去看电视,给你留了座,在最前面,我们队就一台电视机,人多,快去吧,不然座位就让别人占了。

石妹心里又是一热,心想这人倒是不错呢,干脆给他说了吧,我就是石妹。石妹这样想着,心里惴惴地往外走,院子里亮起了灯,眼前一排排的“火车厢”一下子漂亮了许多。

3.苹果园

钻井队在搞勘探,井位不偏不倚地定在了一大片苹果园附近。正是秋天果实就要成熟的季节,红艳艳的苹果一嘟噜一嘟噜的,在翠绿的叶子间若隐若现,风一吹,树叶子动了,苹果也动了,在太阳底下闪现出一片晃眼而诱人的光,还把一股股的清香味送过来,专往人的鼻子里钻。

刚分来的小吴嘴馋,也是想讨好师傅们,正好领到第一个月工资,说我请客,买苹果给各位师傅尝鲜。胡大咧说,看成色这苹果还差点火候,要是下点霜,果子挂上层白毛,那吃起来才甜呢。再说啦,守着个果园子买苹果吃也说不过去呀!一个班的人七嘴八舌说是,这么大个果园子怕偷怕抢,还怕吃啊,吃能吃几个?就一个个吹开了牛,说小时候爬瓜的故事,甜瓜、面瓜、地瓜、大西瓜,一个比一个讲得生动精彩。瓜秧矮,藏不住人,偷瓜的时候要爬着进去,偷了瓜还要爬着出来,所以偷瓜也叫爬瓜。说这些的时候是夜里躺在床上拉了灯的光景,说的就很有气氛,好像那苹果园子是自家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说归说,队里有规矩,来的第一天队上就开了会,先学1929年为中国工农红军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之后队长宣布了几条规定,指导员讲了一大篇话,先国际后国内,国际说的是克林顿与莱温斯基那档子事,说下台了不是;国内说的是中国加入WTO,说这不光是个经济问题,也是中国人的尊严呢;然后才说到果园的事,归了一句话,果园里的苹果别说偷,落到地上也不准捡,免得有瓜田梨下之嫌。

话说着就安装设备了,下了班从井场往宿舍走,正好从果园边上过,果园子大,这段距离要走差不多10分钟。胡大咧小吴他们每次从这经过准能碰上一个50多岁的老头,老头脸笑得像一朵开败的牡丹,说石油上的同志,你们辛苦啦,来园子里坐坐吧,吃个苹果尝尝鲜,红富士、小国光、金帅,随意,甜着呢!老头身后则跟了个小伙子,小伙子肩上背着个土枪,眼睛里像装满了毒刺似的盯着胡大咧小吴他们。胡大咧小吴他们礼貌地说,不啦,不啦,谢谢您大爷,有空再专门拜访。说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不经意间,看见稠密的树叶子里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在看着他们,不管他们走多远,那双眼睛始终都不会离开,直到他们离开果园远去了,那双眼睛才消失。刚到这里,指导员讲那番话的时候,其实谁也没往心里去,现在那话却在耳朵里活了起来:这人要是自己活得高贵一点呢,别人谁也不敢轻慢了你,要是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别人就更不把你当人看了,石油工人啊,这牌子响着呢……从这,胡大咧小吴他们再从果园子边上走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一个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这不说,还不知不觉地排起了一行纵队,除了没有正步走,要不就成了天安门广场接见外宾时的仪仗队了。

霜没下,苹果倒先熟了,来拉苹果的大卡车、拖拉机一辆接一辆,一天到晚不断溜。小吴没说买苹果的事,胡大咧等也没再说“守着个果园买苹果吃也说不过去呀”的话,好像这果园根本就不存在。不几天,下了一场雨,一辆拉苹果的大卡车陷进了苹果园,任司机怎么轰油门,车轱辘干打转就是上不来。胡大咧小吴他们正好从这过,那老头变了脸,一脸的谄笑,才要过来请求帮忙,胡大咧一声招呼,小伙子们就冲了上去,发一声喊,嗨的一声车就出来了。车是出来了,车轱辘甩起来的烂泥弄了小伙子们一脸一身。反正是刚刚上了一天班,身上的工作服和脸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谁也没在意,见车上来了,就拍拍手走人了。他们刚刚上了路,老头挎着一篮子苹果追了上来,哎,哎,石油上的同志别走,吃、吃个苹果……老头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

胡大咧小吴他们还是那个姿势,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老头喊也没人回头。老头看看追不上,急了,抓起苹果就接二连三往小伙子们跟前扔,一边扔口里一边喊,哎,哎,石油上的同志,接住,接住啊,苹果……

歪脑袋木头桩的故事范文第2篇

牧铃,生于1951年,祖籍湖南平江,1969届下乡知青。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及个人中短篇专集40余部,先后获得宋庆龄文学奖、冰心图书奖等奖项。现为岳阳市作协名誉副主席。

动物小说不是童话。在童话里,许多动物都被赋予了人性人格,它们更像是一群戴着鸟兽面具的“人偶剧”演员。

动物小说的角色却大都遵循各自的动物特征和生存法则,因此,在一般情况下,这一类作品是“写实”的。但写实的方式不止一种,有的作者喜欢“拟人”,让动物角色部分地承担人类的所思所想,从而使作品具备曲折的情节和某些寓意;另一些作者却直接写出与动物交往的生命体验,希望以此感染读者……

《家鼬一号》和此前的《猛犬暴雪》无疑都属于后者。文中的“家鼬”,在我的自传体小说《一个人的牧场》中曾经闪现,限于篇幅,没有放开来写。

我一直想找机会把它的故事讲完整些。

大自然允许黄鼠狼拥有10年以上的寿命,然而,无论在牧场还是山区,我从未看到过一只傍人而居、觅食求生的黄鼬能活到“寿终正寝”,它们总是夭折于生命活跃的巅峰期——那恰是这种嗜血的小兽激怒人类最为严重的年岁。

场长的实验似乎可以改变这个事实,然而……

于是我写下了这篇近乎纪实的文字。

牧犬中有不少爱惹是生非的家伙。它们一闲下来,就抽吸着鼻子到处侦察敌情,然后汪汪乱叫着展开一场大追捕,把蓝天白云下的山地草场渲染得热热闹闹。

——您可千万别以为这只是牧犬们自得其乐的游戏。只要逮着了野物,游戏立即会升级为货真价实的杀戮。牧犬绝不伤害人类喂养的动物,除此之外,一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都被它们视为仇敌。在牧犬看来,对“仇敌”的屠杀不仅天经地义,而且是它们不可推卸的职责所在。

于是,这一方繁衍生息了无数世代的小动物随着牧场的兴盛扩张,不得不抛弃家园,远走他乡。敢于留下来的,都是些本领高强、能与犬类周旋或对峙,而且自忖有几分胜算的小野兽了。

其中出类拔萃的几种甚至敢与牧犬为邻。像昼伏夜出的草鸮,善能掘洞潜水、还精通“诈死”之术的狐狸,“地下工作者”山鼠,以及黄鼬等等。拥有天生的化学武器,黄鼬在遭遇牧犬时根本不屑于钻洞。因为它知道,所有成年的狗认清了它是谁之后,都不敢冒犯它。唯有没经验的半大狗娃儿会尝试着扑咬。那么,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吧——

黄鼬挤压臭腺,就有一股无比浓烈的骚臭朝狗儿喷去……遭受袭击者顿时涕泪交流步履蹒跚,严重些的还会恶心呕吐乃至昏迷倒地。阴谋得逞的黄鼬倒不乘人之危,它的目的达到了——让那懂得吸取教训的狗把这种摧肝裂肺的难受记上一辈子吧,又一个潜在的敌人被解除了武装。上过一次当,多数狗儿终其一生不敢侵犯黄鼬。

倚仗这种特异功能,黄鼬家族身处牧场却如入无狗之境。它们留下来的原意是留恋这一带的山鼠和昆虫——那才是鼬类的主粮。不过,由于天性残忍,一旦进入鸡笼兔舍,它们很难控制心头的杀意,常常会全无必要地滥杀无辜……

1

穴居于牧场家属区近旁的母鼬喜欢在黄昏时出外猎食。那是一个安静的时刻。收牧的牛角号吹响时,整个牧场都特别忙碌,所有的人和狗全集中在牛羊周围,一边驱赶一边清点,唯恐被山林边潜伏的猛兽们钻了空子。家属们则忙于做饭喂猪,住宅区外看不到一个人影。

母鼬竖直了竹筒般细长的身子,让脑袋露出草梢,四下打量着。它的视力一般般,听觉却格外灵敏,当它转动着半圆形的大耳廓收集情报时,周围的一切都被它了解得一清二楚:人在喂猪;一只懒猫在某家的阁楼上打呼噜;咯咯哒!咯咯哒!两所住房中间的半地窖式鸡埘里,传出母鸡生蛋的报喜声……

那个鸡埘分为两半。昨晚,它就在其中一间实施过一次荡气回肠的大屠杀。它原本只打算咬开一只母鸡的颈动脉痛饮一番鲜血;母鸡的保镖,那只大公鸡却瞎打误撞地啄中了它的脑袋。

母鼬大怒,一把搂住比它大四五倍的公鸡。黑暗中一无所见的公鸡吓坏了,使劲昂起又粗又硬的脖子,把黄鼬吊离了地面。母鼬干脆连后脚也缠上去,紧接着喀嚓一口,啃断了公鸡喉管。

鲜血随着热气喷泻而出。

母鼬顾不上喝血,它扑向剩下的鸡,将它们一个不剩地干倒在地。

这近乎疯狂的凶杀没给它带来半点好处。它细小的身躯不可能吞下那么多血肉。但它似乎舒服多了。当母鼬蹿出鸡埘的门缝奔赴它寄居的树洞时,它已经心平气和而且快活起来。

它记起了树洞中嗷嗷待哺的几个儿女。不久前,它刚当上妈妈。护崽的母性在赋予它必要的凶残的同时,也让它时时陶醉于幸福之中。

2

觅食的母鼬从那间鸡埘的后窗外一掠而过。一股加热熟食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有人在烧烤昨晚被它咬死的鸡。它才不留恋那些鸡呢,崇尚新鲜“血食”的鼬类宁可付出劳累,也要现宰现吃。而在牧场的民居周围,活食总是容易找到的。

此时它已经有了目标。耗子斗殴般的吱吱声在前方引导,它循声直奔菜园的篱笆墙。

那篱笆由植物交织而成,上面满是绿叶,和形形的花朵。吱吱的叫声更清晰了。凭经验,母鼬听出耗子只有一只。一只耗子跟谁干仗呢,叫得那么惨……

它又直立起身子。透过一丛狗尾草稀疏的长叶,母鼬总算看到了那个尖声惨叫的家伙。那是一只大耗子,个头有自己一半大小。那东西被一根透出篱笆墙的软细竹棍扎透一条后腿,钉在地面,无力逃生。

如果黄鼬的脑瓜稍稍复杂点儿,它兴许会对耗子的遭遇作一番推测,看这里面是否包含着不利于自己的异常因素。可惜,它那小小脑瓜没想那么多。它只知道眼前有一顿鼠肉大餐,而这耗子被钉住了,全无反抗的余地。黄鼬不怕强敌。但有便宜可捡时,干吗要放弃呢?

它闪电般扑过去,眨眼间扼杀了耗子的吱叫。可就在同一瞬间,它感觉身子被一挂网子罩住了。母鼬松开耗子奋力突破。它的尖嘴和一只前爪钻进了网眼;再一挣扎,细细的网绳将它整个儿缠绕住了。

它听到了人的声音。随之一只大皮鞋跨过矮篱笆从天而降,踏到了它的身上。

被不可抗拒的重压碾着,母鼬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了。它想要挣扎,想要回到孩子的身边去;从大皮鞋下的缝隙中,它望见了霞光中抖动的狗尾草,还有篱笆上点缀的小花……

巨大的痛苦和黑暗同时袭来,一切都消失了。

3

远远绕开那臭不可闻的黄鼬遗体,一条狗把大皮鞋领到了枯朽的树桩边。

大皮鞋朝树桩猛踹了几下,树桩轰然倒塌,黄鼬的洞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几只小鼬惊慌失措地爬了出来。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还没有获得祖传的化学武器,它们身上只有轻微的、从母亲那儿沾染的骚臭。

这使狗获得了报效主人的机会,它追上一步,接连咬死了两只小鼬,然后掉头扑向窝中的最后一只。

大皮鞋踹开了狗。那人蹲下身,双手捧起了小黄鼬。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家伙。它背部呈浅栗色,从下巴底到整个胸腹部却白得像新摘的棉花;胖乎乎的脑袋占据了体长的三分之一,上面镶嵌着一对深蓝色的圆眼睛,再配上圆圆的大耳朵,看上去活像一件塑胶玩具,可爱极了。

塑胶玩具被塞进了那人的衣兜。

当晚,小黄鼬被当作一件别致的生日礼物,送给了新场长的小儿子。

在农大攻读过畜牧专业的新场长,是一个喜欢尝试新鲜名堂的角色。看到漂亮的小黄鼬被4岁的儿子拿绳子拴着当汽车拖来拖去,他立刻动了恻隐之心。不知他费了多少花言巧语,总之,他把小东西从儿子手中救下,带进了场部的畜医室。

他打算对这小野兽进行一次手术,让它成为一只彻头彻尾的“家鼬”。

这是一只公鼬。长大之后,它不但会拥有比母亲壮大得多的身躯,还能获得更为强大的化学武器——比方说吧,牧场饲料仓里只需使用一次这种武器,至少“遗臭”一周以上,并且令仓房内全体鼠辈非逃即躲,好久不敢入内作案。

——这么说,黄鼬比猫还厉害?

确实。问题是牛羊对鼬臭同样敏感,精饲料被那种骚臭污染后,会逼得牲口全体绝食。更为严重的是,倘若这只家鼬溜进储存鲜奶的房间,那儿的牛奶好多都得报废。

因此,场长得亲自动手,为它割除后腹部那一对状如绿豆的臭囊……

4

后面的日子里,随着母鼬“遗臭”的淡去,小鼬渐渐适应了与人共处的生活。住进了场长办公室的它接受了人手的喂食。为了让它喝上奶,场长还特意制作了超小号的奶嘴。但没过几天,它就直接从碟子里喝牛奶了。接着是肉泥、肉丁。当它啃肉块毫不费力时,场长替它安排下平生第一个格斗对手,一只不到两寸长的小山鼠。

小鼬跟耗子在木箱里和睦共处了一整天。莫非它必须接受母亲的辅导才能学会狩猎?场长担心地想。可就在当晚,当场长打开关着小鼬和耗子的大木箱时,他发现耗子早凉透了。

死耗子没有僵硬,而是血液流尽了——初战告捷的小杀手完全继承了父母的凶残,在吃肉之前先充当了一回吸血鬼!

从此,场长不再关上箱盖,日夜都任小鼬自由出入。下回逮到活耗子,他直接扔在房里,让小鼬练习追捕。第一只大耗子没逮住,从墙角的耗子洞逃了。第二只第三只都是人帮着堵截,才成为小鼬的晚餐。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场长听到他的办公室里传出激烈的打斗声。他拉开门,一只大耗子夺路而出,那金黄色的小兽则弹跃而起,直接扑到了耗子背上……

这只耗子比小鼬只短了一个头,可也在半分钟内被制伏了。

行了,可以安排上岗啦。

场部牧犬太多。为避免误伤,场长决定将这件试验品送往最偏远的第五畜牧组去。那个牛群的牧犬原是一条马戏狗,马戏团解散后,那条艺名叫傀儡的小胖狗随着它的驯育师,也就是曹胡子的亲妹子曹英来到了牧场,被安排给了单人小牧群。

马戏演员出身的傀儡对所有动物都十分友善,它绝对不会欺负小鼬。

5

得到小鼬,管理那群奶牛的小牧工高兴极了。“它不会逃吧?”他担心地问。小鼬在少年手中爬着嗅着。这近视的小家伙已经习惯跟人手亲近,至于是谁的手,它倒不十分讲究。

“不会。”场长十分自信,“它说啥也不会离开我为它指定的住处,这只木箱自有吸引它的魔力——你能看出其中的奥秘吗?”

小牧工看看那只去掉了盖的木头箱子。箱子的外形粗糙简陋,它的底面,却平铺着一张金红色的毛皮。那也是一张黄鼬皮。鼬皮的整体还算完整,头部却朝一侧歪,好像那脑袋曾经发生过“爆炸”。

“这……是它妈妈?”小牧工猜测。

场长长长地叹了口气,点点头。“猜对了。”他说,“起初它不肯吃奶,我就向人家买下了这张皮……”

“后来你给它割除了臭腺。”

“嗯哪。”场长也急于转移那过于沉重的话题,“我早就想作这个试验,把黄鼬驯养成家鼬——现在成功了一半。你把它安置到饲料仓里,别去打扰;如果它安心待下去,又能扼制鼠害,试验就算圆满成功,可以推广了。我给它命名‘家鼬一号’,绰号嘛,就叫‘小白’好了——我将陆续驯养出二号三号四号……让这种名声不好的小兽成为咱们的得力助手!”

按场长的吩咐,小牧工将小白住的木箱搬进了饲料房。

前任老牧工驯养的两只仓鸮失踪后,这间饲料房便成了耗子的乐园。米糠和麦麸、豆粉成了它们取之不尽的食物源,撑得肚皮溜圆的耗子便在仓板下的隔潮层里做窝产子,还带着崽子们在里面赛跑摔跤,大摆擂台。小牧工忙着干活,没工夫收拾它们,马戏狗傀儡更是拿耗子当朋友。

幸好场长送来这位“耗子克星”。

可它比耗子大得了多少呢!小不点儿的,要征服一大群耗子,小白能对付得了吗?

替小黄鼬担心着,干着活儿的小牧工时时忍不住要到仓门口望望。

小白早不在木箱里了。它真去抓耗子啦?不像。抓耗子应该听到鼠辈的惨叫。那么……

直到饲料仓门口一连扔下3只软耷耷的死耗子,牧工悬着的心才落定。但从此他很少再看到小白。那家伙几乎成了个隐形大侠,要不是仓里仓外经常能拾到残缺的耗子遗骸,他简直怀疑小白是不是还在里面。

6

饲料仓里的耗子真碰上克星了。

它们曾经仗着狭窄的墙缝躲避仓鸮的追捕,也在黄鼬挟带的强臭袭来之际紧急疏散,安然逃生。这个新来的强盗偏偏没有那种强烈的气味信号,而且穿隙钻洞的本领极高,耗子能去的地方它都能去,仿佛没有骨头似的!

可是小白干吗不在牧工眼前露面呢,难道它一点也不留恋人类,不怀念温暖的大手的抚摩,不惦记那些拌着香油的肉食了吗?

真不留恋。刚刚失去母亲而又孤独无援之际,尚不能自谋生存的它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人类的救助。但它很难因此而蜕变为人类的宠物。与猫不同,它的遗传本能中没有亲近人类的基因,只有在猎杀中求食的天性。因此,当它的本能灵性在杀戮中被激活,野性立即占了上风,它彻底忘掉了幼小时那一段“准宠物”的生活。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它以木箱为窠巢的习惯,而它安心待在仓中,不仅因为窠巢在这儿,更重要的,是饲料仓里有足够它取食的猎物。

小白很满意这个新环境。

除了耗子,在隔潮板下的泥土里它还能掘食蛴螬(金龟子的幼虫,生活在泥土里)和别的虫蛹。从那下面的通风口走出去,牛栏后面的草坡和树林又是另一番景象。它看到了鸟儿、林蛙和别的生物,在食肉小兽的眼睛里,这些都是美食。

吃腻了老鼠和虫子的黄鼬开始向外扩张自己的猎场。从光秃秃的树干上摔下两次之后,它便掌握了攀扯的诀窍,朝低处的鸟窝进攻了。

它的目标是鸟蛋,和还未长出硬羽的雏鸟。如果成鸟不自量力试图反抗,它也乐意把鸟血和飞鸟发达的胸大肌列入自己的菜谱。

可是有一天,当它沿着一根斜卧的松树走向一只尚不知内容的鸟巢时,它忽然感觉背部有锐器扎入的剧痛,随之一股上升的巨力将它拔离树干,提向空中。

晕头转向地作过一段空中旅行之后,小白被扔进一个前所未见的大鸟巢,扔在两只遍体绒毛的雏鸟身边。

它从未吃过这么大的雏鸟!对鸟肉的垂涎,使它顿时忘掉了背上的伤痛,也不去探究此时的处境,朝一只张大黄喙的雏鸟扑过去。

一记巨力的撞击之后,它被提拎起来掼了个跟头,小白才看清身后对它实施了第二次攻击的强敌,一只长着钩喙和利爪的巨鸟。

它并不害怕。也许在黄鼬简单的脑子里根本不存在“害怕”这种感觉。它只是低伏下前爪,狠狠地盯住那个大家伙的脖子。

大家伙是一只白腹隼雕。抓来这只给儿女当午餐的小兽,它按惯常的作法准备先将小兽撕裂,再分别填进儿女们贪婪的大嘴。没想到小兽如此结实,它使尽全力的一啄只啄出一个小小的裂口。没事,只要有了这么个突破口,用爪子踩住,再作一次努力准可以将这东西开膛剖腹。

隼雕抬起了一只巨爪……

7

小白勇猛而且非常鲁莽。但刚刚领教过对手的厉害,它还是放弃了偷袭对方脖子的计划,却趁那只巨爪压来之时倏然一闪身,仍然扑向那只它早已看中的大雏鸟。咬住雏鸟后,它借那一冲的惯性翻滚出来,从不知有多高的鸟巢向树底坠去。

一丛云状的树冠托住了它,又将它轻轻弹起。小白继续下坠。不过这回不可怕了,它还没有获得加速度,便跌入蓬松的茅草中。

它至此仍未放开的猎物已经死去。小白就趴在那儿享用着它的战利品。它望不见天空,不知道那只凶恶的大隼雕正气急败坏地在空中兜着圈子,搜索它。它只感觉到吃饱喝足之后那种昏昏欲睡的舒适,于是在草丛中睡了一觉。

天快黑时,小白匆匆踏上归程。所谓“归程”只是它的臆想而已——那段航空旅行,扰乱了它的方位感。幸运的是,那只急于复仇的大鸟跟老母鸡似的夜盲,天色黄昏后不再出猎,才让小黄鼬有了满山瞎窜的自由。

小白跑了许多冤枉路。它一心想回到它自幼习惯了的木箱里去,只有在那儿,只有伏在母亲的“皮大衣”上,它才能睡得安稳。山林却老跟它作对,它钻过一片林子,又进入另一片林子,牛栏的饲料仓仍不知在什么地方。

后来它烦了,饿了,失去了寻找的耐心,它全心全意地投入狩猎,追向一只硕大的耗子。

大耗子掉头逃进一个砖砌的方洞。

小白飞身跃入,霎时扑翻对方咬住了脖子。热血滋润着它焦渴的咽喉,它怦怦猛跳的脉搏渐渐平静下来时,它忽然发觉自己回到了仓房的隔潮板下。

小黄鼬撇开猎物跑上去,扑进了妈妈不再温暖的怀抱……

8

既是家畜又是野兽,小白在小牧场里迅速成长。它从不与奶牛为伍,对那条善良的马戏狗傀儡,也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傀儡没有吓唬过它,它却不能不时刻处于黄鼬特有的临战状态——即使是一只成长中的黄鼬,也被打上了“高度警觉”的家族烙印。

它在小牧工眼里的第二次亮相已经是半年之后。那个傍晚,突然袭来夹杂冰雹的狂风暴雨,几乎掀掉了半座牛栏的顶盖,饲料房顶也漏得跟菜篮子似的。担心小白淋雨受惊,小牧工到处寻找……

四目相对的片刻,它愣了一下。

它怎么会跟人这种生物混在一起?

脑瓜深处,人的影子已趋淡忘。小牧工向它伸出的双手却像闪电似的照亮了某一段记忆。它冲动地朝那双手跳去——

可就在起跳的刹那它改变了方向,蹿过桁子下的空隙,飘离了人的视线。遵从一个祖先遗传的警号,它毅然掐断了那段记忆。

小白依旧借饲料房栖身,但它与牧人牧犬和奶牛的关系,跟那些傍小牧场偷食、寄餐的山耗子相差无几,它永远在躲闪。

9

电光闪烁中仓促的对视,把小白英俊雄健的形象刻印在少年牧工的脑海里。黄鼬的成长速度超出了他最大胆的想象。无疑,场长的家鼬实验获得了成功,小白虽然疏远了人类,但并未野掉,它一直在暗中帮助人类肃清鼠害。

如果让这种无臭无害的家鼬进驻所有的粮仓饲料仓,耗子还能像先前那样猖獗吗?

可是场长的“家鼬二号”计划迟迟没能实施,因为捕获小黄鼬的机会实在太少了,用场长的话说,小黄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得等下一个繁殖季,再碰碰运气。场长希望他提供家鼬一号更多的情况。而那些情况同样可遇不可求——当一位捉迷藏专家执意要躲开人的视线时,你休想偷窥它的秘密。何况在这一个人的小牧场里他有那么多的活儿要干。他得在天亮前完成第一次挤奶,然后把牛赶上草场托付给牧犬,自己匆匆赶回来清扫、冲洗栏舍,准备精饲料……接着是午间收牧,挤奶过后,重复上午的工作……直到晚上十点,最后一次挤奶完毕,一天的忙碌才算结束。

可是有一天,在清扫牛栏时无意中向后窗外投去的一瞥,却让他有了新的发现——

他的家鼬一号竟然在野外狩猎!

墨绿的背景反衬下,那如波浪般涌动前进的浅栗色身影格外鲜明。它追赶的是一只大野兔——那野兔的体积至少是小白的5倍。

忽然之间,追、逃的双方都不见了。阳光下的草木沉入了凝然不动的静寂。

等到那片风景再次生动起来,画面中只剩下了大野兔。野兔仍然显得很慌乱,跳跃几步,又停下来,转动着雷达天线般的大耳廓。然后它加速逃奔,猛力起跳——

就在野兔蹦起的同时,小白也从它对面弹跃而起,凌空缠住了它。兔子翻了个空心筋斗,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沉默终生的兔子只有在剧痛难忍时才发声尖叫。而这一声,更像挨宰那一瞬间的临终绝唱。小牧工便知道,他的家鼬偷袭得逞,干掉了大野兔。

野兔并非山林的弱者。它们拥有刀片般锋利的大门牙,有钩曲的利爪。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兔,还能战胜狐狸,跟老鹰搏斗。小牧工自己也在野兔手下丢过份——他按住了一只野兔,冷不防那家伙龇出大白牙冲他的手咬来。他急松手,野兔嗖地从他双脚之间蹿过,顺便在他脚背上挠下两道爪痕……那还只是一个没长足的半大兔娃。今天败给小白的却是年轻力壮的公兔!

那边安静下来后,小牧工在杂树林中找到了“受害者”。大公兔不光被吸血,还给掏去了部分内脏。他打了个寒噤。如此野蛮残暴,还能叫家鼬吗?

他这儿只有大牲口,要是鸡场鸭场也推广了场长的家鼬,小杀手们野性大发时岂不杀得血流遍地!

趁放牛上山时,他找到遛马的场长,报告了这个新发现。

“哦?我倒被小家伙善良的外表给糊弄了!”场长搔着光脑袋,“看来,驯化黄鼬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幸好还没有当经验推广!”

10

家鼬实验中止了,一号小白仍然是全场唯一的家鼬。

随着野性在身上一步步复苏,它变得更加骁勇善战,行动也更为诡异。它多半在夜间活动,白天睡觉,也不再回那只铺垫了母亲“皮大衣”的木箱了。它往牛栏边一个石洞里胡乱塞些干草,在里面安下家来。

它仍然不远离牛栏的饲料仓,是因为仓内的糠麸能够吸引一批又一批的鼠辈食客,随时供它抓捕,此外,千百代祖先傍村舍而居的生存策略,也成为一种遗传本能,左右着它对住处的选择。这确实是明智之举!黄鼬再强也有天敌,而自然界中越是强大的猛禽巨兽,对人类越忌惮,它们很少冒险接近人类聚居之地。

喜欢追着人跑的耗子麻雀之类又恰恰是鼬族的美食,再加上家禽家兔的诱惑,黄鼬能不选择以人为邻吗?

小白在遵循着遗传指令的同时,也享受到了种种方便。有好几次,在夜间出猎遭遇豺和野猫的追杀,它却借牛栏轻易逃脱。那些东西对黄鼬原本是心存忌惮的,对它却一点也不敬畏……不过,一见到牛栏的灯光,嗅到烟火气息,它们立即放弃了对它的追咬,掉头远遁。

仗着这一切,小白一直生活得挺惬意。

可是有一天,当它彻夜远征后回到住处,发现牛栏空了。它在里面转了一圈,没有见到一头牲口,那个人也走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饲料仓中成堆的糠麸。垫仓的地板,也被人撬动过……

小白有些困惑。它回到暖和的洞穴,只有这儿,只有它为自己经营的窝巢一点也没改变。它舒舒服服地趴下来。它不知道,它赖以生存的牧群,已经迁往大山背面的矿区;更不知道小牧工在离去之前呼唤着小白到处寻找,还钻进饲料仓下的隔潮层搜索,想让它也随牛群迁移。它的这一次远征,让它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不知道这一切的小白一点儿也不担忧。

仓库中撒落的饲料,还在引诱着耗子;

空空如也的大牛栏,依旧耸立在洞穴之外,替它遮风挡雨;

牛栏前后,山还是青的,水还是绿的,林中的小动物仍然欢天喜地……

这还不够吗?

至于别的……不,它不会感觉孤独。自从它毅然拽断对人手的留恋,它就习惯了孤独。它独自居住独个儿狩猎……直到它在同类中找到配偶之前,它都乐于面对孤寂。

只要这儿的环境不变山水不变,它永远是一个快活的小猎手。

然而……

来了很多很多的人。当草场上掘出的红土被压成砖坯,那一排排吐着黑烟的砖窑就开始吞噬山林。绿色的植被一片片抹去,不久,泉流干涸了,飞鸟和小动物们纷纷逃离。再后来,牛栏被拆除了。

小白的石穴在山风吹送的团团黑烟里,它咳呛着跑出洞穴,终于明白这儿再也不适宜生存,于是它也加入了小动物们逃难的队伍,朝着深山老林搬迁……

11

进入山林之后小白又经历了哪些?我们无法猜测。但我们可以凭想象勾画出它那一段遭遇。一只被强行摘除了化学武器的家鼬只能仗爪牙自卫。当初为它的狩猎行动带来好处的无臭功能,如今却成了它的大患,所有的食肉动物,都不会拒绝吃下一顿毫无异味的优质精肉。它的天敌数量顿时增加了一百倍,它将要遭遇的危险,也必然是其他同类的一百倍!

好心的场长在用手术替它摘除臭腺的同时,也剥夺了它回归荒野的权利。它可以适应人间,处处受欢迎,却难以在山林草莽中生存下去……

这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因为事隔不久,失去了牧场的小牧工,领着不再是牧犬的傀儡从那片面目全非的山地经过时,傀儡忽然激动地吠叫着跑下山坡,从灌木丛中叼出一只棕背白腹的小兽,送到了主人身边。

——那正是“家鼬一号”小白。

它的躯体还有些温热。从颈部牙痕分析,杀害它的凶手很像是一只猫科小兽。那种野兽很少敢于冒犯一只掌握着化学武器的黄鼬,而小白恰恰缺少了那种武器。于是……

战斗中的小白肯定扭动身躯压缩下腹部的肌肉,希望挤压出那种毒剂。可臭囊不复存在,它反而因为迷信祖传的救命法宝错失战机而丢了性命。倘不是傀儡及时赶到,它连遗骸都得被凶手和别的动物吃掉。

小牧工在山道边挖了个坑,将小白掩埋了。

——你或许还记得,接替老牧工管理那个牧群的,正是还不到15岁的我。我在那儿工作了两年多,然后在告别牧场的路上安葬了小白。

不久,我带着傀儡去了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山区……

歪脑袋木头桩的故事范文第3篇

在云南,大理乃大道之邦。中国无人不知的大理石,藏于大理苍山。苍山最高海拔4122米,是世界上最雄伟的山峰之一。有人将它与欧洲的阿尔卑斯山相提并论,而苍山比阿尔卑斯山更胜者有二:

其一,苍山下面就是洱海,如一只蔚蓝的耳朵,永远倾听着苍山的松涛。世界上有山有水的地方很多,但如苍山洱海如此近距离地名山胜水相依的并不多,雄伟至极,美丽之至。在点苍山与洱海之间展开的小平原上,至今保留着古老的田园风光和日常生活。

其二,苍山中有苍山神祠,南诏后裔,大理的土著白族崇拜万物有灵,苍山不只是山,也是苍山大神。人们经常在苍山举行各种祭祀活动,这种人类童年时代的仪式在世界上的许多山区都已经绝迹。

大理的魅力还在于它是古代云南与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文明、印度河文明与中国内地文明世界交流来往的一个十字路口。

在大理,人们至今坚持着古老的信仰,本主是大理白族的地方神。大理的传统是,神并非独一无二,也并非一成不变,任何人都有成为本主的可能。

2006年,我应邀在深圳评选中国的十大先锋城市,我投票大理。对于一个日异月新的世界来说,先锋意味着坚持。

沿着革什扎河向北,是四川省丹巴县的另一条峡谷。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峡谷之一,高山耸峙,许多山上依然是原始森林,河流清澈,在石头上哗哗地响着。开阔的谷地大部分已经被人们建成田园。更多地段,依然是最原始的样子,看不出人类是否来过。途中多次产生隐居的念头,如果真的选择的话,又觉得无所适从,一段比一段更好。忽然,美丽的风景中断了,出现了工地,在河流最险峻的一段,一个水电站正在施工,黄色的挖掘机像是怪物的巨鞋,把峡谷踩塌了一部分。赶紧摇起越野车的窗子来,轰隆驶过的怪物总是卷起沙尘暴。

边尔乡与丹东乡之间的峡谷保存得非常完好,是世界一流的风景区,原始森林里突然凸起一座碉楼,陈旧但依然坚固,超越森林之上,不知道是什么时代建造的,孤零零的一座,不知道建造来做什么用,了望敌人,但附近并没有村寨。以为一路会看见更多,却是这一路唯一的一个。我们从漆黑的6点半出发,到达丹东乡已经是阳光灿烂10点半。从丹东乡转向北面的阿洛沟,汽车开始爬高,进入最危险的毛路,这条路是去年10月14日通的车,是前往莫斯卡牧场唯一路线。除了摩托、拖拉机和越野车,任何车辆也别想在这路上走。那道路勉强地粘在随着泥石流滚下的圆木和石头之上,汽车滑冰般地摇摆着,随时会失去控制。如果害怕的话,也可以在丹东乡租一匹马去莫斯卡,来回120元。或者步行,那就得走6或8个小时。汽车一边走,一边辨认着道路,海拔逐渐升高,植物群落也发生着变化,在三千米附近,是高大的冷杉树。到了四千米左右,出现了大片的青冈林,林子不高,在3米左右,非常苍老,犹如垂死的手指,挂着苔藓。之后,就来到高原草甸之上,荒凉粗犷,浑圆的山肚子之间的盆地里有一汪水亮着。一群黑牦牛一看见汽车,就惊惶逃走,像一群重型武器奔过山岗,以前见到它们都是一动不动的。一群地狂奔而去,卷成一团黑色的旋风,忽然又停下,恢复原状,它们对汽车还怕生。荒野上有许多洞,一个旱獭的脑袋晃了一下,当地人把这些笨头笨脑的胖子叫做雪猪。道路上经常有不知名的鸟在前面带路,有一次带路的是一家野鸡,有十几只,一群地跳在我们的车子前面,走了很久才回荒原,藏族司机慢慢地跟着走,没有按喇叭。时常有藏族人骑在马上走下山岗,身上裹着红色氆氇,一只袖子故意空着不穿,潇洒地垂着,马背上铺着彩色羊毛毡,五花马,千斤裘,就像天神下凡。有一辆摩托车卧倒在路边,爆胎了,藏族摩托手似乎首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完全不知所措,问司机能否帮他补胎。司机说,这种摩托用的是真空胎,他补不了。汽车到达了海拔最高的山垭,4646米。垭口有一石头,上面放着一块彩色的刻着经文的玛尼石,暗示着我们已经来到某个世界的入口。玛尼石遍布于藏区的大地上,提醒着人们神灵无所不在,它有令人们不敢轻举妄动的作用。莫斯卡是一个高原草甸、大地上分布着雪山、牧场、原始森林、河流,有二十一个海子(高原小湖泊)等等。过了垭口,开始下坡,海拔逐渐下降到4200米左右。荒凉的山坡上忽然出现一群粉红色的风马旗,林立于高岗,犹如美丽的幽灵现形。旁边还有一个用粉红色的长布条搭成的高塔,形如碉楼,有两层楼那么高,与丹巴那些石砌的碉楼不同,这个风马旗碉堡轻盈地飘扬着,光芒忧郁。它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远古的联系?如果这里不是地老天荒的莫斯卡,你会以为这是某个艺术家的“大地艺术”,在,各种艺术都通过那个非艺术的目的――对众神的感激与敬畏呈现着,虔诚保证了这些作品总是最精粹的,也许诸神同时被无名的艺人们想象为最高的鉴赏者。一匹白马在它自己的附近低头寻找着什么。一场细雨飘忽而过,几百个旱獭从土包后面跳出来,像动画蹦跳而舞,唱着无声的歌。几个山包之间的盆地上,莫斯卡村出现了。天堂就是这个样子,一条从草原溢出的溪流环绕着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低矮的城堡。有一个老人缓慢地、仿佛盲人,绕着村子的外墙走着,低着头,捻着珠子,仿佛那村子是一个圣地。这个忽然凸起在平坦草甸上的石头村子由一道东西长110米、南北宽90米、高约2米的石头围墙所环绕,围墙刷着白石灰,在上方画着暗红色的边。有条石子路绕城一周,是村民的转经之路。城堡有四个入口,围墙以内是居民用石头和木料盖成的歪歪斜斜规格不一的房子,房顶用黑色的页岩覆盖,位居中心的金龙寺是最高最好的建筑物,活佛日琼说,莫斯卡村是一个袖珍的坛城,坛城就是佛教想象中的宇宙秩序,它旋转着,环绕着某个中心呈上升之势。在附近的山包上看,绿色盆地上的莫斯卡村的形势确实是环绕,就像一群彼此依偎俯伏在草原中间的暗灰色羊只,围拢着中间的寺院,这个寺院就像一个戴着金色王冠穿着红袍的牧人。经幡飘扬,白云飞渡,草地上躺着牦牛,流着溪水,流水上也安装着转经筒,像水磨一样,整日吱哑地转动着。没有树。地上的石块大都刻着经文或者神像。几个旱獭躺在大门外面的草地上睡觉,你给它们食物的话,它们就笑呵呵地站起来。外来者以为这是人们动物保护意识觉醒的结果,不对,在藏族人看来,旱獭自古就是土地神的宠物。神灵系统在藏区并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大地上的万物,它们化身为万物。与旱獭共同生活的还有猴子、盘羊、马鸡、贝母鸡、藏雪鸡、鹿子、黑熊、马熊、獐子、小熊猫、猞狸、狼、豺狗以及上百种鸟类,但它们不像旱獭那样亲近,远远地一晃,或者根本杳无踪迹,只存在于牧民们的传说中。在夜晚,除了风声,流水声,和动物们在高谈阔论,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莫斯卡是一个高山牧场,人们把在这里居住的人们叫做牛场娃。他们主要靠饲养牦牛生活,住在帐篷里,逐水草而迁移,夏天迁到夏季牧场,冬天迁移到冬季牧场。一头牦牛养六年,可以卖到1600元。但他们一般不卖,牦牛是家族成员,供给他们牛奶、酥油和奶酪等等。他们另一个收入来源是挖药材,冬虫夏草、贝母、羌活、大黄、当归、青交、党参等等,虫草曾经卖到9块多一根,还有各类菌子,也是可以卖好价钱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越来越少,很难采集到了。唯有牦牛,一直忠实地供给着高原生活必须的一切,吃的、穿的、取暖的都依靠它,制造帐篷、毯子和衣物的牛毛、食用的牛奶、奶酪、酸奶和肉。但可怕的是,牦牛维持生命的水草也日渐稀薄。一位老牧人告诉我,一个普通的三、四口人的家庭,满足基本的丰衣足食,养20多头牦牛足够了。过去牦牛就是牧民的家族成员,根本舍不得宰杀或出卖。现在人们受到电视机里面宣扬的生活方式的影响,希望更富裕,牦牛不只是自己使用,还要依靠出卖牦牛致富,获得更多的钱财,人们养的牦牛越来越多,多的达到几百头。这样,草场就不够了,日益贫乏恶化。当我问他是否愿意放弃这种传统的生活,像电视里那样生活的时候,他迷惘地摇摇头。我现在很好,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安心。他不知道,这种他认为安心的生活,在电视机的世界里已经被宣判了死刑,住在牦牛帐篷里是落后的,不可思议的,那个电视机世界的意识形态已经如此认定。富起来可真是个翻天覆地的运动,更富裕的结果将是,为了只可能是少数人的富裕起来而把全体人们传统的生活世界连根铲除,因为这个传统的小世界容纳不下富裕者的新世界所带来的一切。年轻人正在接受新的价值观,他们已经不满足于老辈人把人生的主要内容奉献给宗教而在世俗生活只满足于基本需要的生活方式。

金龙寺建造于1786年,这是一个红教寺庙,它是荒凉草场上牧民们的精神和文化生活的核心。它不仅是宗教活动的祭坛,也是学校、博物馆、歌剧院、广场、牧民发表言论的地方、社交活动的会所、沙龙,以及文化和日常生活的典范、标准……每到节日,牛场娃都要卷起帐篷赶着牦牛向这个寺院靠拢,从莫斯卡、边耳、巴底、阿科里……最远的从道孚县的玉科而来,要走两三天。人们向诸神表达他们的虔诚和感激、狂欢数日之后又重返黑暗孤独的草原。藏历一月四日至十五日,念十二字经,期间有六天的晚上演藏戏,演格萨尔王。藏历四月十五日至十八日:念哑巴经;藏历五月十日至十三日:十一个神山烧烟、转山;十三日至十五日:赛马;藏历五月二十七日至六月九日:念四种经;六月十日:庆莲花生生日;六月十一号:演格萨尔王(跳布扎),这是全年最大的活动。藏历九月,念七天金刚经。藏历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九日:念三种经,祈福,平安,免灾。更多的不定期的即兴的活动是跳锅桩,音乐一响起来,整个村庄就像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地舞蹈起来。每个村民都是舞蹈家,许多人是技艺高超的乐师和演员。这些角色在他们看来并不比放牧牦牛更高贵,艺术是劳动的另一种形式,这天然的事情。1984年,莫斯卡自筹经费建立了有80多位业余演员的藏剧团,而莫斯卡登记在册的居民有107户,570人,就是说,14%的人有更杰出的表演才能。再加上喇嘛,他们是传统的文化人,莫斯卡的文化含量相当高。别看这地方远离都市,算起来,就是完全没有电视,他们的文化活动也比城市居民要丰富得多。生活和艺术并没有根据专业分类,两者融为一体,不可分割。那些戏剧、音乐都是寓教于乐的,与佛教的思想有关,惩恶扬善,是非分明没有大城市那些无聊庸俗的内容,永恒的主流文化,天经地义,崇拜英雄格萨尔,人们完全不知道正在中国内地的风行的后现代的解构、消解一切传统价值观的思潮。

最初,牧民在节日时期环绕着金龙寺搭帐篷,后来有些帐篷搬不动了,留下来,长久地环绕着寺庙,里面居住的都是年老的牧人和儿童。大约五十年前,人们把环绕着金龙寺的帐篷改成了简易的房子,固定居住下来,年轻力壮的牛场娃依然住在帐篷里,游牧于草原,定期回来。房子主要是安顿年老的牧人、儿童以及储藏物资。村民基本上都是亲戚,不与外面的人通婚。村里有五部拖拉机,集体有一台丰田小货车,人均收入530元。村子里没有通电,使用太阳能的充电器,充足一次可以发电四小时左右。房屋底矮,但大多数也有两层楼,住房、仓库、以及传经堂、藏剧院都环绕着金龙寺。那个小转经堂是老人们每天聚会的地方,走廊上铺着磨腻了的羊皮,一个很舒服的家。剧院主要是用于开村民大会和演出藏戏,也放电影,村里有一个放映员,看电影每人收费一元,用于发电机的油钱。村里有一个乡上派来的赤脚医生。今年准备培养一个本村的医生,并建立卫生所。

院落之间有大片长着青草的空地,供人们随时席地而卧,每家的门槛都由于经常坐而被磨得很光滑,老妈妈枕着二楼的窗口与下面路过的人聊天。两个胖而强壮的老爷子坐在自家的门口,他们是70的岁泽斯嘉和64岁的扎西泽旺,从小到老都在一起。有着童年时代的天真表情,脸上布满被高原上的风暴刻出的黝黑皱纹,表情却是童年时代的。他们既是牧民也是石匠,既是舞蹈演员也是歌手,身份随着生活的需要而随时转换。远远近近的牧民有二三十人在跟着他辆学习石刻。扎西泽旺家有80多头牦牛,七匹马,三个人放牧,他自己则要养老啦。泽斯嘉这几日的活计是为一个牧民的马刻一块玛尼石,以保佑那匹马健康而有奔跑得更快的力气。他们穿着自己缝制的牦牛毛做的靴子,这种靴子是古代传下来的,适合在高原草甸上用,冬天非常暖和,夏天被水溽湿后干得很快,一双靴子可以穿五个冬天。老爷子们胸前挂着几个黑乎乎的小皮袋子,见我好奇,就打开给我看,一个小袋子里装着镫亮的银色钢针,是缝纫用的,这是我曾经见过的漂亮的针了。另一个小袋里装着黑色的牦牛线,还有一个装着顶针。这三样东西以及吉祥物(佛像宝石之类)他们几乎是终生挂在身上。野外活动,帐篷、衣服、鞋子经常会破,需要修补,必须马上动手,在这地方生活,你得什么都会。这大院的景象令我想起荷兰画家勃鲁盖尔描绘过的19世纪的生活世界,弥漫着一种大家庭的安全感,每个人都朝陌生人亲切地微笑,孩子在滚木制轱辘或者轮胎。妇女在木桶旁边洗着什么,青年一群地靠着墙根,披着长发,穿着磨旧了的牛皮靴子,并不是现代派而是传统,许多人非常英俊,内心淤积着最狂热纯洁的爱情,他们不知道他们这种形象为好莱坞的导演所青睐。

历史记载,金龙寺是来自青海果洛州的红教活佛青则益西多吉于清乾隆五十年(1786年)主持修建的。这是汉藏结合的建筑,其木工部分是汉地木匠的活计。不大,经堂也就够20多个喇嘛在里面坐上两排。气味浓烈呛人,来自酥油、羊皮和其他东西,暗红色的,也混杂着金色、黄色、绿色和白色。幽暗,由于时间久远所致,光被时间藏起来了,一切都已经被长期地抚摩而像厨房里的器皿那样温暖。你可以躺下坐下,面对诸神的偶像你不会战战兢兢,而是回到了家里的感觉。红教属藏传佛教中“宁玛”派,“宁玛”派是藏传佛教始祖莲花生大师所创立的宗派,俗称“红教”。藏文“宁玛”的意思是“老派”,或“旧译派”,有别于后来其他祖师创立的“新译派”(白教、花教、黄教),是藏传佛教中最古老的教法。在11世纪时形成宗派体系。它所传承的教法主要是藏传佛教前弘期传译的密法,故称为“旧派”。红教僧人穿有红边的白袈裟,头上盘着辫子,他们安家立业,娶妻生子。我走进经堂,立即被浓烈的酥油味熏得几乎窒息,光来自顶上,阴暗的佛龛上供着佛、莲花生,低处的壁画是印刷品。高处的壁画是手工绘制的,显然不是18世纪的遗物,60岁的扎西泽朗在介绍的时候,提起,那场革命居然深入到如此遥远而且基本上不通汉语更不说普通话的地方,令我感慨。壁画上的一位神我没有见过,那是一位上身的白胡子老者,看上去像是印度人士,扎西泽朗说他是唐太宗。我很奇怪,后来问了活佛,原来他说的是唐宗杰布,是的鲁班和藏戏的创造者。这是口承文化的特点,许多事情以讹传讹,歪曲了细节,但无损于宇宙的秩序。二楼漆黑发亮,有一根削出坎的圆木梯子通向天窗,窗子周围摆着许多石板,上面刻着与格萨尔王故事有关的石刻,有些已经不知道刻制的时间,有的是1991年以来补刻的。莫斯卡地区分布着数千块玛尼石,石刻有六百多块,其中大约有四百多块刻着与格萨尔传说有关的题材和佛教题材。这并非全部,刻玛尼石是莫斯卡的传统,村里有许多石匠,就是修建房子挖地基的时候也能刨出石刻,有的石刻在多年前修建房屋的时候被盖在屋顶,已经找不到了。老石匠说,目前村里还有十多个刻玛尼石的匠人,但他们已经不会刻格萨尔,只会刻经文了,90年代重刻的部分是请道孚的石匠完成的。据专家说,这些与格萨尔王有关的大规模石刻在国内是首次发现。据说格萨尔王的叔叔(达绒本波晁通)的部落曾在此地安营扎寨,这个部落在莫斯卡的后代现在还有20余户,如叫卓玛、白马热申、洛尔登、仁真洛则、扎西多吉、耿秋斯嘉等的就是。楼上保存的石刻片是精品。刻得生动有力,令人闪电般地进入那个骑在马上的英雄时代。有一块刻着格萨尔王的爱妃,她的穿着与今天草原上女人们一致,多彩、烦琐、厚重但穿在身上却透出缓慢的轻盈。这些石刻大多被重新涂上了新的彩漆,少数还保留着本色,看得出风格不一,并不是同一个时期刻成的。扎西泽朗说,时期,这些石刻被活佛翻过来铺成路面,才没有被发毁掉,这倒合了匠人刻制这些石像的本义,本来就是为迷途的人们指示道路的么。

格萨尔王传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灾人祸遍及藏区,妖魔鬼怪横行,黎民百姓遭受荼毒。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为了普渡众生出苦海,向阿弥陀佛请求派天神之子下凡降魔。神子推巴喝瓦发愿到藏区,做黑头发藏人的君王――即格萨尔王。格萨尔王是神、龙、念(藏族原始宗教里的一种厉神)三者合一的半人半神的英雄。他降妖伏魔、抑强扶弱、造福百姓,具有非凡的才能,受到诸天神的保护,最后将害人的妖魔和鬼怪杀死。先后降伏了十个“宗”(藏族古代的部落和小邦),在降伏了人间妖魔之后,格萨尔功德圆满,返回天界。据说他的原型就是统一的松赞干布。这个充满奇异的想象力的故事就像荷马史诗一样,是口口相传传下来的,它其实已经成为各时代草原上的行吟诗人的集体创作。这些行吟诗人有着传奇色彩,能够吟诵整部史诗的人被人们视为神人。《格萨尔王传》一般由前辈歌手口传下来。而最神秘的是那些叫做“包仲”的说唱艺人,他们获得《格萨尔王传》的演唱方式,是梦传神授,这些歌手在之前从未师承任何老师,突然有一天在睡梦中梦见有神人传授,并且一入梦就昏迷多日,苏醒后就能滔滔不绝地说唱表演史诗。一般演唱《格萨尔王传》,基本故事过程框架是一样的,但每个歌手在演唱过程中都会根据具体时代、场合的情景自由创造、发挥。在藏区,格萨尔王不只是一个古代英雄,也是一个历久弥新的当代英雄。他一次次通过行吟诗人的传唱而在每个时代复活。人们不仅通过说唱来流传格萨尔王史诗,也通过石刻、雕塑、绘画、舞蹈、音乐和戏剧来流传它,格萨尔王传在藏区,其实是一个综合的巨大的艺术行为,环绕着这个永恒的主题,无数的艺术天才获得自由的表现空间,而匿名是这种艺术创造的普遍原则,因此,在草原上,人们经常惊叹那些穿越时间的伟大的艺术,但很少有人知道谁是它们的作者。

金龙寺目前的主持是1943年出世的转世灵童日琼活佛。领导莫斯卡的日琼活佛是丹巴县的前政协副主席和现在的县佛教协会的主席,他是一个杰出的地方领袖,他既是莫斯卡地区的精神生活的领袖也是地方事物的判决者和文化生活的倡导者(他也是甘孜州和阿坝州的丹巴县、道孚县、金川县治安联防会主任)。他既作为杰出的僧侣引导信徒们未来转世的道路,也要解决当下的地方事务,这与传统的教政合一的传统有关。教政合一不只是布达拉宫的传统,也是地方运转日常生活的基本方式。一个地方宗教小领袖其实也就是政治、文化和生活的小领袖,在,一个活佛就是一个大知识分子,精通经文、典籍、医学、文学和艺术。当然,他决不是书斋里面的知识分子,他必须对人民的日常生活发生作用。我没有见到日琼先生,他到康定参加一个由众多活佛们在一起召开的野生动物保护的会议去了,草原上留下了一行越野车的车辙印子,这并不表示他不在莫斯卡。

日琼活佛在莫斯卡领导着文化和风俗,亲自改编并组织藏戏的演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位剧作家,他改编了藏戏《格萨尔》中最后一小节,他也是藏戏团的主要的演员之一。同时他也决定在村子的外面修筑厕所。他通过佛教经典解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必要性以及保护环境,他骑着马到远地去念经,也乘坐越野车前往县城出席政府会议。他开设了一个学习藏语的小学校。有22个学生和两个老师,课文就是经书。他规定,凡一家的孩子不愿在乡上的汉语小学或村里的藏文学校念书,又不愿集中补习的,家中人死后喇嘛不给念经。他规定,每年藏历十月至十二月人们留守一个人放牧,其他人回村读书学习,并建立了一个藏经楼,收藏着各种经书、藏传佛教理论书籍上万册。藏经楼的底层是印经房,有专门到德格学习过印经技艺的村民担当印经的工作。我听到一个传说,发生土地纠纷的时候,如果活佛在那引起争议的土地上划一条线,争端就平息了。他规定:在莫斯卡不、不抽烟、不喝酒、不捕不猎、不偷盗、尊老爱幼。如果谁违反了,就要处罚,处罚用的是传统的“土办法”,例如脱了上衣受活佛的轻微的鞭刑,指甲和头发要被剪掉。背上放置带刺的树枝,再压上石头,人人朝他脸上吐口水,自己还要说“我错了”。如果抽烟了,就是嘴里含着有刺的树枝在所有人面前说我错了。犯严重错误的人,如果家里死了人,庙里也不给念经超度。如果态度极好,认错改正,交数百元罚款才可恢复。本地人是终身不许抽烟,就是外出了也不许抽,有一个小伙了去外地打工,愣是不敢抽,担心神灵知道。外地人到莫斯卡也只能在经堂外抽烟,不能在庙里抽。如果两人打架了,打一拳罚一百。前几年有人打死人了,被活佛判罚一百五十头牛,并将凶手驱逐出村。小金县附近的一群赌徒被活佛罚款十万元,用作野生动物的保护基金。如果男的女的,也要罚款。双方乐意的通奸(“钻蓬子”)活佛则不干涉。

莫斯卡还保存着古代的某些婚姻形式,适龄青年多有婚前的,这些未必一定就成为妻子或丈夫。在莫斯卡,只要两情相悦,自由的是允许的,如果婚前怀孕生子,这个孩子也不会成为年轻人今后婚姻的羁绊。如果认为对方不适合做自己的终身伴侣,随时可以解除双方的关系,孩子跟随母系家族成长,但男方需要负担抚养孩子的一定费用。非婚生的孩子在莫斯卡是不会受到歧视的,按照传统,养父(舅舅)对待非婚生的孩子,甚至会比对自己的亲生子女还好,否则他将得不到妻子及家人、族人的尊重。僧人只有进入寺院的时候才是僧侣,穿起僧衣是喇嘛,脱了僧衣是牧民,在寺院以外,他们过着世俗生活。

歪脑袋木头桩的故事范文第4篇

上期回顾:一小队战士结束了救援任务本该立刻返回,却临时接到了新的任务,只好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向大山深处前行。被泥石流全部摧毁的山村却出现了不应生还的山民,班长的表现也越来越诡异,到底师长亲自下达的这个任务,有什么意义?

1

我们出了帐篷,就有师里勤务人员把我们引到一座大帐篷里。那帐篷里摆满了各类新鲜食物,香喷喷的,我们一阵大快朵颐。吃饱喝足之后,又有人给我们换上了全新装备。

那些装备真是令人目眩,包括避弹衣、头盔、防护面罩,每人一把92式手枪、95突击步枪,腰上别一把军刺,这些都是基础配备。特殊装备还有两把88狙击步枪、一把便携式激光炫目枪,还有一些电子装置。

这些装备算是让我们这帮普通野战部队的土包子开眼了,传说中的特种作战部队的东西居然让我们用上了,这太有点不可思议了。

我们装备好武器,就被送出了这片密林,按照地图上的路线,我们翻阅了几座山峰,一直到第二天下午3点,才到目标山峰的山脚下。这条路线比我们预计路线要远很多,绕了一大圈,但是因为大雨一直下个不停,山上到处都是塌方和泥石流,按照以前的路线,完全没法走了,所以只能舍近求远,耽误了不少时间。

我们走到山脚,已经是疲乏得不行,一天一夜在大雨中翻山越岭,再加上高强度负重,铁人也受不了。老枪下令我们先找一处山洞做休整,到天黑再上山去,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天黑,他也不做解释。我们累得恨不得倒地就睡,也不想问太多。

毛三儿眼贼,很快就找到一座干燥的山洞,那山洞又高又大,洞口被树叶遮住,深入进去就发现别有洞天,无法判断究竟有多深。

我们也没深入,就在洞口找了一处平整位置生了一堆篝火,生火一方面是为了取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驱赶山里的野物袭人。大家胡乱吃了点东西,就靠在一起进入了梦乡。

我又累又乏,做了一路怪梦,梦里景象凄惨无比,我的战友要么死要么伤,我在梦里难过得死去活来,看他们被折腾,却无能为力,这么一紧张,就头昏脑涨地醒了。

山洞里漆黑一片,旁边是火势渐弱的一堆篝火,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7点了,也就是我这一睡睡了四个小时。

我一挺身坐起来,屁股被石头硌得生疼。扭头看后面,发现其他战友还在酣睡,呼噜声此起彼伏的,独老枪一人坐在火堆旁边,郁闷地一口一口抽着烟。

老枪这个人最爱装深沉,二十多岁的人吧,硬要装出四十岁的老男人才有的深沉,特别是他抽烟的姿势,跟我爸那辈人一模一样,一抽烟就装思考问题。因为他这个毛病,不知道被我们班里的兄弟们嘲笑了多少次。

不过,看老枪现在的样子,那种焦虑烦闷很明显不是装出来的。他拧着眉头,烟圈不断从口鼻喷出来,手里不停重复着递烟进口的动作,整个人跟木头似的。

我到老枪身边坐下,老枪扭头看了我一眼,抽了根烟给我,我点上,喷了一口烟雾。

“怎么?为今晚的行动担心?”

老枪点点头,沉默半晌才道:“老三,我今天带你们上山,心里却是没底,不知道能不能把你们都带回来。”

我叫赵楚,在班里小名儿老三。这个小名儿有个来历,当时毛三儿给我们出谜题,说是有人有时候三条腿,有时候两条腿,问这是为什么。

我当时一激动,就说,这还不简单,不就是男人看到美女的时候吗?

这话一出,就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其实谜底的原意是说,人从能独立走路到衰老的过程,年纪大了走不稳了,用上拐杖,自然就是三条腿了。

因为这个谜底,我荣幸地取代毛三儿,成为班里的老三。在此之前,这个名字一直是大家称呼毛三儿的,毛三儿来自湖北一处偏远农村,家里人没什么文化,他大哥就叫毛大,二姐叫毛二,他就叫毛三,还是正名。

听了老枪的话,想到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再加上梦里兄弟们的惨象,我的心里也是一阵不安起来。特别是想到班里弟兄相处的这几年,战友好胜兄弟,还真不是假话。

我说:“老枪,你别瞎想,咱们昨晚遇到的明明就是普通山民,我觉得是上级弄错了,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老枪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老三,你还是不肯面对现实,师里搞出这么大动静,你当闹着玩呢?”

我心里一沉,道:“老枪,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你跟我说实话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越闹越是云里雾里啊?”

老枪又抽了口烟,道:“我跟你说,从咱们昨晚上山开始,整座山就被部队围起来了,戒备之严密,连只苍蝇都难飞出去。你还记得我们在浮桥遇到的那拨山民吧,他们不是有几个受伤的被抬下山了吗?”

我心里一紧,道:“对,那咱们部队应该能遇到他们。”

老枪点点头,道:“是这么回事,可事实上,昨晚山上就没人下来,鬼影子也没看到,你信吗?”

我听得背后发麻,脑子立刻就懵了,说话也忐忑起来,“老枪,你是说,那些下山的山民难道不是人?”

老枪双眼圆睁瞪着我,道:“何止下山的,我们那晚遇到的所有山民,可能都不是人。”

我努力回忆起昨晚的遭遇,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半晌才道:“他们肯定是人,你记得不,他们一个个活灵活现的,说哭就哭,说闹就闹,是地地道道的当地山民。我们还和他们握手过,那手多暖和。鬼有体温吗?”

老枪道:“不是是人是鬼的问题,如果照常理来说,我也没理由不信他们是人,看得见摸得着,就是活脱脱的人嘛。但是他们有太多违背常理的地方,让我不得不否定我看到的。”

老枪这么一说,立刻让我对自己的判断有了信心,我说:“老枪,你看这座山这么大,光海拔就是好几千米,他们是说下山找医院。可是山这么大,晚上又下大雨,黑灯瞎火的,随处都有可能发生泥石流,他们没遇到部队,可能是遭遇了不测。”

老枪想了一会儿,叹口气道:“这一点我何尝没有想过。你再想想看,昨晚在这座山上,一个连都失踪了。他们装备精良,携带了多台无线联络设备,即使出事,也不可能一点踪迹也没留下,对不对?”

我点点头,这一点的确是难以解释。一个连的兵力,不管遇到什么东西,也不至于莫名其妙就全连失踪,好歹也有一百多号人啊。

老枪道:“师里已经确定,那个村子是有问题,其他两支侦测分队都发现了问题,这整座山都很诡异,我们今晚一定要当心。”

“为什么一定要晚上上山?”

老枪看着我,似乎想说点什么,又欲言又止:“只有晚上我们才能发现他们。”

说罢,老枪吹起集合哨,战士们从地上一跃而起,飞快整理好准备列队集合,我一直盯着老枪,他却不再看我。我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还有更多的秘密没有告诉我,他既然告诉了我一部分,为什么还要隐藏一部分,这不符合老枪的性格。老枪这人爱装深沉,骨子里却非常爽朗,他瞒着我这个班副,是否另有目的,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不停地胡思乱想,老枪已经命令我们开始准备登山。他一而再再二三地跟我们强调生命只有一次,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的心里,却笼罩了一层阴霾。

我们出了山洞,大雨已经停了,只有树叶上还时不时地掉下来一片雨水。我们找了一条不算太难走的山路,一路急行军。睡了四个多小时,大家体力恢复不少,走起来很快。老枪拿着地图带路,他时不时地修正路线,导致我们经常不知身在何方,毛三儿几次尝试套他话,他都懒得搭理,越往上,老枪的脾气越坏,问多了他还冲毛三儿吼。

我们马不停蹄走了三个小时左右,到十点半,就进入一片地势相对平整的地方。我用手电一照,看到下面是一片密林,平地背面凹进山体,这个地方不失为一处避雨躲风的好地方。

老枪让我们在这里做休整,他自己去查看平地四周地势,还翻上了凹进山体的顶上,勘察完毕之后,就命令我们以边沿为斜线修筑出一条防御工事。

老枪下达命令的时候,我们面面相觑,以为他高烧了,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们修工事做什么?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呢。

老枪厉声呵斥我们:“执行命令,否则枪毙处决。”

我们瞪着老枪目瞪口呆,老枪脸色铁青,他甚至还掏出了手枪推子弹上膛。这一切行动都在告诫我们,他不是在开玩笑,这里就是战场,他是我们的指挥官,而不是我们在部队时吆五喝六的那个兄弟。

我们在老枪督促下,一直忙活到午夜,修出了一条长三十多米,深达一米半的防御工事。工事面朝山下密林,头顶凹陷山体,处在这个位置,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是我们人人心头都有一个疑问,这道修建在海拔数千米高山上的工事,到底是用来对抗什么?

此地海拔太高,不可能有人居住,爬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我已经判断今晚遭遇与昨晚肯定不同,却怎么都没猜出在这里修筑防御工事有什么作用。

毛三儿把工兵铲插在泥土堆里,自己横躺在工事前面,其他弟兄都累得不行,或躺在工事内,或站在外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累得不像样子。

老枪看看手表,眉间的忧郁更深,他突然压低生硬冲我们叫道:“赶紧进工事,你看你们,像什么样子,赶紧下去。”

大家吓了一跳,小马躺在工事外泥土堆上,反应慢了一步,被老枪一脚踹进工事坑里,半天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其他人都陆续翻进坑道里。

我们心里都犯嘀咕,“老枪这孙子发什么疯呢,一惊一乍的,玩弟兄们是吧?”

老枪看我们都进了坑道,他朝山下走,走了一段俯身拾起什么东西,在那儿仔细察看着,他身旁是一棵不小的树,叶子还郁郁葱葱的。

我们都探头去看,毛三儿拿手电筒照老枪的手,他手上拿的居然是一颗子弹,黄橙橙的弹壳在灯光下特别显眼。

毛三儿目瞪口呆:“老枪捡到一颗弹壳。”

一边的小高也确认了:“真是弹壳,这里怎么会有弹壳,真是活见鬼了?”

毛三儿突然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他凑近我道:“班副,我想起来了,难道这里就是失踪连队与敌军交战的地方?”

听毛三儿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明白了老枪让我们在这里修筑防御工事的原因,看来老枪知道的东西确实不少,这孙子藏得可真够深的。

这里发现了弹壳,老枪又让我们修筑工事,很明显,我们即将面对可怕的敌人,而且敌人还是与我们一样拥有现代武器的军人。

这个说法非常不切实际,众所周知,中国目前四海安宁,枪支管控极严,而我们所处位置又不是边境地区,怎么会有能与军队相抗衡的武装力量,特别是被特种作战装备武装到牙齿的某侦察连。这一切联系起来,是严格违背常识的。

老枪在密林里走了一圈,默默地回到防御坑道里,他走到我身边,把一把弹壳放在我眼前的土堆上,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我先忍不住了。

老枪:“认得这些子弹吗?”

我仔细一瞧,道:“95式的原配子弹,就是那支连队打的吧?”

老枪点点头,道:“这里就是那支分队最后一次联络总部的位置,种种迹象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战斗,所以我让你们修筑工事,他们失去联络的时间,在十分钟以后。”

我看看腕表,夜光指针在黑暗中透着绿幽幽的光,我看着即将到来的十分钟指针处,心里凉凉的很不舒服。

老枪低声向战友们下达准备作战命令,子弹全部上膛。沉寂的黑暗里,山风阵阵,子弹推膛的撞击声清脆悦耳,那一声声撞击,沉重地敲在我心坎上。那种对未知的恐惧,让我头脑混乱,连知觉都是麻木的。

就在这个时候,山下突然射过来一束强烈的光,很明显,那是手电筒的光柱,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看到我的战友都将枪口对准了山下密林。

恐惧的事情,还是来了。

手电光越来越近,我们心里也越发紧张,我们可以看到光柱在林子里移来移去,甚至还能听到下面人走路的声音,枪械碰撞的声音,我的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老枪早就示意我们关了手电,我们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我能听到身边老枪和毛三儿急促的呼吸声,土堆下方的密林里光影晃动,枪械撞击声和脚步声被安静承托着,显得更加明显,也让人更为心惊。

我担心的不是下面即将上来的武装部队,而是这帮人到底是什么人,或者,他们到底是不是人。

我耳测那帮人进入下面几十米距离,手指抠在突击步枪枪机上,额头冷汗直冒,说实话,实弹军演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紧张过。

老枪突然摁亮手电筒,一束强光柱打到密林里,我们看到密林里塞满了人头,那些脸都躲藏在树叶下面,看不清他们的军装和番号,也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和一张张惊愕的脸。

老枪大喝一声:“愣着干什么,给老子狠狠地打。”

老枪话音一落,我们这边群枪齐射,密林里的子弹也雨点一般打了过来,顿时我的世界里只有密密麻麻的枪声和漫天的喊杀声。在这种情况下,我什么都忘记了,趴在防御工事后面,对着子弹射来的方向疯狂射击。

我不知道山下到底有多少敌军,但是可以肯定,光手电光下那一幕露出来的人头,那支部队总人数不会低于一百。我们区区一个班的兵力,即使武器再先进,迟早也是他们的菜,我打了一阵子,就后劲不足了。老枪在边上不时命令我们报数确定伤亡情况。

我实在忍不住了,把老枪一把拖到坑道下面,骂道:“老枪,你他娘的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些人很有可能是失踪的那支连队,咱们得问清楚,否则自己人杀自己人,死得多冤枉?”

老枪道:“不可能,老子眼尖,已经看清楚了他们的军装。”

我又骂一声:“不早说,他们是什么人?”

老枪低声道:“55式军装你见过没,他们戴的是‘八一’红五星帽子。”

我听了大骂一句:“你小子做梦呢,那是什么年代,跟现在隔了快半个世纪的军装了,怎么会有人穿这个?”

老枪十分肯定:“一定没错,他们穿的就是这个,咱们在和半个世纪的部队在打仗呢。”

我骂了一声,心里更加发虚起来,这次活见鬼了,难道我们真撞见了一支鬼部队,我们在和半个世纪前我们的老祖宗发生枪战呢,天下有这么滑稽的事儿吗?这仗还有得打吗?

我们交战二十多分钟后,弹药渐渐不支,敌方枪声却更加密集,我对老枪说:“不行了,再打下去,咱们铁定是个死。”

老枪踹了一脚还躲在防御坑道里摆弄电台的小马,骂道:“联络上总部没有,赶紧报坐标,请求支援。”

小马捣鼓了一会儿设备,凑近老枪道:“班长,联系上了,只是信号十分微弱,也不知道能不能发出去。”

老枪道:“别废话,赶紧发。”

小马立刻缩回去捣鼓设备去了。这时,密林里升起一团火光,一眨眼就冲了出来,我吃了一惊,听到老枪大喊:“都蹲下,全给老子蹲下,敌人开炮了。”

一声爆炸轰鸣在我们耳边炸响,我整个人都被灰土给埋了,耳朵陷入短暂的蜂鸣状态。在那个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无论是敌军还是我的战友,都距离我很远,我处在一个很安详的世界里,我甚至能够感觉到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那种感觉真好。

我沉浸在温暖的世界里,突然被老枪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吵醒,我的意识被老枪拉了一把,顿时又清醒不少。原来老枪这孙子正一边扇着我耳光,一边又哭又号的,不停叫着:“老三,老三你他娘的给老子醒醒,你别死了。”

我睁开眼睛,老枪顿时大喜,嘴里喃喃念叨着:“老子就知道你小子命硬——”

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只是身上没力气,要不然早跳起来跟老枪拼命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老枪救我不假,但也不能抽我耳光,我最恨这个了。

我们缩在防御坑道里,看到外面火光冲天,不远处有东西正烧得火热。老枪哭丧着脸告诉我,那烧的是驾驶员小高的尸体,咱们班就这么几个人,已经挂掉几个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心脏差点儿就此停下跳动,这个消息太震惊了,震惊得我完全不能够接受。我们在一起这几年,名为战友,实是兄弟,而且我们和平年代的兵,说抱着随时准备牺牲的心态,那是骗鬼的,小高他们的死,怎么能让我一下子接受?

我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爬到燃烧的火焰附近,直到亲眼看到小高的半个身子已经被烧得不像样子,才确定他真死了。这个爱说爱笑的东北小伙子,一刻都闲不下来,此刻竟然真的挺尸在我眼前,我的眼泪瞬间就流了满脸。

我看战壕里,就剩下我、老枪、毛三儿和小马了,小马还缩在下面捣腾那堆机器发信息出去。我们这支分队与对方一接触,损失就这么大,兄弟们的尸体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我的心疼得话都说不清楚。

老枪在小马身边不停地骂:“你他娘的把消息发出去没,动作麻利点,我们就要全军覆灭了,还给老子磨磨蹭蹭。”

突然听到小马尖叫:“班长,收到总部回电,总部问我们情况。”

老枪骂道:“炮都打上了,他们难道没看见,你赶紧回过去,就说,分队死伤过半,弹尽粮绝,请求支援。”

老枪报完电文,趴在土堆后面娴熟地架起狙击步枪,我看到山坡下面人头攒动,他们已经攻上来了。他们清一色老式绿军装,这种衣服我只在电视剧和博物馆里见过,看着这帮人弓步射击,我顿时有一种穿越了的错觉。

老枪打翻几个敌人,枪枪爆头。下面冲锋的人不为几个战友的牺牲所动,攻势反而越发猛烈,密集的子弹雨点一般朝我们招呼过来,老枪把脑袋缩回防御工事,我的子弹已经打空,我看毛三儿正灰头土脸村射击着。

老枪凑到小马身边,大吼道:“总部回了没有?”

小马战战兢兢的回答:“回了,让我们坚持住,救援部队已经出发了。”

老枪一拍脑袋,悲愤交集:“咱们五分钟都坚持不了,哪里还能等到救援部队到达。”接着,他又招手让我和毛三儿过来,我们急忙凑了过去。

老枪对我们说:“弟兄们,眼前的局面你们也看到了,我知道你们还有很多疑问要问我,这些问题我也没办法给你们解答,我是奉命行事。走到这一步,我们肯定是出不去了,全班要在这里给失踪的那个连陪葬,咱们的死是革命任务,我老枪也不觉得多遗憾。但是现在我要做一个决定,为了避免救援部队遭受惨重伤亡,我决定请求炮兵部队炮火支援,按照计划,火炮会在附近一公里区域进行全覆盖式炮击,我们和敌军部队将会尸骨无存。”

说到这里,老枪看了我们一眼,他的眼圈红了,我们无言以对。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死亡方式,比如被车撞死,为了爱情殉情,走在大街上被从天而降的广告牌砸死,但是我从来没想过,会死在一支幽灵部队手里。

老枪看着我:“老三,你有意见没?”

我急忙摆头,“没有,这个做法是我们最好的归宿。”

老枪点点头,对小马说:“发报吧,请求立刻执行火炮覆盖支援,立刻。”

小马看着老枪,又看了看我们,眼里蓄满泪水。他什么话也没说,蹲下去发报去了。山坡下的绿军装源源不断从密林里出来,借着幽暗的光线,我只能看到漫山遍野无数的人影,那些绿军装一拨拨地冲上来,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连毛三儿的子弹也打完了,我们趴在防御工事后面,看着他们朝我们走来,子弹激起的沙子打在脸上生疼。我看着这帮没有表情的军人对我们瞄准,扣扳机,我似乎能感觉到不止一颗子弹射穿我脑袋的情形。

打头那个军人的扳机没按下来,我却看到无数的红光从山下蜂拥而至,伴着炮弹破空的呼啸声,我知道我们的火炮打来了。

炮弹在人群里炸开,断木和尸体四处横飞,只是一瞬间,山上山下变成一片火海。我们龟缩在防御坑道里,身上盖着厚厚的土层,耳边充斥着炮弹爆炸的轰鸣声,四处闪烁着雪白的光芒,整个山峰被照耀得亮如白昼。

一颗炮弹从山顶上飞泻下来,我当时仰着头看天上,只看到一团火红朝我飞来,我顿时脑子轰的一声,陷入无限空白。伴随着震天巨响,我看到毛三儿被炸出了防御工事,飞到山坡下面去了,然后,我彻底失去了知觉,昏迷的那一刻,我觉得我一定醒不过来了。

2

我在做一个特别久的梦,梦里的场景是个大混沌,我在黑暗中不停地寻找,我似乎能看到我的战友就在那片混沌里,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们在黑暗中看着我,小高、毛三儿、老枪还有其他弟兄,他们就在我身边,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就在濒临崩溃的时候,一线亮光刺进了我的梦境,将我团团裹住的混沌被撕得粉碎,我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我的连长指导员就站在我身边,指导员高兴地大喊:“医生,他醒了,他终于醒了。”

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听到病房里一阵喧哗叫喊声,除了连长他们,我身边还站着一群穿军装的陌生脸孔,我扫了他们一眼,也不想再看,便闭上了眼睛。

眼睛一闭,我的世界顿时又陷入了黑暗,老枪、毛三儿他们的脸孔在我脑海里盘旋,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被炸飞时血淋淋的样子,想着想着我就哭了。

我在医院一躺就是两个多月,其间上级首长,集团军作战部、保密科、侦查科等等部门的人都来找过我,有的表达慰问,更多的是让我反复回忆那次作战的细节。我尝试向他们打听老枪、毛三儿他们的下落,他们刚开始躲躲闪闪不回答,问多了,就告诉我,上面有严格保密条例,参加那次作战的人,属于最高保密对象,任何人都不许打听。

我旁敲侧击,想了解我那些弟兄是生是死,这帮问询的人都长了一张铁打的嘴,就算把他们生吞了,他们也不多说一个字,只是冷冰冰地回答:“不知道。”

最后我也死了心,他们再来问我,我就一通乱说,经常前面的说法。这样重复了几次,他们也不再找我了,我倒乐得清闲。

住院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反复思考那次恐怖作战经历。我从不同的角度,把山民、55式军队等等结合在一起推断,试图总结出点东西来,想来想去,却越想越乱,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出来。我一直记着老枪说过的话,整座山都被包围,山上进行过非常严密的搜查,在他们撤离之后,山上根本就没有人,我们之后见到的所有人,都不是人。

一想到这一节,我就全身大汗,回忆起那场异常惨烈的战争,我就心惊肉跳。小高的尸体不停地在我眼前燃烧,毛三儿被炮弹炸出战壕,整个世界在这个时候变得极其安静,我听到绝望将我彻底地包围,黑色的死亡从天而降。

这段时间,我经常被噩梦吓醒,一躺下满脑子都是尸体,根本没法睡一个完整觉。我想我的战友,想我离奇死去的兄弟,我的脑子里全是他们。

出院那天,我们师师长亲自来接我,后来跟了一溜儿的星星杠杠,他们一再称呼我为战斗英雄,个个抢着和我握手。我很茫然,事情发生已经几个月了,我的部队依旧没有对我透露任何东西,哪怕是毛三儿老枪他们是死是活,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都一无所知。

我看着那一张张笑容可掬的脸,听着他们亲切的问候,我的思绪飞到很远,我在心里说,兄弟们,你们到底在哪里,我想你们。

我被接到师部驻地酒店,在那里待了三天,确切来说,是被软禁了三天,连出去走走的机会都没有。我的房门口木桩一样立了两名站岗的战士。他们端着钢枪,不让我出房门一步。我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年轻战士说:“上级首长说了,让你在酒店里好好躺着,等上面调令。”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挺尸一样在酒店里躺了整整三天,买什么东西都是站岗战士代劳的。

第四天一大早,总部一位政委就亲自来酒店见我,先跟我说了很多好话,我诺诺应着,政委话锋一转,说:“小赵同志,我这次来还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一愣,心里一团火气被他唠叨得腾腾往上升,心里暗道:“不就是下调令嘛,为了让我保密,说不定要把老子往哪座深山老林里送呢。”

那政委说:“经过上级领导一致决定,赵楚同志思想觉悟高,作战勇敢,在三个月前的战斗中表现出色,决定调你到军直营去当副连长,挂上尉军衔。”

这个结果大大超出我的预想,我在医院里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的未来,根据部队对我安排的保密级别来看,我伤愈后很有可能会被雪藏起来。被调到边防部队是肯定的。去、云南或者内蒙,我觉得都有可能,我刚进部队的时候,和一些老兵聊天,就听他们谈过,一些执行秘密任务的战友为了保密需要,会被调到戍边部队,隐姓埋名,甚至复员之后也不允许与以前的战友联系。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段日子,我能透过半开的房门看到外面站岗的战士,我一度觉得,我未来的命运可能比老兵们讲的还要悲惨。以上级部门的重视程度来看,我涉事级别应该不是秘密了,而是绝密,我的下半辈子不会就要守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绝密度过吧?

被派到一处荒无人烟的边境地带,所有资料都是新的,我将不再是以前那个我,我的战友、亲人、朋友都会和我失去联系,我的一辈子只能面对茫茫戈壁,守着孤立在边境上的哨所,哨所只有一班一狗,战友们彼此漠然,从不多谈。

政委向我通报完任命决定,我愣了半天,连敬礼也忘了。

政委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么好的去处把你吓傻了?”

我赶紧立起来,向政委敬了个礼,政委道:“你现在就可以去军直营报到,地点是自贡市,师里给你安排好了车子,有人护送你过去。”

政委所谓的护送,我心里很清楚,那是押解。为了避免中间我与人接触,他们得让人看着我,往日在部队里我和老兵们聊天,也曾听他们说过不少战友执行秘密任务的事情,再怎么传奇曲折,也没有我自己遭遇到的这番可怕。

我点点头,政委道:“小赵,部队的保密条例你很清楚,我觉得没必要再重复,不过我还是强调一句,这个事情事关重大,如果没有师长直接命令,你不能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千万记住。”

我又啪地行了一个礼,道:“请首长放心,我已经牢记保密条例。”

政委满意地出去了。不久就有战士过来帮我收拾行李,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几件换洗衣服,随手装进箱子,那战士帮我提着出去。我出门看到门口还有一位陌生面孔的战士,他手里提着我在部队驻地的行李箱,那战士见我盯着箱子,就说:“领导安排了,你在驻地营房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一起带过去,不用回营房收拾。”

我心里一酸,从战斗结束到现在,我没有机会回营房再看一眼我们班一起生活几年的地方,我们出发参加抢险的时候,老枪的吉他还挂在宿舍里。毛三儿写的诗歌在团里的机关报上发表,奖金三百元人民币才发下来,我们开拔之前,他正准备用这笔奖金请我们去喝酒,他的诗歌剪纸压在玻璃下面,宿舍里没人打扫,恐怕玻璃上已经落满灰尘了吧。

想到兄弟们鲜活的脸,我心里又是一阵难受,根据我昏迷之前的记忆和师里的反应,我心里已经明白,我们班八个人,真正活下来的,估计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的兄弟们也许已经埋葬在炮火里,连灰都不剩。

有个战士提醒我时间差不多了,要出发了,否则今天赶不到自贡。

我这才从回忆中醒悟过来,我们出了酒店,外面停着一辆普通的SUV轿车,汽车已经发动了,我们跳上车。汽车出了总部,切上城市主干道,又出了市区,上了高速公路。

一路上我心里很悲痛,护送我的那个战士要把营房带来的箱子放到后备箱去,我强烈要求它跟在我身边,我看着箱子,就想起我的兄弟们,不知不觉泪水打湿了眼眶。

天黑的时候,我们抵达自贡的军直防化营。军直部队属于集团军的直属部队,理论上来说,军直营与我以前待的师属于平级机构,那会儿多少人做梦都想进军直营。那里吃得好用得好,晋升机会多,出去一提自己是军直的,其他兄弟部队无不肃然起敬。再加上我们军是甲类集团军,纯机械化王牌部队,像我这种没有军校背景的士官,能混到军直营当副连长,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按我奶奶的说法,那是祖上烧高香叫我撞上了。

我也对上级晋升我到军直防化营当副连长的事情想不明白,我既非军校出身,当兵之前也没有科班背景,高中毕业之后参军,混了几年遇到个机会提干,混了个最低级的士官。据我了解,军直营里一个普通兵,都是军事院校出身的,许多还有理工科专业背景。机械化部队的军直,要求非常之高,像我这种人,连去军直打杂都不配,我凭什么去给人家当副连长,我觉得上级这么安排,八成还跟那次神秘战斗有关。

再往深处想,上级调我到防化营,似乎也饱含深意,听到防化两个字,我心里就打鼓,上级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我们到了营部,一个姓杜的营长亲自来接的我,一番寒暄之后,他把我们请到部队食堂吃了一顿饭,又给我找来了我的直接上级,军直营三连连长马秋声。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在军直防化营服役,在防化营待了一年多时间,我一直留心观察周围的人和事。我希望从中找到线索,找到上级调我到防化营的原因,我还试图从中推测出上级下一步的安排,以及那次战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一年时间里,我一无所获。

我就像所有普通战士一样,正常地训练、生活,偶然参加一些演习,也执行特殊救援任务,不过没有一件事与那次战役有关。

我牢记保密规定,除非部队命令,否则不能擅自离开营部一步。一年之后的某一天,我接到集团军领导的命令,我的保密规定解除,这就意味着我彻底自由了。

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对一年前的那场战役调查进展,我面对着那份盖了公章的通知文件,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我走出营部,走遍了自贡市大大小小的街道,我像一只提到岸上很久的鱼,终于回到水里,我疯狂地享受着属于我的自由。我一个人驾车还去了重庆,我试图找到以前待过的营房,找到毛三儿和老枪的留下的痕迹,可惜曾经的营房已经被推倒重建,我连我们那八个人最后一点回忆也没办法找了。

我回到军直营,很快做出决定,我决定申请复员。不久我就向上级打报告,为此营长和政委找我谈过几次,他们的意见是,我这一年里做得非常好,眼看就要提干了,突然离开军队是我个人的损失,也是部队的损失。

我意志坚决,上级首长再怎么挽留,我仍然坚持复员,两个月后,我正式退役,回到了重庆。没有人知道这一年多来,我看到军营和军装,就想起那场离奇的战斗,我的七名兄弟从此生死不知,而我相信,他们一定是死了。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疯掉,我必须离开军队。

拿着一笔复员补偿金,又从我爹妈那里借了一些钱,我做起了生意。借助我父母的人脉,再加上我自己脑子灵活转得快,我的生意渐渐做得有声有色。先后尝试过做钢材生意、汽车零配件等,两年之后,我已经拥有两家公司,企业做得风风火火,出门有豪车司机接送,顿顿大鱼大肉。

我原以为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能让我忘掉那段经历,事实证明,即使过去了整整三年,那一天一夜的经历,只要一想起来仍然会历历在目,我越想忘掉,越是忘不掉。我先后找到了那七个兄弟的老家,当我重新提起他们的孩子,他们立刻泪水涟涟,我知道我的判断没错,我们班八个人,只有我苟且偷生到现在。

我给了这些老人力所能及的经济帮助,有一天我去了毛三儿的家,他白发苍苍的老父问我,说三儿在部队里究竟干了啥,怎么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也没个说法,你们到底执行的啥任务啊。

我一时无言以对,面对这位头发花白满脸刀纹的老人,我说:“有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毛三儿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一定要查清楚。”

回到重庆,毛三儿他爸爸绝望的眼神让我很难受,可是要找到三年前那场战斗的原因,谈何容易。且先不论此事涉及高度军事机密,就算是整个事情的亲历者——我自己都毫无头绪,要查清楚战斗的来龙去脉,要从哪里开始查起呢?

就在我意志消沉之时,有一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个人。

3

那个人是我的生意伙伴,他的公司跟我有几单大买卖,人家摊子摆得大,我跟他们做了快一年生意,都没见到真格大老板。这次要签一个大合同,双方业务部门谈了很长时间,约定年初某一天双方老板见面签字,共进晚餐。

合同签得很顺利,对方公司老板姓周,叫周解放,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剃个大平头,作风豪爽,说话从不绕弯,茅台酒一口一大杯,喝得有滋有味。

我们双方各带一个业务经理,一桌四人,喝了一瓶半茅台之后,周解放话就多起来,我也借着酒劲跟他山南水北地海侃。一交底他才知道我以前是当兵的,还在军直待过,他顿时对我刮目相看。

老周给我俩各满上酒,挥手让他的业务经理带我的经理出去转转,我们一口喝干之后,老周拍着我的手,说:“兄弟,缘分,真是缘分,我老周以前也是当兵的,你知道我是哪个单位的吗?”

我一阵茫然,心里却明白,看老周这股豪气做派,没去部队接受过暴风骤雨的洗礼,是难有这种气质的。

老周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老子以前就是军直防化营的,中校副营长。”

我一口烈酒全呛在喉咙里,咳得鼻子嘴里全是酒水,老周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做生意做到老战友手上,这就是缘分啊,这次合作就是赔了我老周心里也乐呵。”

我急忙和他寒暄起来,心里却有个疑问,老周在军直防化营当过副营长,按理说我在那里待了一年多,历任主要领导干部心里都有数,即使是复员退役的,也应该听过名字呀,怎么脑子里根本没老周这号人物?

老周问了我进军直的时间,又问了我以前的部队,他又跟我提了营里几位首长,说得一套一套的,我这才相信,他的确在军直里待过。不过他自报的军衔职位,我还心存疑虑,觉得老周酒喝多了瞎吹呢。

在军直能混上中校副营,那是什么位置,他还舍得退役?

老周正色道:“兄弟,关于你以前的部队,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我给老周点上一根钻石芙蓉王,老周喷了一口烟雾,我说:“周哥你尽管说,只要不违法保密条例的,全掏出来都没问题。”

老周沉吟片刻,说:“这个事儿还真就得违反条例了,我问这个事情没别的目的,就是奇怪,它已经困扰老子好多年了,不弄出个眉目老是吃不好睡不好。兄弟你知道的点一下头就成,咱们部队的老规矩我懂,也不要你全说出来。”

我点点头,老周说:“三年前你们部队在一处郊区抢险,遇到一桩怪事儿,你听过没有?”

老周话一脱嘴,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脸色变得惨白,犹如着魔一样瞪着老周的糙脸出了神。

老周也是精明人,道:“兄弟,你肯定知道这事儿吧?”

我点点头,说:“不瞒周哥你说,我当时就参与了搜寻,我们班在那次搜寻中遇到变故,全班就我一个人活着。”

老周紧紧握住我的手,又站起来,在酒店包房里走来走去,他嘴里念叨着:“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我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一口咽了,肚子里腾起一股烈火灼烧的感觉,我努力让自己镇定。据我了解,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极少,就连参与行动的人,所知也十分有限,而且协同作战的不同部门之间不许私自打听,老周如果当初没有参与行动,他连风声都难捕捉到。

然而,老周却知道这个事儿,他的反应还这么激烈,难道他?

我的心猛的一沉,老周坐下来,说:“兄弟,不瞒你说,三年前我也带队参加过那次行动。”

“你们军直防化营也去了?”

老周的额纹叠在一起,他狠抽一口烟,说:“我们不是去处理腐尸,而是去找东西,听上级说,这个东西事关重大,上面都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找到。”

“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周摇摇头,叹气道:“我也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道:“这个事情很奇怪,刚发生的时候,保密工作做得很严,一年之后却突然解除禁令了,否则,我也不敢在这儿跟你说这么多。不过,那会儿出动你们防化部队,的确是很奇怪,你作为高层,应该知道点什么吧?”

老周道:“我不是带队的指挥官,我在后方指挥,防化营派出两支十人小分队,带上全套装备,两个连长带队,在山林里找了两天两夜。”

“找到什么了没?”

老周拧着眉头,说:“据前方反馈回来的信息,分队的确找到一片污染区,污染程度很高,没过多久,分队就与后方彻底失去联络。我们锁定了一片区域,重新派出搜寻分队,那两队人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听得背后冷飕飕的,追问道:“有没有战斗痕迹,他们可能在山里遇到了什么东西。”

老周摇着头,说:“什么痕迹都没有,他们说的污染区我们都没再找到过,直到我退役,那二十个人也没再出现过。事实上,据我所知,上面动用的搜索资源之大,堪称恐怖,几乎把整个林区都翻了几遍,中间遇到的怪事数不胜数,但是他们要找的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

我突然有点明白上级把我调派到军直防化营的目的了,整个事情远比我当初想的要复杂,化学污染区是一个重大突破口,因为我是唯一见过幽灵部队的人,他们想要第二次深入林区寻找污染区,我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选。

可能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上面取消了这个计划,我才被解除禁令顺利退役。

我把我三年前的经历跟老周说了一遍,老周听得目瞪口呆,他连喝了几杯酒才镇定下来,盯着我的眼睛道:“兄弟,你没开玩笑吧?”

我严肃地点头,说:“我的兄弟们都死于那次战斗,战斗的情境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一闭上眼睛就跟放电影似的。”

老周叹了口气,说:“我实在想不明白,在那座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藏着什么。55式老军队,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我们都是党培养出来的军官,怎么能信那一套?”

我看向窗外,夜幕下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灯把山城照得华美至极,我的思绪又重回那个雨夜,炮弹撕开夜幕,将整座山头照得亮如白昼,小高的尸体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毛三儿飞出了壕沟,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突然扑向老周,紧紧攥紧他价值几万块的衬衣袖口,冲他咆哮道:“我也不信,但那是事实,绝对的事实。”

老周呆了很久,才掰开我的手。他招呼服务员进来埋单,之后他将我送到酒店门口,临上车的时候,老周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都过去了,今天怨哥,哥不该再提那茬子事儿。”

我冲他点点头,老周嘱咐我的业务经理把我送回家,就坐上车一溜烟走了。

我让业务经理自己回家,我想一个人走走,让心情平静一下。业务经理答应了,我让他开我的车回去。

我走过了几条街,心里堵得慌,脑子里没有任何思维,跟着人流的方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身边渐渐没什么人了,我才注意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很陌生的街道。

街头亮着昏暗的灯光,两旁是破旧的建筑,楼群里没有一丝光亮,我看了看手表,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10点了。

街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一辆汽车,我从来时的方向往回走,想找到繁华一点的地方等出租车。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刹车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转身,背上就一阵巨痛,身体犹如被撕裂了一样,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我倒在地上,感觉到有人拾起我的手包。我试图挣扎着站起来,还没爬起来,就被人一脚踹翻,加上背上的伤,我彻底无法动弹了。

我明白,遇到抢劫的了,刚才被车撞的那一下着实厉害,否则,以我的身手,三五个小毛贼近不了身。现在在人家手上,我不敢造次,先服了软,说:“兄弟们这次遇上了,也算缘分,包里的钱你们拿走,如果不够,我卡里还有一些,可以告诉你密码,你自己去取。”

根据脚步判断,对方有几个人,那边久久没答复,也没人再有动作。我正奇怪,突然有人大叫一声:“你小子是赵楚!”

我当时一楞,只觉得那个人的声音非常熟悉,熟悉得我几乎以为是错觉。

那是毛三儿的声音。

下期预告:我一直以为自己才是神秘战役的唯一幸存者,街头偶遇毛三儿才知道,他成了山城有名的飞车党。毛三儿向我倾述了死里逃生的经过,他一直没放弃查找那支神秘部队,他费劲心机赚钱,就是想重新拉人马进山搜查。 他甚至在大山里找到一架二战日军坠毁的九六式陆战机。据当地老人说,抗战时期日军派出数百架轰战机,对无人山区进行全覆盖式轰炸,日军到底在轰炸什么,似乎没人知道。毛三儿说,日本人是不是在大山里发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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