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A

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5岁。她尖尖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陌生的气息让我心慌。爸爸向我招手，丫丫，来，叫妈妈。我转身就跑，一猫腰钻进了黑乎乎的床底下。爸爸叹着气对她说，这孩子性格太孤僻了，一看到生人就往床底下躲，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她说，这样怎么行?你去忙你的，我来想办法。爸爸嗯一声走开了。起初，她和我一样趴在地上柔声哄我出来，但她越哄我就越往里面躲。最后她火了，起身找到鸡毛掸子，伸进来一边打一边骂，死丫头，你不出来我打死你!那是我第一次尝到挨打的滋味，我哇哇大哭起来。躲闪中鸡毛掸子一下子抽在了我脸上，我实在受不住疼了，哭着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爸爸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给我洗干净了脸，换上了干净衣服。可是我脸上的伤痕是洗不掉的。爸爸起初有些生气，但我不知道她后来对爸爸说了些什么，爸爸很快对她和颜悦色了。

看我可怜兮兮的样子，爸爸给了我两角钱。爸爸一再交代要我明天再出去买糖吃，可我没有听他的话，趁他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我紧紧攥着那两角钱抽抽噎噎往前面商店走的时候，邻居的婶婶姨娘们纷纷拉我到她们家里，给我拿好吃的好喝的。她们心疼地摸着我脸上的红印，眼圈红红地说，造孽呀，这苦命的孩子，后妈进门第一天就打成这样，以后的日子咋过呢?

B

夏天来了，她将堆放杂物的一间小厢房收拾了出来，摆上一张小床。她指着那间房说，以后你就睡这里，没事不要到我房间来。那时，爸爸在给车站跑长途，数天才回家一次。

我胆小，灯一关就害怕得发抖。有一次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我跑过去使劲拍打她的房门，她看看没什么事，绝情地又把我赶回了小房。还有一次我从睡梦中滚下床，头磕破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她带我去街道诊所包扎的时候，连医生都劝她：丫丫这么小，爸爸又不在身边，你就陪着她睡吧。她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回来依然如故。只是把沙发拖了过来，挡在我的床前。

夏去秋来，我终于适应了一个人睡，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我睡觉喜欢蹬被子，秋天的夜晚凉，一不小心就感冒了。鼻子充血，连呼吸都困难，脸烧得红红的。医生说要给我打点滴，她却坚持吃药。一元钱的感冒药，哪里能和十多元的点滴比疗效呢，所以每次我都是痛苦地拖上好几天才慢慢好起来。

诊所跑多了，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她的狠心。加上以前对我的殴打，她变得臭名远扬。她再出门的时候，街坊们开始对着她的脊梁指指戳戳，向她吐口水。她却好像并不在意，遇见谁都主动打招呼，也不管人家脸上是干笑还是漠然。

C

小学里，我读到了白雪公主的故事。那个恶毒的王后，常常对着一面镜子问，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老师告诉我们，心灵美的人才是最美丽的。我想到她，她也常常对着镜子描眉画唇，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可是她和那个王后一样，再怎么打扮终究也成不了最美丽的女人。

她没有给我吃毒苹果，却给我吃了无数的苦。随着我的长大，她开始和我在家务方面分工，比如她做饭我洗碗，她铺床我扫地。我的衣服扣子大多红红绿绿不整齐，因为扣子掉了都是我自己找来配上的。

我10岁那年的寒假，她把洗衣服的事全部交给了我。那时没有洗衣机，第一天她就给我泡了满满一大木盆摆在院子里。那些厚重的冬衣太难洗了，我使劲地搓，搓到两只手都破了皮，鲜血淋漓。等我好容易咬牙洗完了，最后却拖不动拧不干，还把自己弄得全身湿淋淋。她回来，看到我像个水鸭子一样坐在衣盆旁边大哭，非但没有一句安慰，还冷冷地说了一句，还有脸哭，遇事不知道多动脑筋，放块洗衣板在下面，搓不动的地方不知道用刷子刷吗?拧不动不知道用棒槌槌吗?

学习上，她更是对我苛刻得过分，她的要求是每次考试都得全班前三名。而我有一次考了第四名，她就罚我跪了好几个小时，晚饭都没有给我吃。她戳着我的额头说，以后升学差一分就得多少钱，我穷，你别指望到时我出钱给你买分!在我跪了没多久时，家里突然来了客人，可无论客人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肯松口让我起来。

至此，她的蛇蝎心肠更是出了名。

D

初二的一天，我刚放学回家，无意发现她拿着一支小瓶子喝着什么。见到我，她眼里显出一抹慌乱，马上把那小瓶子塞进抽屉，将抽屉关了。

好奇心促使我后来偷偷打开了那个抽屉，我一下子惊呆了：里面装的竟然是一种美容健身的补血口服液，电视上打过广告，我知道价格不菲。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门，我们家经济那么拮据，我想要买个英语随身听她都一拖再拖，背着我却有钱买这种美容滋补品!

我抱起那一大盒口服液就往外走，我要把它们扔到垃圾桶里去。走到门口遇上了她。她板着脸问我，你想干什么?我不理她，继续往前走。她堵在门口，将口服液一把夺了过去，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有权利丢它?它是用你的钱买的?我告诉你臭丫头，你有本事就别吃我的喝我的，有本事就考到清华考到北大去，等你离我远远的，你想扔啥就扔啥!

像一只鼓鼓的气球突然被扎了一针，我一下子泄了气。我握紧了拳头，发誓要好好学习，早点离开她，不再受她的窝囊气。

E

功夫从来不负有心人，日子一年年流淌过去，我努力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终于远离了她，苦难过去了，我的未来生活充满了阳光。

偶尔回家看望爸爸，我仍然不和她说话。她的眼角眉梢都垂了下去，松弛的颈纹一圈圈耷拉着，像只老了的沙皮狗，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她不再穿高跟鞋，不再描眉画唇，但她还是喜欢照镜子，对着镜子把自己拾掇很整齐，没有一点中老年人惯有的蓬头垢面。

每次，我用做家教挣的钱给爸爸买回很多礼物，给曾经帮助过我的街坊们也带了上海特产，唯独没有她的。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相信她。多年来我与她的过节，爸爸应该是知道的，可是爸爸从来不说她的不是。

因为没给她买，爸爸也拒收我的礼物。好几次爸爸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我都马上走开了。关于她的事，我不想听。

F

今年6月，我带男友回家。

在家里住了几天，她就对我说，这个男孩不行。我不屑地哼了一声，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何况你根本管不着。

谁知回上海没多久，竟然发现男友脚踩着两只船。伤心中突然想起她的话来，打电话回去，是她接的。我问她，你怎么知道他不好?她说，他眼神游移，神态痞气，他不耐心听你小时候的趣事，他对你的生日、你喜欢吃什么都一概不知，可见他不是真心爱你，不是能让你托付终身的人。

眼睛突然发涩，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开始变软。我小时候的趣事，我的生日，我喜欢吃什么，原来是这个我认为一直不爱我的人，反而记得清清楚楚。这时爸爸抢过电话说，丫丫你太固执了，这些年一直不听爸给你解释。你也不想想看，现在做后妈的谁不乖滑，谁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她完全可以不管你，你怎样都由你，那样她多省心。正是把你当亲生的看待，她才会对你严格要求啊。你4岁那年她要是不用鸡毛掸子把你逼出来，你能改变你那胆小如鼠的性格吗?不早点让你分房睡，不让你洗衣服缝扣子，你能早早学会独立吗?不在学习上对你苛刻，你能考上这样的大学吗?至于你那时生病，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吃药比输液对身体更好。还有那口服液你知不知道，那是我买给她的。她为了一心一意抚养你，做过多次人流，贫血贫得厉害……

我坚固了多年的心墙，在瞬间轰然倒塌。爸爸还在说，其实你有很多方面都像她，你的勤劳，你的坚强，你的气质，这些都是她给你的。她小的时候，她妈妈因为形象邋遢被她爸爸抛弃，所以她记住了这一深刻的教训，她不希望自己也不希望你重蹈她妈妈的痛苦，她用她的以身作则告诉你，一个女孩子应该时刻都是优雅干净的。你现在不和她一样吗，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人赏心悦目……

我打断了爸爸，让他把电话给她。她接过去，有点忐忑不安地喂了一声。我说，世上最美丽的妈妈，这些年，辛苦您了。

电话那头突然变得悄无声息，瞬间的沉寂后，传来激动而隐忍的啜泣。而我在这样的声音中，再也坚持不住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