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里你读出多少“背影”

时间:2022-10-30 02:15:17

朱自清《背影》的成功,在新文学的接受史上是公认的。散文作品写母爱的多,写父爱的本来就少;少而又少的是只从背影写父亲而催人泪下,更无论其笔墨干净简省而能情见乎辞,格外收到感人至深的效果。应该说,自“五四”以来,散文如此成功地表现亲情确实罕见甚至可以说是仅见。每一时期的语文教材都没有让它落选,是有道理的。

可是,这一篇名作,在语文的课堂上,在中学生读者中,究竟产生过怎样的阅读兴趣,激发多大的情感效应,似乎并没有引起教师和研究者的关注,只是在几年前某地媒体的报道中,知道有学生认为“父亲”没有什么可爱,因为他竟然去爬站台,是不遵守交通规则,形象很不潇洒,从插图看,更有几分丑。这像是一个可笑的特例,但从中也不妨严肃推理,即便不是“不遵守交通规则”,确认“父亲”是可亲可敬的,真在心灵上受到感染或震动的中学生,恐怕也不会多。其原因原不止一端,值得做些分析。

首先是,被父亲的背影感动而泣下的,是“我”这一个已二十岁的青年,而不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所以有人说,少年人不可能接受《背影》,因为他们还小。但是,即使是今之二十岁甚至更大一些的青年,是否就一定会感动呢?恐怕也未必。可见,年龄并不是绝对的条件,应该关注的是具体的“我”的“这一个”,在“这一次”的具体时间和“这一场”的具体环境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感受与情绪反应。如果仅仅从父亲越过站台买橘子的“背影”来分析品味父爱和亲情,以为《背影》之所以感人,就全在这一段的叙写,那就失之肤浅,不免大大削弱作品的教育效果,也不能真正领会这一篇散文艺术魅力之所在。

时代确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但也不能说就没有可比性。朱自清的家庭遭遇,父子之间的感情经历,我想在任何历史时代和任何家庭的亲子之间,都有可能发生。都说是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却很难说,这“各有各的不幸”就不会互相沟通和引起共鸣。在朱自清的时代,在《背影》问世的长时间里,更多受到感染的,多是成年人,就因为成年之后,人世的沧桑感更容易使人接近《背影》所传达的情感真实。

《背影》所传达出来的“沧桑感”是沉重的,它潜隐在作品的字里行间,构成了父亲“背影”的全幅式的“情绪背景”。或者换个说法,《背影》写的是一个时代和家庭的“大背景”下的人物“小背影”。父亲的“背影”,正因有这个“大背景”而浓缩着深挚的爱与悔,牵连着数代读者的联想与追忆。

文字风格似乎也影响了少年读者的阅读兴趣。在这样的年龄段,他们会觉得文章太平淡,缺少文采,不善于从朴素平静的叙述中,读出“寥寥几笔,而神情毕肖”的白描效果,亦即古人所称道的“平字见奇,朴字见色”。这就得依靠教师的语感,能够引导学生探究有哪些平字和朴字,是值得揣摩和怎样揣摩的。

现在我们就来进入文章的行间字里,将“我”与“父亲”的“这一场”家庭故事品味一番。

作者在其一生里,与他的父亲一定有过无数次的相处,自然也就有无数次的正面的和背面的父亲形象留存在记忆中。可是这一次却极为独特,原因是父子的这一次相处,是在“祖母死了”的“那年冬天”的“祸不单行”的日子。从北京到徐州奔丧见着父亲,在“光景很是惨淡”中办完了丧事,与父亲同行,然后分手,各奔东西。而就在这短暂的“同行”中,父亲对儿子却有着百般的关照与呵护。我们很难想象,在平日里,一个父亲会如此悉心关怀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几乎比一个细心柔肠的母亲还要体贴入微。按照一般情理,这一回父亲交卸了差使,为办丧事又是变卖典质又是四处借钱,心情之苦闷烦恼可想而知;况且马上又要出外谋事,行旅匆匆,还怎么可能有“关照”的好心情与闲工夫呢?但人生就是如此,恰恰是一家人处在患难之际,亲子之情也往往因之而格外显露;彼此倚靠、相濡以沫的感情会变得特别强烈。从父亲安慰儿子的那一句“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的话里,我们可以读出长辈的慰藉与安抚,鼓励与信心,有一种准备和儿子共担艰难、重新开始的勇气。于是,一路上反复的想和做:踌躇又踌躇,嘱咐再嘱咐,忙这更忙那,简直就把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看做小孩一般,其百端护惜的心情可谓跃然纸上。如果说和脚夫讲价钱,“终于讲定”乃是为了尽量省铜板,而上车拣位子,父亲居然每一个座位都仔细检查挑选过,最后才“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一路张罗已经是够周到费神的了,最后却又想起了什么,这“什么”只通过“他往车外看了看”的动作表现出来,原来是决定亲自去月台的栅栏外去给儿子买橘子。买完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简直感觉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什么叫“一门子心思”?这一节“送行”的文字,那接连的“决定”、“讲定”、“拣定”,那时时处处小心谨慎的动作行为,实在是最好不过的注脚了。

但是还不够,这里还值得探究的是,几乎每写一次父亲关爱的行为,都是取“我”的侧面观察的角度。明明都是“我”的事,却好像又都和“我”无关,“我”竟成了旁观者。不但旁观,还表示不以为然,并嫌父亲说话不漂亮而插嘴干预,甚至暗笑其“迂”。文章里两次讲到“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请注意,作者强调的是“现在想想”,而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是“那时”的“我”实在是太愚蠢。愚蠢就愚蠢在,把自己的事当别人的事,竟然站在一边旁观,而且无关痛痒地在评价父亲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这就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心理反差。只是后来在看到父亲去买橘子的背影时,情绪才瞬间改变了。从写作技巧来说,“我”的种种“聪明”表现,都是为下文情感的急转直下而铺垫、蓄势。可是还再请注意:为什么却在写了父亲的种种行为动作之后,才说一句“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难道此前――从“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开始,“我”所看到写到的都不是“背影”?这里的“背影”,仅仅是从背后看去的父亲的影子吗?难道此前和父亲在一起那么久,竟然不知道父亲是“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吗?为什么偏是在这时候才“看见”?这里的“我看见”仅仅是“我”眼睛的开始发现,还是心灵的骤然注视?显然,只有在父亲“走开”,和“我”产生了视觉的距离,不再是从侧旁观察,而是从背面“正视”时,才出现了心灵的强烈震颤。父亲的一系列动作:“蹒跚的走”、“慢慢探身”、“两手攀着”、“两脚再向上缩”、“胖胖的身子向左微倾”等等,所构成的他的“背影”,就有了写实和象征的双重意义。写实不用说了,象征的是什么呢?是父亲无休止的奔波和说不尽的辛劳的身世。“我”于是一下子明白了父爱的付出,也如同承担人世的无数苦辛一样,是难以承受的“重”。这个“重”,与发现自己的“轻”(太不了解父亲,太不谙世事)就构成了强烈的对照。前面说过,这是此时此地的“这一个人”的独特感受,是在祖母去世、父亲失业的祸不单行的日子里,是在父子俩即将分手各奔东西的时刻,又注视到父亲关照自己以及自己的种种表现之后,所有这些才全都融入“背影”之中,使“我”顿然愧悔与觉悟交集,“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然而,“背影”还具有另一种隐喻性。大凡人在一次团聚一阵相与或一场相遇之后,时过了、席散了,人走了,“背影”便作为最后印象留在人们心目中。它总是让人翘望,留恋,怀想,期待,甚或感伤。“背影”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别离”的意象。记得我第一次读到《背影》是在成年之后,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黯然神伤的感觉,现在想,也许是和我的家庭身世有关,但当时我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倒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有一次教这篇课文,一个女学生在作业里告诉我,她从朱自清的文字里读出了生离死别。我忽然被触动了。她的大体意思是说,祖母去世,“我”连她的背影也见不到了;父亲走了,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父亲给“我”的信里说“大概大去之期已经不远矣”,则可能预示我永远也见不着父亲了。她说,这篇散文不仅写人间的至爱,也写人间的至痛。痛就痛在人生自古伤离别。这位还只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读得多么深细,又何等入情!我于是想起了李密《陈情表》的“生孩六月,慈父见背”的“见背”。“背”的原义就是离开、离别,而引申为去世。《背影》以写为祖母奔丧始,又以写父亲说“大去之期不远”终,最后说起父亲从“待我渐渐不同往日”到“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我,惦记我的儿子”,正是老人的一种暮年心态,使做儿子的特别敏感到和父亲的诀别可能真的已经不远。父亲的背影,恰又在“读到此处”再次出现,并不是作者的特别的安排。“背影”已经不只是“离别”的意象,而且也是“诀别”的意象了。可不可以说,朱自清在这篇短短的散文里,通篇写的都是“背影”呢?我想是可以的。短短的回忆文字中,写了三次流泪,都与别离有关。男儿有泪不轻洒,洒的都是离人泪。文章的最后一句“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分明是极其沉痛地传达了这两种情感,也就是人生无可奈何的别离感和无从逃脱的沧桑感。这里当然留有时代的印痕,但如果说它也是一种普世的情怀,是普遍的人性,今天大概也会被大多数读者所认可的吧。

龙应台新出的《目送》,不是也被称为跨三代共读的人生之书,21世纪的《背影》吗?

我想,至少在我自己,是终于找到了当年阅读《背影》的真实感觉了。我不敢也以之强求别人,因为我也只是独特的“这一个”。是之谓“如是我读”。

(福建省福州市第一中学;350000)

日亮"

上一篇:如何优化语文教学目标的设定 下一篇:作文教学,敢问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