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的第三只眼

时间:2022-10-30 01:28:42

茶人是孤独的,并非单身或孤家寡人才能成为茶人,而是茶人常常在茶汤里,品味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杯中山川景象。茶人往往因茶而群,却也往往因茶而孤。群居是借由茶的聚众能力在人世间作大修行,孤处则可以检藏内在,梳理生命。

也可以说,孤独是进入茶事精神的眼。宋人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月”字在这阕诗中便是紧扣情境的诗眼,而茶汤之眼,攸关味觉。 茶汤之眼 ―― 苦味

我们常常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填塞着小时候食物的气味。尤其在遭遇挫折的低潮时,在现实环境中欲求不满时,在物质世界空虚感盈溢时,总会希望借由一张葱油饼的香气,一颗白馒头的温度,重新找回童年的那一份单纯。生命中的第一杯茶汤,在我青涩的少年时期,浓浓苦苦地度过了。苦,应该是很多人对茶汤最深刻的印象。荣西和尚在《吃茶养生记》中,将苦味列作五味之中的至味。而茶是苦味之上首,而心脏好苦味,心又是五脏之首,故茶是万物之首。所谓苦水不去香不来,苦味是香气的骨架,一如梁柱之于房舍,抽离了苦味,游离在空气中的香气将显得抽象而恍惚。

记得十年前潮州的凤凰单丛刚进入台湾市场时,茶书院的新生总是忍不住抱怨,香气迷人却是苦涩难耐。几年过去了,乌岽山的单丛老树经大量扦插繁殖后,加上稳定的平地气候,使得苦涩味大大改善。新一代的凤凰单丛开始受欢迎了,而我却感到无比的失落。像小孩找不到记忆的归路,我的味蕾迷失了。丽质天生的凤凰美人总散发着各色香气,然而少了舌面苦涩的存在感,倒像是渺渺如烟的太虚仙子。

数年前茶书院曾邀请食品科学界的区少梅教授给同学们做一回口腔官能的测验,结果在苦味反应项目中,茶龄长短与对苦味的敏锐度成了反比。

可见味觉是可以适应的,老茶人每日浓啜数巡,几年下来感官难掩疲惫,口感则愈喝愈浓厚。于是每每察觉自己口感迟缓时,我总是以一程旅行让味蕾放空,非必要不轻易碰触茶汤,经过一段放逐留白后的第一杯茶汤,很多纯粹的味觉经验,将一一重现。 茶席之眼 ―― 造境

茶席是茶人展现梦想的舞台,借由茶器的使用,茶仪规的进行,完成近似宗教般的净化过程。然而茶毕竟不同于宗教,茶人并非宗教家,茶席也非神坛,茶仪规更非禅苑清规,更多的是茶人以茶作为俯仰天地间的依归。

初学茶汤者在茶席上,总以功能为重,兢兢业业,不敢越矩。然而更多的是站在门边的观望者,错把茶席当作室内布置或餐桌装饰一景。茶席的布置,并非像棋盘上的纵横线,得依循固定的方位,更重要的是如何随心随境转换茶席的摆置,这当然攸关茶人的功力。

书院同学有很大一群都来自于设计界,而诸多设计师在茶席上最大的课题,是要学习摒弃设计走进生活。然而生活并非一定得是舍去美感独厚实用,如何借由茶席的组合在日常环境中创造情境,是一门需要反复练习的功课。

茶席的元素众多,在陆羽的年代可达二十余件。20世纪末在极简主义的推波助澜下,茶席的器具有日益精简的趋势。双杯品茗渐渐回归单杯的运用,茶盅渐由潮汕茶法取代,小壶有渐渐被中大壶取代之势。明人冯可宾在《茶笺》中提出每客各持壶一把,任其自斟自饮,在早年香港茶楼处处可见此景。茶器简化后茶席自然就出现了喘息的空间,像文章中的逗点,让观者可以歇息片刻。

我在摆置茶席时,主张将材质相近的或色调相似的归纳一角,譬如银釉的水方和银茶则可摆置同一侧,洁方和茶席巾则尽可能用同一色调。如此一来即便素材众多也不至于太喧哗,借由茶席的视觉调整,可带领与会者进入以心会茶的性灵层次。

茶席在生活中扮演美学的先行者,即便没有固定的茶室,只要一只托盘一地草席,器具在茶人指间指挥若定地铺展开来,再日常的生活场域都能点化出些许茶味来。很多人向往日本茶道的视觉符号,而要求设计师复制符号表象的景观。然而造景容易造境难,非得常日与茶独处才能活出自己独立的茶场域,设计师只能创造景而不能帮业主创造境。少了主人在现实空间中生活的轨迹,再成功的造景都无法进一步衍生出情境。 茶人之眼 ―― 初相

茶人的眼睛,应是独立于名物之外的。然而确立第一代名物的茶人,应有其先天对器物的嗅觉,及后天在茶事上的淬炼。不同于文物专家的知性,茶人比较偏重民艺的直观感受。

民艺的美,是同一时期民间手艺人共同的美感经验。没有名字,不知作者,在作品中嗅息不出独立的个性,在其时代是服务于百姓日常生活所需的。没有骄奢的外表,有着坚毅的性格,是常民文化中生命的力量。而早于朝鲜民族了解自身民艺的价值前,柳宗悦已从李朝的瓷器中发现惊人的美感。其美感经验出自几近文盲的工匠之手,没有知识的影响,一生只在工作岗位上锻炼指头功夫,不经大脑的理性思辨,指尖直接反射心理的情绪。柳宗悦认为,阅读器物时带着知识的眼睛,就如同戴着有色眼镜去看物,美已经变迷蒙了。

茶人在阅读器物的眼,不需带着文物的知识,而是用心直观去感受。如同品饮一杯茶汤,无需追查产地、年份、作者,好茶自己会说话。开启茶人之眼,就得学习品味初相。初者,粗也。初相的美感近乎于原始艺术的美,在粗犷的线条中带些细腻的情绪,在野放的姿态中带点行者的况味。初探茶事者,总是小心翼翼在名物中寻找品味;新手泡茶也总放不下秤量计时器,唯恐怠慢茶汤;恐惧失败成了开启茶人之眼的最大阻力。

涩,是初相的刻度,在温驯与甜美的主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无论是茶汤留在舌面的涩度;未经修饰的天然材质在茶席留下的视觉涩度;或是拒绝乡愿顽抗世俗化的茶人,待人处事的涩度;都是进入茶人之眼的密码。

初者,初也。熟事茶汤者行茶运壶间难掩流利,不经意间流畅渐渐成了匠气的表现。适度地行茶时展现一定的涩度,像蓄墨饱满的毫笔在纸上运行数时,最后以一抹减速的拖墨留在字间,形成比起笔更有精神的力量。茶人常常得借由涩度提醒自己,莫忘了当初推开茶事之门的那一份初心。

李曙韵,来自新加坡,21岁与茶结缘,随后来到中国台湾,创办人澹如菊茶书院,曾获第十届台北市文化奖;现在北京开设晚香茶室。已出版《茶味的初相》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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