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一条街

老班说：小可，你简直无药可救。我说：小可，你根本就不值得去救。

我是小可。

星期一的语文课，老班不经意间看见了新刷的墙壁上有一对赫然的大脚印，在他咆哮的那一刻，他扭头大叫：“小可，你给我站起来！”我起身然后站定，嗫嚅道：“李老师，这不是的。”“你不要抵赖，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教室里一片沉静，看着全班置若罔闻的同学，我再次背起书包，离开这个令我爱恨交加的教室。

这件事的确不是的，这是全班同学共知的事实。体委和邻班的一个男生打赌，体委一个鲤鱼打挺就在这洁白的墙上盖了这对脚印。然而，我却没有辩白的机会，甚至得不到任何一位同学的澄清，只能两眼含泪，默默走开。

我是个差生、混蛋、痞子、孬种、孽子……所有恶毒的词语用在我身上都不为过。我曾在心里把这些词语和自己的言行一一印证，最后得出结论：我是一个早该离开的人。

虽然我只有17岁，但经历足可以用“罄竹难书”四个字来形容。

幼儿园的时候，我常常趁阿姨不注意在我们的滑梯上尿尿，甚至拉屎。还不止一次地将蚂蚁放进其他小朋友的饭碗，而且常常在午睡时将我讨厌的小孩踹下床去，摔得他们哇哇大叫。从三岁到六岁四年间，在幼儿园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一年，更多时间是被爸妈关在屋子里反省，而我反省的方式是消灭一切我能消灭的家当。

上小学时，我是和一块砖一起生活的，书包里永远有一块砖头。

那块砖头被我上学从我家院子的暗角背到学校，放学时，又从学校背到暗角。我和我的书包，在校园里威名远扬，跟我有过节的本校和外校学生私下为我起了个外号：包裹。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还是很得意忘形。

初中时，我已在校园里声名显赫。从来没有人敢惹我，也从来没有人理我，父母和老师对我放任自流，他们对我共同的话语是爱干啥干啥，没有人愿意管我的学习以及生活，家里唯一给我的是一碗饭，学校唯一给我的是一个座位。我觉得自己是个特立独行的侠客。我纠集那些想出人头地的同学整蛊做祟，无恶不作。我们给桑蚕场采摘蚕叶的桑树上喷石灰水，蚕场的几千匾春蚕全部死翘不明缘由。我们将河里放养的鸭子抓进竹林中，将它们翅膀剪短。在鸭子的悲鸣中，我们变态地咧嘴大笑。我们用高压水枪，往牛嘴里喷水，拔活鸡的毛……总之，在这个年龄能做的坏事让我们一一干尽。

上学，在我心情好的时候会去，当然不要问成绩。

初二那年的冬季，我因偷卖掉了附近一家木器厂的刨机进了看守所。半月之后，当我从看守所出来回家时，一切都变了，母亲在我去看守所的那一天心肌梗塞突发住进医院，第二天，就离开了人世。

没有语言能形容我当时的痛苦和震惊，我跑到母亲的坟头大哭一场，向母亲跪诉了我的叛逆和恶行，并向她发誓，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后面的日子里，我时刻谨记着在坟前对母亲的承诺，开始不再逃学，开始强迫自己学习，开始不再招惹是非。我浪子回头的改变让同学和老师诧异和惊喜，校园也因我的改变平静许多。当然，母亲因我而死的事实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大家似乎认为母亲以死的行动拯救了我的灵魂，但他们却不知她患心肌梗塞已久。我不想分辩什么，母亲的死与我确有很大的关系。

令我诧异的是，我的期末成绩在全年级竟上升了五十多名。一个早晨在校门口，校长拦住我说，你小子其实很聪明。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第二次表扬。第一次在看守所，一个室友对我说，你小子真聪明，歪点子真多。

时过不久，父亲背弃了当初母亲过世时的诺言。一个冬天的早晨，当我从被窝爬起来时，父亲将一个女人带到我的床前要我叫妈。我心中一阵酸楚，眼前一片模糊，面前那肥胖的女人形如一只从池塘爬上田埂的大肚青蛙，我难忍心中的愤怒，泪水滂沱中朝着父亲的肚腩狠命踢去：“去死吧你！”父亲被我猝不及防的一击打倒在地，他随即翻身而起：“你这个孽种！”他叫嚣着冲过来，我俩陷入一场混战。

我离开了家，永远地离开了家。走出家门的时候，回望了一眼家门，那扇已破旧的门板上有我小时候刻上的爷爷、奶奶、妈妈和我的画像，如今三人已逝，我也离开这不再属于我的家，心中顿时充满了绝望和愤懑。转身回去，抄起院角的斧子，朝着母亲离世前新买的电视机狠狠砍去。

我再一次扮起了我过去的角色，我知道现实的问题是没有了家里的饭碗和被窝。我必须让自己填饱肚子。只有一个睡觉的地方，自然地我想到了学校，想到了同学。我开始在学弟学妹们回家的路上拦路收保护费。

那些我以为可以巧取豪夺的学弟学妹们慑于我的威力，乖乖地将他们的零用钱交给我。我用这些钱在一家私人旅馆里落了脚。在旅馆附近的那些“苍蝇”饭馆里喂饱了我的胃。

学业，再一次从我的脑海里淡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情况，他们巴不得我永远消失，因为我的消失将意味着他们从此会过上平静的生活。

与此同时，我开始寻觅身边的或者属于别人但可以变成钱的东西。我开始了再一次偷盗，只是我变得更加聪明，不偷太贵的东西。可叹的是，这种高频率而小金额的偷盗我从未失手。也许，大家对这种物体的丢失不会太计较，我的生活有了保障，而且很长时间，我甚至不用再对那些学弟学妹们不交保护费而大伤脑筋。

深夜的时候，我躺在旅馆的小床上，任皎洁月光照到我的脸上，这时我会想起母亲，想起我在母亲坟前的承诺，我食言了。我再一次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恶徒。我知道我完了！也许会在将来不知道的哪一天结束自己或者被别人结束。每当想到这里，我总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泪水蜿蜒。

又一次去到母亲坟前，我告诉她，我又长高了，学习也进步了，请她放心，我会考上大学的，也会成为有出息的人。然而转身回来的路上，我一边咒骂自己的撒谎，一边扫视着路边可以变为现钱的东西。

不久，消息还是被乡下的舅舅知道了。他赶到城里，千辛万苦找到我所住的小旅馆，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他闯进了我住的小屋，见到满脸倦容的我，悲恨交加。

后来几天，舅舅骑着他的破车在街巷里来回穿梭，帮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民房，帮我结清了旅馆的费用，买了被褥和洗漱用品。我搬进了那间粉刷一新的屋子。

虽然我以前和舅舅没有太多来往，但舅舅在的日子里，身边有一个亲人的关心，我感觉到生活中多了一抹阳光。劳碌的舅舅晚上闲下来，会和我知心地交流，这种亲情交流让我倍感温暖，虽然他大部分时间在教育我，但我第一次感到原来还有人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话。我对舅舅表态，我一定浪子回头，一定金盆洗手，重新做人。虽然对别人发过太多的誓言，但这次是真的，我想。

住进新租的屋子那个晚上，舅舅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我，告诉我那是妈妈去世前，在医院里写给我的遗言。在灯光下，我看见了母亲那颤抖着的字迹：可儿，好好做人。

我久久凝视着母亲的字条，心里汹涌澎湃，终于，难以抑制自己，扑在舅舅怀里号啕大哭……

舅舅再次将我带到校长面前，要我给校长写保证书，保证今后绝不犯错，遵守学校校规。我知道这样的东西对于我绝不能说明什么，但还是想让学校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很幸运，我再次回到教室，只是我被安排在初二年级的教室里。不过我对这一点没有一点怨言。

坐在课堂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又一次踏上了正道，也深深知道人生不能被太过糟践。拿出母亲的字条看了看，我知道这张字条是母亲给我的座右铭，我已将它拿到复印社过了塑。

我的班主任还是李老师，他对我的过去了如指掌，班内的同学对我的劣迹更是耳熟能详。所以在班里，发生了在我文章开头写的那种情景，稀松平常，我不会太在意。我开始了全力以赴地学习，每个深夜我那间小屋的灯是那幢居民楼里最晚熄灭，每个早晨它又会最先亮起。我惜时如金，决心要用这些宝贵的时间来弥补被我糟践了的时日。

令我意外的是：校长安排当年新分来的小巩老师做我的补习老师。每晚我吃过晚饭，都会去他那里补习。我很喜欢小巩老师，他对我关怀备至。一段时间后，我甚至开始在他那里吃晚饭。当然，不是因为我无钱生活，从第一次舅舅找到我之后，他每月来看我一次，给一些生活费，我再也不用为生活劳神。

很快，我的学习成绩好了起来，小巩老师直夸我聪明，而当我给他讲我的过去，他总是惊讶不已，觉得那绝不是我的作为和形象。

几个月后，中考到了，我对自己不太有信心。然而，中考结束不久，令我欣喜若狂的是：小巩老师跑到我的小屋告诉我，我以超过分数线七分考入了本校高中部――那一夜我整宿无眠。

上了高中，成绩节节攀升，在学校的形象也一点点改变，校长曾几次在学校大会上点名表扬我。渐渐觉得，他们对于我青春的叛逆和离经叛道，甚至犯错，都有着太多的包容和宽宏大量。

当然，这都是改过自新之后。高一的一天，派出所的所长碰到我，哈哈大笑着对我说：“小子，听说上高中了，不错嘛，等你考上大学，叔叔把那个大玩具送给你！”他指着对面的玩具店。

我一点点改变，学习成绩好了，同学和老师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友好，生活多彩起来。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我竟然考了全班第三名，在回去的路上，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哼起了歌来。两年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还经常去母亲墓前，告诉她我成绩很好，我一定会考上大学。回来的路上，我不再责备自己，只是在这时我会想起父亲，想起那个久别的家。几个月前我曾在一个黄昏回去过，远远站在高处看，我不敢进去，不敢面对父亲，不想面对那个肥肥胖胖的继母。

舅舅来过多次，我一直想问父亲的情况，但几次欲言又止。过几天他就要来了，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问问家里的情况。

舅舅来了，在谈完我的生活学习后，我幽幽地问起父亲的情况。

舅舅沉默良久，最后终于告诉我，父亲和继母有了一个女儿，已经1岁了。其实父亲很关心我，一直惦记着我，母亲在医院时留的字条，他怕对我伤害太大，自己藏了起来，放在家里不曾给我。后来听说我在外为非做歹，不得已才托舅舅转给我，他对自己的再婚深感歉疚，对我的负气出走溢满自责。但他不想要我回家，不想让我因见到继母而受到伤害或者不快。他找到舅舅，让他一定找到我。同时给了舅舅一笔钱，并请求校长再次收下我。父亲还给了校长一些钱，请他帮我找一位补习老师，于是便有了小巩老师对我的辅导。

听了舅舅的话，我被父亲的举动深深地感动了。舅舅说：该回去看看你父亲了，他为了你，已经添了许多白发。

我欲哭无泪，心如刀绞……

夜深了，舅舅睡着了，想着过去与父亲和母亲的一幕幕往事，我辗转难眠。

月光照在我的脸上，皎洁而温暖。我想摇醒舅舅，告诉他，我不去看父亲―现在不去，我要拿着鲜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去看父亲，然后和父亲一起给母亲报喜。

曲铭芸摘自《民族文汇》200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