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对你生死相许

时间:2022-10-29 10:04:30

父亲在我8岁那年因病去世了。父亲去世以后,我便觉得母亲不再疼我了。

从前她看到我时脸上总是挂着慈爱的微笑,那以后她几乎没对我笑过,一张脸总是冷冰冰的,我做错一件小事她就会数落我好几天。奶奶家和我家离得很近,我有了委屈总喜欢跑到奶奶那里,奶奶总是叹口气对我说,你小孩子家不懂,你妈这是嫌弃你呢,拖着一个孩子的寡妇谁要啊。

第二年学校组织春游,一人要交5块钱。我对妈说,妈不让我去,说一帮孩子一起出去瞎胡闹还要大人掏钱,想得倒美。我想还是奶奶说得对,妈妈现在真的不疼我了。她明明知道我喜欢吃肉,以前家里再穷,一个星期总要吃上一回,现在几个月也难得吃上一回肉了。我小小的心里开始怨恨母亲了,那种怨恨,像埋在心里的一朵蘑菇,随着时间的累积慢慢滋长着。

我读小学六年级的那个冬天,我的个头一下子蹿高了一大截,以前的棉袄全都穿不上了。她竟然去垃圾堆里捡了一件人家不要了的破棉袄,拿回家缝缝补补洗干净了给我穿。结果我穿着去上学的时候被班上的同学认了出来,我身上的棉袄正好是她穿破了扔掉的。我在全班同学的哄笑中无地自容。那天晚上我半夜起床去上厕所,路过母亲的房间,她的房门半开着,她坐在床边上,满脸喜滋滋地数着书桌上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票子。虽然都是零钞,但是也足够从头到脚给我买上一身了吧?我想起白天在学校受到的屈辱,回房后怎么也睡不着。眼泪把枕头濡湿了很大一块,脸贴在上面冰冷冰冷的,我的心也是冰冷一片。后来有人陆续给母亲介绍对象,都因我胡搅蛮缠搞破坏而宣告结束。

母亲是个普通的纺织工人,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一站就是一整天。随着我去奶奶那儿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对母亲的尊敬渐渐地仅仅剩下她的辛劳了。她一天比一天势利,钱成了她心里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娘俩的衣服都是她穿旧了给我穿,穿不了了改成内衣再继续穿。家里更是从来都没有水果和零食。如果人不吃饭也不会饿死的话,我想她肯定连一日三餐也都省了。

就连她供我上学,我都觉得她是很不情愿地在尽着法律规定她必须履行的义务。每次缴完学费,她都当着我的面用一个小本子把数目有整有零地记下来,然后使劲地掐我一把:死丫头,以后赚了钱一定要还给我。

初中毕业以后,成绩很好的我报考了职业中专。班主任老师很为我惋惜,跑到家里来要母亲劝我读高中,母亲嘴一瘪,我都要下岗了,她不早点学点谋生的本事难道还要我继续养着她?

中专毕业后,我进了一家服装厂。23岁那年,我认识了锋。锋的家在农村,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家境很不好。但是锋却是那样开朗豁达,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农村孩子的狭隘和局促。那时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是母亲的同事给我介绍的,那个男孩的家境很殷实。母亲早就把他当成了准女婿。锋的出现颠覆了我对爱情的看法。以前我觉得只要两个人合得来就行了。但是在锋身上,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心动。整个人的喜怒哀乐全被另一个人牵引,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啊。我知道锋也喜欢我,两个年轻气盛的孩子终于决定要冲破一切走到一起。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和锋的事情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锋第一次去家里见她,她夺过锋手里的水果掷到地上踩得稀烂,一把拽过站在锋旁边的我,砰一声关上门。锋一张无辜的笑脸被关在了门外。

那一天,我好像被点燃了所有的愤怒,像颗走了火的小子弹一样地和她大吵大闹,把从小到大我对她所有的不满全部说了出来。我说我就是要和锋在一起,我不是一个像你一样势利俗气的女人,眼里只认识钱。我不怕穷。

从小到大,我和她虽然不像别的女儿和母亲那样亲密无间,但是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激烈的矛盾。我们有着极其相似的沉默和隐忍。不同的只是,她是在隐忍着一个单身母亲的艰辛;而我,隐忍的是对母亲深深的失望。

我的歇斯底里似乎让母亲很有些发憷。她呆呆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般,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吗?你嫁个穷鬼,以后有什么好日子过?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担心我嫁个没钱的男人还不上你那个小本子上的账吧?

你要是敢嫁给他,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她说这话时,神色冷峻。我心里一颤,但是马上反唇相讥,你不让我嫁给他,我就去死。

母亲一下子怔住。

接着我向母亲要钱。那时我已经工作3年,每个月她都要我把工资的三分之一交给她,她说帮我存起来给我办嫁妆。可是她却怎么也不肯给我。我说不给拉倒,那些钱就当是我还你的账了,然后收拾了几件衣服,留下目瞪口呆的她扬长而去。

我和锋结婚了。没有热闹的婚礼,没有前来殷殷祝福的亲人。因为没有钱,我们甚至连婚纱照也没有拍。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手里的红章“嘭嘭”两声下来,我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就这样冷冷清清地拉开了序幕。

母亲一直没有来看过我们,我也一直没有回家。锋有一次对我说,我们去看看她吧?我一瞪眼,锋还没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其实我也知道,自从我们那次吵架以后,她就生病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每到冬天气管炎就要犯。可她不是有钱吗?我想。病了就上医院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没有睡着,我想起母亲咳嗽起来憋得满脸通红的痛苦样子。她一犯病就整夜整夜地咳,连走路走远一点都会气喘吁吁。干了一辈子纺织工的她没有文化,退休后没有任何可以排遣寂寞的高雅爱好,更舍不得搓麻将,哪怕输赢都只是几块钱。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深夜独自坐在沙发上打瞌睡的样子,花白的头发,满脸的苍老和寂寞,心里一阵酸楚。明天是周末,我想回家,给她炖点冰糖雪梨羹。

第二天在水果摊买梨的时候,碰到一个认识母亲的人。她问我几时搬家。我很纳闷,我问,搬到哪里去?她说你妈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你不搬到大房子里去住难道还住那个小仓库里啊。

母亲本来住在房改前单位分给她的二室一厅。一个人住足够了。现在居然还买商品房,真是钱多了没处使呀。她在那里摆阔,她唯一的女儿却住在一个废弃了的仓库里,十平方米不到的毡板房,简单地刷了墙就充当了新房。夏天的时候屋里的温度和外面没有两样,我的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痱子。

我拎着一袋子雪梨恨恨地转身。走,咱回咱的小仓库里熬冰糖雪梨羹去。我对旁边满脸不解的锋说。

半年后的一天早上。母亲的邻居王大妈跑来敲开了我的门。那天的天气很冷,成都这个内陆城市居然纷纷扬扬下起了雪。从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孩子呀。王大妈拉着我的手唏嘘不已。你妈都病了这么久了,你连看都不去看一眼。虽然她的病是没治了,可也不能临走时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啊。

你说什么?我顿时怔住了。什么叫没治了?她不是老气管炎犯了吗?

王大妈跺了跺脚,是肺癌,已经是晚期了。车间里的灰尘很大,肺年轻时就不好了。我劝她去医院她总不听,说你命苦没有爸爸,得给你攒点钱。

雪,如同眼泪一样漫天纠结。我像一只被大棒子打蔫了的老鼠一样靠着街边的栏杆缓缓地蹲下去。抱着头,一遍又一遍,用一种几乎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反复地质问王大妈“肺癌”这两个字的确切性。

是的,是肺癌,手和脚都全部肿了,她给你买房子时还是我帮她数的钱。12万啊。连我都吓了一跳。我说你这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是为了给你闺女买房啊?她说老姐姐你不是不知道没房没钱的难处,当年她爸要不是为了和别人争一个分房的名额,也不会和人打架。那时我们没钱住院,她爸是被活活拖死的呀。这些年我一直记得这事,给闺女买套房子是我一辈子的心愿。

就为了给你买套房。而她自己,得了绝症都舍不得去医院,一个人躺在家等死呢。我叫她把你叫回来。她不让,她说反正活不了了,不要让闺女看着伤心。今天早上我去看她,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王大妈说到这里,老泪纵横。

母亲是给我买的房。是的,一定是的。这就是母亲近乎苛刻地节俭唯一的理由。

然后,我开始拼命地跑,向着家的方向奔跑,向着母亲的方向奔跑。

母亲躺在她那张简陋的木床上。她睡着了。数月没见,她整个人就像是被掏尽

了瓤的瓜,一下子深陷了下去。那不是一具血肉丰满的身体,我可怜的母亲,是怎样地一点点瘦成了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她唯一的女儿,我,并不知道。就如同她一直那样爱我,我却领会不到。等我明白过来,她却要走了。

我的手抚过床头柜上的一排药瓶。全是一些廉价的药,多数是只能止痛,根本不能治疗母亲的病。母亲用一生的积蓄,更是她的救命钱给我留下了一套房子。我的脸上,泪一直在扑簌簌地往下落,落在她的手臂上,脸上。她这样爱我,而我才刚刚领会到她的爱,她却要这样孤独地走了。

不,不能。妈妈,你不能离开我。我失控地尖叫起来。锋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我。

母亲的眼睛微微地张开了,她或许想睁得更大一些,这样才能看清楚她的女儿。但是她太累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像当年一样怒目圆睁地痛斥她懵懂无知的女儿了。她的眼皮动了动,很快又闭住了。然后我听到她叫我的乳名:妞妞。

我上去捉住她的手。她吃力地把我的手放到枕边,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摸索到一团柔软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蓝色花布的小包裹,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本红色的存折和一个房产证。

存折上是你给我的钱,我一分也没有动过。妞妞。妈没本事,只能给你这么多了。这是母亲断断续续的声音,很微弱,充满了慈爱,传到我的耳里时却变成了一阵急过一阵的鼓点。我的膝盖在这一浪接一浪的催促声中,一点点地软下来,然后“扑通”一声,我跪了下来。

那一刻,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值得你去生死相许。对于母亲来说,这个人就是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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