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下来 9期

那是个梅雨季的下午，空气里饱含着水汽，身上粘糊糊，感觉很不爽的天气。感情受挫的年轻女子，端坐在矮凳上，想说说她的郁闷。因为心里郁积，也因为要讲清这样的感情纠葛不容易，她有点扭捏，结结巴巴讲着和那个男孩交往的经过。“吾……吾……”她总是把“我”说成“吾”，和传统的上海话不同。也不断地说“啊午来……啊午来……”我知道她是在说“挨下来”，就是普通话“接下来”、“紧接着”、“然后”的意思。她的“啊午来”使用频繁，为了过渡、停顿、还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的代指，总之看着她窘迫地边说边拧着大幅裙摆的花裙，我觉得面对的不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倒像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她抬头望着我的眼神，羞涩、窘困、无助，无论是“吾”还是“啊午来”，奶声奶气的。我觉得她实在还需要妈妈的怀抱，需要安抚，需要精心呵护。让她独自面对繁复的世道人心，难为她了！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

语言会有时代印记，我后来多次听到和她年纪相仿的人说类似的话，知道这是属于他们的共通的语言。有时脑海里会映现出那个失恋女孩的模样，觉得这一代独生子女，长不大。

一次去一家外企办事，出来接待的是一位女士，银灰色的制服套装，雪白的衬衣领子上系着小彩条丝巾，抹过发蜡的短发梳得很精神，十分认真严肃，显示其自我感觉是良好的。我们用上海话交谈，她把需要说明的条款一样样解释得很清楚，也顺便仿佛不经意地说到，那是在英国学习时就养成的习惯。我稍微有点走神，因为她常自信地用“阿拉xx（即那个外企所在国）公司”自称，语气里多少有点自得，却又在每一项条款说完后不断地喃喃着“啊午来”，这使我没来由地想笑。我开始揣度她的年龄，我想她是操着这样的方言走向世界的。

还有一次，在一个颇有规模的会场里，负责事务性安排的也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士，从开始要求大家遵守大会注意事项、中间告知休会纪律，直到下午大会结束，那女孩总是很得体地上台，站在麦克风前，面对满会场黑压压的人群，从容地用悦耳标准的普通话讲解。当所有原定议程结束，她也完成了该说的以后，全体起身往外走。这时，台上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扩音器里突然爆出争吵，夹杂着一连串“啊午来”。能够听出那声音就是刚才温文的主持，眨眼间就像换了个人。人群笑了，有人摇头，说到底年轻，还嫩着呢。

语言习惯，常常和一地的语言变化有关，一种新的表达方法，说的时间长了，就成了约定俗成的新语汇。记得当年去外地当知青，每次回上海，总会听到一两个“新词”，期间也就是间隔一年。因为是故土，很快会认同，不知不觉也就会说。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总要说“就是讲，就是讲”，大约也如现在他们说“啊午来”，自己不觉得，上辈人听了会觉得诧异：“侬啥意思啊？”

不久前，有天晚上，上海的三个主要城区突然断电，一下子漆黑一片。只要闭上眼睛想象，每当夜晚降临，这个国际大都市的辉煌璀璨，想想无处不在的因为有电而光明舒适的周边环境，现象大街上那些摩肩接踵的人群，你就会知道这样的断电是多么糟糕，会生出多少想象不到的状况！电台不断播出断电新闻，即时播报解决进展。我不在断电区域，没有受到影响，但因为事关重大，总在关心着。

第二天清晨，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仍将此作为重要消息，并且让到场处理的相关部门的人员直接作答。那是位先生，大约也是个领导。他给大家讲了当时他们如何确定了事故原因，以及紧接着处理的步骤和效果。那是个沉稳有经验的声音，说的是上海话，语速不疾不徐，在讲到处理过程中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时，他也说了“啊午来”。

我一愣，旋即意识到，不能再用奶声奶气来想象这样的表达了！

这是一代人的“胎记”，无论你觉得多么稚嫩多么青涩，他们已经长大已经站到必须承担责任的位置。一个也许在家里也曾是被百般宠爱的独生子，总在众人口里耳熟能详的叹息中前行：“这些独生子女，这些独生子女啊……”现在能在万人瞩目中，在遇到突发事件，面对重大责任时，这样镇定稳妥地处理好事故，让城市瞬间重放光明，我们该把多少赞叹给与他！

君不见，如今的90后也已在上大学、当兵扛起枪，人生世界的舞台，正有一幕幕的更替，总在“挨下来”……“啊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