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路过了谁

时间:2022-10-28 07:09:00

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深圳,一路上不歇的炎热就像鬼魅一样贴着后背,甩不脱的厌烦和悲凉。

时阳在那个同样炎热的长沙等我的火车。我把手中的小提包递给他,包并不重,除了证件和银行卡,几乎什么也没带。

晚饭在一家清洁的小餐馆吃的,很地道的湘菜,猛烈的辣椒,吃得我大汗淋漓。时阳一个劲地给我递可乐和纸巾,喝完,我又大把地吃菜。时阳盯着我说:“今天在车站,我犹豫了许久,不敢认你,你给我的照片上,都是胖嘟嘟的,脸也是圆圆的,今天见你,却是瘦削的瓜子脸了。”

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忙端起可乐来掩饰。

那时,我还在北方的某个城市,快乐像漫天飞舞的雪花般扬扬洒洒,喜欢写些风花雪月的文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时阳。起先是我们写的文字经常在报纸上碰头,后来时阳从编辑那要来了我的地址,我们开始通信。再后来我遇到了苏启文,一个命中注定在劫难逃的男人,我跟随他一路南下,从此离雪花越来越遥远。在深圳的三年里,从来没有胖过,有时候,拿着以前的照片,都要怀疑那到底是不是自己。尽管如此竭尽心力,可最终除了伤痕,依然一无所有。

第一次遇到苏启文时,我几乎就认定了他。那时候心心念念要找一个成熟体贴的男友,苏启文确实很体贴,许多事情他会在你想到时已帮你安排好,让人时刻体会到被捧在手心的感觉。于是,我就在一连串的感动之后扎进他怀里,甚至不计较他已有妻有女。年轻的心总相信真爱无敌。

纠缠过,纠缠不清,才会发现一切都是矛和盾的故事。没有什么是无敌的。明白过来,就决定离开了。买了飞机票,却收到时阳发给我的生日贺卡,以前的纸质贺卡,现在的电子贺卡,每年都会寄,从十七岁开始,已经寄了九年。卡片上短短的两行字:有时候我们远离,但我一直铭记。

我看着那张画面精美的卡片泪流满面,连夜退了飞机票,改乘火车。我知道火车经过的那个城市有时阳,一个多年未谋面但仍旧感觉温暖熟悉的男孩子。

上火车前,给时阳打电话,电话那端的人因激动而声音颤抖,那一刻,我几乎落泪,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居然还有人那么热切地想念我,盼着见我。

“说起来好笑,你打电话说要来,我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时阳垂着头,脸上有羞涩的笑容,这样的笑,有多久没见过了呢?苏启文是从来不会这样笑的,他总笑得那么从容、淡定,一切尽在掌握的冷峻透过笑容散发出来。

拉着时阳逛街,买换洗的衣服,从深圳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连一颗完整的心都带不回去了,还要这些身外之物何用。

经过一个内衣店,店名很美,叫倾情。什么样的内衣会让女人倾情,什么样的女人会让男人倾情呢?我挑中了一款红色的内衣,刚要叫售货小姐包起来,时阳却指着另一款浅蓝色有蕾丝花边的说:“我觉得这一款你穿了更好看。”

售货小姐趁机恭维:“小姐,你男朋友真有眼光,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和色彩,既典雅又温情,完全的一体成型,给你完美的身材锦上添花。”

我笑,抬头看时阳,他也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真是天真的孩子!我在心里感叹,能够单纯真好。只是我当初不知道,一味追求成熟,人是必须有时间和经历才会成熟起来的,成熟的男人都有经历,而这些经历往往与你无关。只是每个孩子都会长大,时阳有一天也会成熟起来的,而我,会不会成为他的经历呢?

买了浅蓝色的内衣,买了卡通图案的睡衣,还买了一条裙子和一套牛仔T恤,另外再加上牙刷毛巾和巧克力糖。

楼道里没有灯,黑暗中,时阳把袋子总到一只手上提着,另一只手拉着我上楼,一边走一边说:“小心啊,要拐弯了。慢一点,这只脚踏稳了再挪那只脚……”

从没有在黑暗中走过这么长的楼梯,我双手使劲地拽着时阳,心里感觉从未有过的踏实温暖。等上到五楼的时候,他喘着气笑道:“早知道要这样拖着你上来,还不如直接背你轻松。”

午夜过后,我泡在浴缸里看书,时阳在客厅里看电视,插着吹风机帮我吹新买的刚洗过的内衣裤,这是我的习惯,新买的衣服洗过才能穿。当天晚上,因为新洗的睡衣一时吹不干,我穿着时阳宽大的衬衣入睡。时阳睡客厅的沙发,他睡的时候在沙发上,早上醒来时发现他躺在地板上。沙发太小,容不得一个翻身。

时阳请了两天假,陪我转了转这个城市的旅游景点。第三天,他去上班,我帮他收拾杂乱的屋子,阳台上大堆的杂物都清理出去,长串的衣服也收起来,买了几盆花,挂上一串风铃,又跑去买了一张小桌子,配上四把折叠的休闲椅子。

傍晚时阳下班回来,我正坐在阳台的新桌子边喝茶。南方来的风穿街走巷,然后经过我的阳台,摇得那串风铃叮当响,时阳愣在门口半天没反应过来,接着欢呼起来:原来阳台也可以这么美!

我开始用厨房做饭,做时阳喜欢的玉米鸡丁、糖醋排骨,以及水煮活鱼和凉拌韭菜。阳台的桌子上摆了象棋,又买了一只充气的床垫放在客厅里,一副要天长地久的样子。时阳晚上赶稿的时候,我就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英文原声的碟片,手里抱着苏打饼干。有时候,我趴在他的床上看他的军事杂志,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有节奏的声音,台灯把他的剪影投到对面的墙上,很大的一片阴影,使得我常常看着这片阴影出神。

午休时我们下棋,我不是他对手,但我有绝招:赖棋。定下了赌约,输的一方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我拿着棋子左右为难,放下又拿起,时阳静静地盯着我,很久不动,我不敢抬头,怕碰到那样的眼光,这时候赖棋也是活跃气氛,我赖得很离谱,却还是被他将军将得没有退路。他要说要求了,我起身去拨风铃。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只许快乐!”他毕竟已经不是孩子了,看得出我尽力掩饰的伤心。我重重地点头,愿赌服输。然而快乐与否又岂是一场赌局可以决定的。

晚上,时阳在赶一篇要发的采访稿,有人敲门,我从床上弹起来往外跑,这是我来的第五个晚上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敲门。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门口上下打量我,当时,我穿着睡衣,趿着时阳的蓝色大拖鞋。女孩的眼光在我的鞋上停顿了一下,眼神里的敌意一点点凝聚。觉得这个女孩很面熟,但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谁呀?”时阳在屋里问。

刚要开口问女孩找谁,她听到声音,拨开我就往里屋冲,我跟了过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女孩冲过去“啪”的一声关掉电脑,气鼓鼓地质问时阳:“她是谁?怎么会在你这儿?怎么会穿你的鞋子?”

时阳看我一眼,说:“一个朋友。”

我想起来了,时阳床头墙上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挤在时阳身边笑得最灿烂的就是这个女孩。

“朋友?”女孩拎起我放在时阳床上的裙子冷笑:“什么样的朋友衣服会在你的床上,什么样的朋友会穿你的拖鞋?”

时阳沉默,拒绝回答。女孩更加愤怒了,歇斯底里地喊:“程时阳,你太过分了!你居然把别的女人带回家来,你还让她穿你的拖鞋,你让这个贱女人穿我送给你的拖鞋,你……”

啪!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女孩的怒吼。安静,彻底的安静后,然后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伴有尖叫:“你打我!你居然打我,你会后悔的!”然后她捂着脸转身冲出门外,楼梯上响起急速的脚步声,那么黑的楼道,她跑得那么快。

时阳迟疑了一下,起身追了出去。

我想起了另一幕,另一个男人为了我举起手掌将重重的一记耳光落在他女儿脸上,十三岁的小女孩,为了维护她的家庭,站在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对我说会恨我一辈子。那一刻,我的心无端地疼起来,也知道自己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一个小时后,时阳回来了,他没有追到她。我走的时候,苏启文也没有追到我,决绝的女人才会跑得如此快。

我默默地去阳台,望着满天的星斗对时阳说:“明天,我就走了,我走后,你再跟她解释她比较会听。”

“为什么是你走?”时阳伸出手臂从后面把我团团围住,他的唇在我耳边摩挲着。我偏转头,躲开他吹过来的温热的气息,虽然那气息让我感觉妥帖迷醉。

“记得张国荣的那首《路过蜻蜓》吗?”那是我们曾经最喜欢的歌,我轻声哼起来:“让我做这路过蜻蜓,留下被怀念的过程……”

感觉身后的人抱得更紧了,我轻轻地笑:“她叫燕子吧,多美的名字,你能为她戒烟,说明她在你心里是重要的。我没有勇气从楼上跳下去,但还有勇气离开,我本来就只是路过而已。”我停住了说话,有冰凉的液体滴在我的颈窝。

客厅的灯亮了一整晚,我躺在房间的床上睁着眼睛始终看着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线光亮。

第二天一早,我和时阳都躲避着对方红肿的双眼。我把早餐端上桌,彼此沉默着吃完,最后我说:“等下我就走了,你送我去车站吧。”

时阳重重地点头。临出门时,有电话响,时阳的朋友打来的,那个叫燕子的女孩昨晚割脉自杀,现在正在医院抢救。时阳脸色苍白地拦车去医院,我看着他急走时翻飞起来的衣襟,在阳光下无声无息地远去,犹如蜻蜓掠过池塘的翅膀。

我一个人打车去车站。红灯时,打开车窗,路口的音像店里正放那首《路过蜻蜓》。在那个满是超女海报的店里那么老的歌居然还有人在听。我的眼睛再次瑟瑟地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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