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 2期

时间:2022-10-28 07:05:18

古井是村庄的根,古井是村庄的魂,古井是远离村庄的人对故乡疼痛不止的思念。

谁都说不清楚,是一个村庄先于一口古井诞生的,还是一口古井或几口古井先于一个村庄诞生的。这个问题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的迷离,叫人难以说得清楚。或许是辗转漂泊的祖先们,他们蹒跚着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终于,在一个天高地低的地方发现一泓清水缓缓地从土石里冒出,他们眼前猛然一亮,并静心地思谋,既然这里能流出这么一泓甜美的清水,那么这地方的泥土肯定疏松肥沃,一定能够长出杆壮穗大的庄稼来——在这地方安下家,繁衍子孙足够了。于是他们扔掉手里的拐杖,放下肩头上的行囊,脱掉那双早已磨破了的木屐,就在缓缓流淌出来的清水旁结庐而居,从此一个村庄就在一口古井边诞生了。抑或是,背井离乡的祖先们来到了一片风水宝地上,他们选择了在这里安身立命,摸爬滚打,与自然抗争,与人力抗争,这安身立命之所,就是他们今后的家。为了不被渴死,他们就在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四处寻呀寻呀,他们终于寻到了一股清流,走过去喝上一口,好香甜的水呀,于是他们立刻把它保护起来,将它挖深扩大,口渴时借之解渴,饥饿时借之煮饭,脸脏了借之清洗。这样,一口古井就在祖先们的住地周围,欣然出现了。

后来,我们的祖先与古井朝夕相处,就像与村庄朝夕相处一样,古井成了村庄最亲密的零部件。一口古井常常使他们故土难离,外出时,他们会足足地喝上一瓢清冽的古井水,喝足了,让那清冽的古井水的香甜将自己的心全都暖透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有时候,外出的人为了不忘故土,远走他乡时,他们会带上一些井水或泥土,让它们永久陪伴在身边。可以说,一口古井就是我们在心灵深处牵念着的整个的故乡。很多个清晨,当我看到一个个村民挑着井水从我眼前晃过,看到他们那样神气活现,看到他们肩上的扁担在颤悠颤悠中同样跳跃着幸福的喜悦与希望之情时,我的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涌现出一种对村庄里那些古井的深深感激,是古井让我们的村民如此知足不已,是古井让我们的村庄如此鲜活而有朝气。很多个黄昏,当我看到村庄里那么多牛羊在院子里深情地归饮,我的心里同样会涌现出一股对村庄里古井的不胜敬意。要知道,在村庄,古井是无私奉献的,就像母亲美丽的,无私地奉献出养育村民的乳汁。

村庄的一天是从古井边的躁动开始的。当村民们从清晨的睡梦里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古井里挑水。当第一个村民晃着空悠悠的水桶叽咕叽咕地走过村庄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巷子,再走过几块长势喜人的菜地和几曲拐进拐出的弯路来到古井边时,才发现古井原来是醒着的,古井,它竟然一夜未睡,为了村民们的生活,它正准备了满满的一井水深情地等候着村民们。第一个村民也对古井十分热情,他用舀起一瓢一瓢井水的哗哗声跟古井打招呼,向古井问早,向古井问好,向古井表达感激。于是,村庄的一天从这时起程。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村民来了,古井边变得热闹起来。紧接着,一挑又一挑的井水倒进了村民们的家里的水缸里。等到村民一个个地将家里的水缸灌满,村庄早已是一片沸腾的景象。炊烟自村庄房顶升起,太阳也从东方升起,在朝霞的映照下,古井上欢腾起一股股白气,直飘向村庄的上空,给村庄增添了一道柔美轻巧的旖旎风景。

同样,村庄的一天也是伴着古井结束的。当太阳落坳的时候,傍晚业已来临,当古井里的白天渐渐化成黯淡的暮色,那团暮色又渐渐落入井底去的时候,那些在外觅食了一天的鸟儿便扑棱棱地飞回到自己的巢,它们在村庄的枝头上跳来跳去,用婉转的语言彼此庆祝一天的收获。紧跟着鸟儿返回村庄里的,还有那一群一群漫不经心的牛羊,那些荷着锄头或背了一捆柴火,提着一篮野生菌子的村民。

家乡的古井给予了我们童年生活浓浓的乡土情味,也赋予了离乡背井之人浓郁绵密的乡思与乡愁。家乡的古井像一颗透明的心,紧紧牵挂着我们这些从村庄里飞出来的小鸟;它像一只清澈明亮滴答有声的时钟,永远不停地在我们耳边响着一声一声亲切的召唤;它像岁月里村头那母亲一样清晰而宁静的背影,在白云苍狗中引领我们沿梦回家。没有人不相信,这口把根须扎在村庄几千年的古井,它将越扎越深,扎向那些或许我们只能永远遥想的未来。不论多少代村人逝去了,但它仍将驻守在村庄里:不论多少岁月花儿一样飘散了,但它仍将蜷缩在村庄里。它是照耀村庄永远不落的太阳或月亮。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一些村庄里的古井却在渐趋减少,有的古井还遭遇着一场时代的灭顶之灾。先是,一些村庄架起了自来水,村民们用现代化的钢筋水泥将古井封存起来,让它不能再见天日,古井边从此少有人来,井台边都长满了茂盛的青草。人们这些行为,给古井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但古井却仍然能默默无闻地为村民们奉献自己的香甜。后来,随着城市化建设的需要,人们为了把村庄变成富丽的城市,一些机器运进了村庄,推土机将一块地一块地地推平,将村庄的土墙推倒,将村庄里的古井推倒、填平。可怜的古井呀,还没有来得及喊出一声痛,就被那些厚厚的泥土无情地掩埋了。最后,村庄的确变成了城市,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繁华逐渐笼罩了人间。可是村庄不见了,乡味不见了,古井不见了。古井再也流淌不出甜蜜的乳汁,它被深深地埋在地底下,浑身流淌着乌黑的血,那血污写满了古井惨遭人祸的痛苦。

在村庄,古井减少了,并且正在离我们远去,不再打算归来。那些失去了古井的村民或许再也寻它不着,将来的人们也会记不起它的。我想,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古井将会永远走出人们的记忆,永远走出人们的心里,就像时光一去不复返一样,再也无法重新复原。古井没有魂魄,也不能显灵。人世间只有长长的岁月作证,只有淡淡的流云作证,古井曾经来到过人间,跟村民们曾经友好地相处过一阵子。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乡愁,但我是有着一缕一缕浓浓的乡愁的。在我惆怅的乡梦中,我常常见到了老家的那口古井——有时,我是它井台边一只被村民们遗忘了的湿湿的水瓢:有时,我是它身边细细碎碎吹拂着的一缕缕淡淡的清风:有时,我是它井壁上慢腾慢腾蠕动着的一只小小的蜗牛:有时,我是它水波里一点毫不起眼的模糊不清的光影……

古井,几乎是我乡愁的全部,它就像我的母亲一样让我牵挂不已。而我,只不过在它的乳汁里仅仅生活了十来年。十来年后,当我背着行囊外出打拼的时候,我没有带上那口滋润了我童年生活的古井,我把它连同我的母亲全都留在了乡下的老家。二十多年了,那口古井仍然陪伴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在它的陪伴下渐渐变得年老了。我还知道那口古井,也跟我母亲一样时时在牵挂着我,虽然老家的古井和我的母亲离我并不遥远,但我毕竟是一只在异乡漂泊着的风筝,那根放飞风筝的丝线还在她手里紧紧地拽着。不过,我宁愿她紧紧地拽着,因为,我永远是她的孩子。

唉,我真害怕失去我老家的那口古井,没有了它,我的母亲就会失去她生活的依靠,而变得更加衰老,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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