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为你犯傻

时间:2022-10-27 09:43:26

看着镜子里的那道疤痕,心中是化解不开的忧伤。内心一直模模糊糊地念头日渐清晰起来,那就是我恨父亲。

6岁那年,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我坐在父亲的身后,两只小手紧紧地扯住父亲的衣襟。

那是春天,路边的桃树林开满了桃花,漫山漫野,一片粉红,父亲情绪饱满高涨,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一边大声地问我:“妞妞,你怕不怕?”我咯咯地笑,说:“不怕,骑快点,再快点。”父亲又问我:“桃花好看不?”我皱着鼻翼,使劲地吸了两下鼻子,说:“好看,桃花真香……”

一句话没有说完,自行车翻倒,我和父亲都磕倒在自行车下,父亲没什么事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我却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父亲惊呼:“妞妞,你没事吧?”我没有出声,父亲―把把我抱在怀里,我的下巴磕在一块石头上,磕出很长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流出来。父亲吓傻了,焦急地问我:“妞妞,疼不疼?”看到血,我也吓傻了,“哇”地一声哭出来。父亲急忙忙送我去医院。

在医院里,我乖乖地躺在―张小床上,看着医生给我清洗伤口,消毒,我能感觉到冰凉的器械在我的伤口上滑动,甚至能感觉到冰凉的细针轻轻地穿过肌肤。我紧紧地咬住嘴唇,咬出深深的牙印。

整整缝了8针,我不懂8针是一个什么概念。走出医院时,已经过了晌午,我问父亲:“我们还去吃喜宴吗?”父亲摇了摇头。我有些失望,撅着小嘴,跟在父亲身后,盼望了好多天的喜宴,就这样一跤摔没了。

那天半夜,伤口的疼痛使我醒了过来,上厕所的时候,听见父亲和母亲吵架的声音,吵得很凶。母亲哭喊:“你知不知道?你的粗心和莽撞会害了她一生。”

我并不懂母亲在说什么,傻傻地听着。父亲委屈地辩解:“这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那一段路刚好下大坡,速度太快,被一块石头卡了一下,自行车才会翻倒。”

母亲抽泣了半天,说:“这丫头真是命苦。她会因为这道伤疤错失很多机会,甚至错过好男人。”

父亲不吭声,闷着头抽烟,抽得一屋子都是烟,尽管我并不懂母亲的话,但却隐隐感到,下巴上的这道伤口将永远不会愈合。从那之后,我拒绝坐父亲的自行车,拒绝父亲跟我一起玩耍,拒绝父亲带我出门。父亲用受伤的眼神远远地注视着我,那种只可远观、不可亲近的爱,使父亲越来越沉默。

12岁那年,小城里的评剧团到各个学校挑选适合唱评剧的苗子,学校推荐了我。面试那天,我唱了一段《人面桃花》中的选段。应该说我唱得还不错,唱念作打,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尽管没有受到名家的指点,但我的母亲是文化馆的老师,从小我受母亲的影响,喜欢听评剧,也喜欢唱评剧。

看到负责考试的老师欣赏的眼神,和频频点头的赞许,我以为肯定能考中,兴冲冲地跑到家里,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父亲丢下正修的自行车说道:“太好了,我去买肉和虾仁,包妞妞最爱吃的三鲜馅饺子。”

这个好消息让全家人只高兴了半天,傍晚放学的时候,老师单独留下我,爱莫能助地说:“评剧团的老师说你唱得挺好,只是长相上吃了点亏,这次就不招你了,机会还有,下次再努力。”

尽管老师说得婉转含蓄,但我还是明白了老师的话,人家是嫌我下巴上的那道伤疤。我对老师点了点头,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口气跑回家,回到房间里锁上门,找出一面小镜子,反反复复地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宽宽的额头,大眼睛,双眼皮,红润的嘴唇像一瓣柔软的桃花,美中不足的是,下巴上那道暗红的伤疤,像一条蜿蜒的小蛇,静默地趴在下巴上,一动不动,触目惊心。

我哭了,丢下镜子,趴在枕头上哭得昏天暗地,我第一次因为下巴上的这道伤疤受挫。

父亲在门外敲门,说:“妞妞,饺子好了,出来陪爸爸喝一杯,庆祝一下。”我没好气地回应:“你自己吃吧!”

父亲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我厌烦父亲一遍一遍的敲门,忽地一下把门拉开,差点把倚门而立的父亲晃一个大跟头。我没好气地对父亲吼:“就知道吃吃,饺子有什么好吃的?”父亲笑眯眯地问我,那妞妞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我任性地说:“我想吃烙饼”。父亲过来抚我的发,我闪开,父亲的手停在半空中,自嘲地笑,说:“好办,爸爸现在就给你做去。”

我原本只是想难为一下父亲,可是父亲还是和面、烙饼,折腾了半天,半夜的时候,父亲过来叫我吃烙饼,鼻尖上抹了白白的面粉,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

谁都没有提起那道伤疤,但那却是大家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

16岁那年,我出落成一个身高170cm婷婷玉立的少女,身材高挑,得父亲遗传。青春期后期,我暗恋班里一个长得像谢霆锋的男生,偷偷地给那男生写了一张小纸条,塞在他的座位里。

那个男生竟然把我写的纸条拿出来,当着全班人朗读起来,引得同学们阵阵哄笑,未了,他说:“你们知道写这张纸条的人是谁吗?她就是咱们班的疤痕美人。漂亮是很漂亮,可那道伤痕,接吻时会不会吓死人。”

在刺耳的声浪中,我夺门而逃。

青春期的女孩,变得爱美爱漂亮,我也不例外,看着镜子里的那道疤痕,心中是化解不开的忧伤。内心里一直模模糊糊的念头日渐清晰起来,那就是我恨父亲。如果不是父亲,我怎么会受这样的耻辱?

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由班级的前几名,落到尾巴上,整天沉溺于网络世界,在网络世界里,没有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子,所以我享受着众生平等的乐趣。

放学回家我就坐到电脑前,一坐几个小时,父亲叫我吃饭,我假装没有听到,玩游戏,和人聊天,不亦乐乎。

父亲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长长的叹息声落进我的耳朵。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对我吼:“妞妞,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你不用功读书,肯定考不上大学。”

我站起来,用轻蔑和不屑的语气回敬父亲,考上了又如何?难道考上大学这道疤痕就会消失吗?

父亲被我轻蔑不屑的态度激怒了,说:“难道因为这道疤痕,你就放弃人生的所有吗?”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这样生气,从5岁那年到现在,父亲几乎从没有对我吼过,总是用歉疚和讨好的笑容对我说话。

在网络世界里,我遇到了一个网名叫谢霆锋的男孩,也是谢霆锋的FANS,我们聊得热火朝天,那个谢霆锋仿佛是我肚子里的虫,知道我为什么不快乐。我们约定一起考北大。

有一天,我因为肚子疼,跟老师请假提前回家,看到父亲正在电脑前鬼鬼崇崇,父亲看到我,立刻退出电脑,去厨房做饭。

后来,我趁父亲不在家里,请来班级里的电脑高手,破译了父亲的QQ号码。他的QQ号码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名字叫妞妞。

可是家里就一台电脑,他们不可能同时在线。我决定每天晚上固定上网时间,跟踪父亲。

父亲去的是楼下的一家小网吧,四十几岁的人夹在一群孩子中,是那么地刺眼,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等着妞妞出现,可是他哪里知道,妞妞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站在窗外,看着父亲的背影,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上网了。

钟平摘自《花季雨季》

2006年8月

上一篇:给男同桌的一封信 下一篇:59美元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