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鸟人、心里的洞和长了轮子的照相馆

时间:2022-10-27 10:41:52

胖鸟人、心里的洞和长了轮子的照相馆

他得以与“索然无味、破绽百出的现实生活”隔绝开来,得到安全感,

和真实世界里稀缺的天真。

马良工作室里最显眼的,是一只走钢丝的胖鸟人。它飘浮在天花板上,枣形身材,头小脚细,背一对小得可怜的翅膀,身穿红条纹小丑裤,颤巍巍在云团里走钢丝。

马良先生忠实地按照自己的体形造出了这个鸟人。他对它惺惺相惜,并给出注脚:“过去的生活让我成为一个飞不起来的人。”此刻,他陷在沙发里,愤愤地说:“回来花了5个月,每天跑8公里,肉是一点没有甩掉呀。”

一年前,他开始了一个名叫“移动照相馆”的项目:开辆大卡车一路奔袭,在全国35个城市搭建临时照相馆,为1600个陌生人拍了近千张肖像照。红色幕布拉开,身穿戏服的被拍者登场:忍者神龟、老地主、飞行员、蜘蛛侠、魔术师、崂山道士、匹诺曹……人人都像回到了童年的照相馆,又像王朔电影里的“好梦一日游”。一路上,前来免费拍照的人们用朴素的方式向他表示感谢—送去的礼物以大量食物为主。煎饼、羊肉、肉夹馍、茴香锅贴、爆肚儿、蹄髈、高烈度白酒、寿司、大闸蟹、棒棒糖、冰皮月饼……有人直接端来一锅滚烫的红烧肉。于是,他胖了26斤。

这位有着鲁智深式武夫长相、留着杰克船长式小辫胡子的摄影师,30岁告别广告圈,投身艺术,却与艺术圈刻意保持相当距离——他选择将阵地放在社交网络,近23万微博粉丝成了他每一个新作品的直接评价者。人们欣赏他用繁复道具造出的照片,转发着他文艺又任性的金句。比如,多年前一句“我要在你平庸无奇的记忆里,做一个闪闪发光的神经病”——前不久,还从《非诚勿扰》某位女嘉宾嘴里蹦了出来。

移动照相馆是马良为自己亲手打造的一个梦境——为了弥补他曾经最爱的工作室被迫消失的遗憾。

2010年,马良接到一纸通知,他工作室所在的上海威海路696艺术区将在年底被拆迁,马良与30多位艺术家奔走几月,最终无望,媒体一片哗然。“你能想象自己投入所有热情和能量搭建的宇宙,瞬间被拆掉吗?”此前4年,马良基本没有离开上海,他用一种“细密如尘”的方式,把那个230平方米的仓库打造成让自己心满意足的天地。2006年至2009年,他从拆迁地、垃圾场、旧货市场和淘宝网,把那些“见到有意思的东西”往回搬,不能自拔。当时,他报复性地收集了5000多张老照片、几百只血统不一的古董娃娃和木偶、几百套戏服、各色沙发地毯、鸡蛋清画、马戏团背景板、手表盖、马头骨、宫崎骏动画片里的红猪飞行员……每一件物品,都是乌托邦的道具。

“我的工作室很美,每个细节都是创作。”他眯起眼睛,脸上浮现一种近似甜蜜的表情,“在那里我会产生一种错觉,我就是世界之王。”空间膨胀至极限,马良在犄角旮旯里搭了个小床,一只叫莎士比亚的猫陪着他。这个气质像库斯图里卡电影的奇幻工作室开始小有名气。有朋友直接电话:“我需要一把弓箭、一套龙袍。这东西别人不可能有,你有吧?”马良果然找了出来。2010年,马良把工作室的四分之一搬去上海双年展,取名《马良的工作室》,引起轰动。

搬家打破了他的梦境—足足花了5个月时间,马良才把所有东西塞进4辆大卡车。在新工作室安顿下来,他觉得自己“虚弱不堪。很多东西平白无故地消散了”。

马良不能服气。就像小时候学美术,老师说他画得不好,把画丢在地上,踩上一脚,他会买来小橡皮,擦掉脚印。他想,为什么不把工作室装上4个轮子,四处去给陌生人拍照?凌晨3点,他把想法发上微博,立刻有800人响应。移动照相馆就此成型,他把所有东西装进一辆长4米、宽2米的卡车,足有4吨。

来的多是70后和80后,70后穿着海魂衫把自己扮成混混,拿着砖头做寻衅滋事状,85后的姑娘们则把自己打扮成洛丽塔。他拍过一个同龄人,要求在自己身上缠满渔网,“他觉得整个生活被网住了,找不到出口。”

这个可以移动的工作室让马良觉得自己轻盈了,又能“离地飞行”了。他得以与“索然无味、破绽百出的现实生活”隔绝开来,他得到了安全感,和真实世界里稀缺的天真。

他选择用更扎实的办法与人沟通——做一个老老实实的“手工匠人”。他像个体力工人般不停地敲打、改装、搭景,看着人们欢乐地挑选戏服、扮演角色。每到一个城市,他和伙伴们把重达1.8吨的道具卸下来,每天工作近10小时,再装车。拍完直接累趴下。木刻家刘庆元评价他:“马良首先是一个很会干活儿的人。”他的大手越来越粗糙,像两张砂纸,“能干最精细的手工活儿,却再也摸不了姑娘的腿,一摸就毁掉一双丝袜。”

他把自己寄托在照片上:“照片惊鸿一瞥,是比现实世界更好一点的世界。”

马良形容自己有一个“像筛子一样的童年”,记忆大多是不真实的,比如遭受“”打压的父母无心照管他,于是他每天站在窗口熟练地抓苍蝇吃。坐在教室里,突然被老师揪出去,把脸颊涂成烂红桃子站在南京路上摇着花环迎接外宾。身处在高喊着“做又红又专四有新人”的同学中间,他却在心里琢磨着革命烈士究竟是怎么牺牲的。

心里最大的洞来自一个疯子邻居,戴黑框眼镜,穿着旧中山装,每天拿一根极细的竹竿,在垃圾堆里翻找。“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从前是个钢琴师,‘’时被造反派切掉了两手的小拇指,还当着他的面丢进了那个垃圾堆。他这一辈子,每天都想找回自己的小指。”

“所以,我从小痛恨一切道貌岸然的人和事。”

一路上,拍得越多,马良越发现,来的人和自己一样,“整个青春被实现错了。”马良十年展策展人曾翰生于1974年,他觉得马良粉丝众多,是因为他代表了一整代人:“生于‘’后期,长于物质匮乏到消费主义盛行的改革开放初期,成熟于乱象丛生压力山大的当下中国,眼见一种叫权贵资本主义的怪胎长成。作为被谎言和善良同时浇灌长大的‘祖国花朵’,我们接收了摇滚乐、在路上等各路思潮。而当进入中年,马良的胖鸟人,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真实写照。理想主义像那对微小的翅膀,想飞又飞不起来,像一个小丑,站在火山口上。”

10个月后,马良回到了上海。他决定坐在新工作室的小花园里,给参加移动照相馆的朋友们一五一十地回信。远处有晨起的鸟儿在饶舌,他看到一位网友写道:“没有一个自由的世界,但会有自由者。”那辆移动照相馆的卡车,就在几十米外的空地上停着,马良看到,雨水已经让它生锈了。

(感谢广州时代国际单位、浮图网对本次采访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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