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的玉米地

时间:2022-10-27 02:14:00

八岁那年的玉米地

确切地说,那年我还不满八岁。那一年,父亲在城里上成人中专,弟弟只有六岁,家里所有的农活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而母亲偏偏又常年体弱多病。

那天夜里,我是在睡梦中被母亲从床上拎起来的,母亲将我的脑袋敲醒后,不到十秒钟,我又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在梦里吃着偷偷用家里的啤酒瓶换的五分钱一支的冰糕。等母亲第二次气急败坏地把我从床上拎到地上,我才意识到又有重大行动了。

果不其然,村里的大喇叭正扯着嗓门喊:“今晚有冰雹,乡亲们抓紧时间抢收玉米,最好在凌晨三点前干完。”大喇叭仿佛吃了兴奋剂,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叫着,宁静的夜一下子被它搅得沸腾起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母亲已经将我扔上了地排车,母亲让我拿着手电筒照路,我的两只眼皮还在不断打架,我竭力想让自己醒过来,可睡觉的诱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无法抗拒。我迷迷糊糊地看到狭窄而不平的小路上演电影般聚满了父老乡亲,他们都在为着同一个目标匆匆前进。一时间,牛叫声、车子撞在一起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大人的骂声混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发生地震。

很快我又进入梦乡,一路上母亲几次三番地将我摇醒。我的眼皮实在不听话,总是不自觉地纠缠在一起。

经过长时间的跋涉,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乡亲们疯了般穿梭在玉米地里,我只听到一个个玉米“咔嚓咔嚓”被掰下来。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开始跟在她身后将掰下的玉米装进蛇皮袋,而且还要负责给母亲用手电筒照明。很快,我便累得蹲下来,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我必须跟上母亲的速度,否则只能一个人被远远地丢在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中。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母亲开始将我装好的玉米背到地头,然后放到地排车上,本来想着,我可以跟着母亲一起回家。可是母亲却命令我守在玉米地里,她的理由是,等她回来后,只要喊我的名字,便能找到自家的玉米地。起初我死活不肯,可是母亲声嘶力竭说服我,我答应留在玉米地里等她。因为我知道即使在白天,自家的地都很难找,更何况是没有月亮的夜里,我的留守可以为母亲的抢收节省时间。

母亲走后,我才发现,我的选择是错误的。因为大人们常说,这片远离村子的玉米地原先是用来埋死小孩的。虽然临近的玉米地可能有村民在掰玉米,但是,我还是毛骨悚然。

那晚的夜色仿佛一个巫师穿上了浓黑的长袍,巫师也许因为愤怒,将整个天空用长袍遮了起来。我努力寻找,也找不到那轮可爱的月亮。我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来,但无论我是站着还是坐着,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里,都显得那么渺小。风裹着玉米叶在我周围翻响,有些叶子直接打在我的脸上,叶子的锯齿也许划破了我的脸,脸上有丝丝缕缕的疼痛。但是与害怕比起来,疼痛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远远近近的蟋蟀此起彼伏地叫着,仿佛抗议人们破坏了它们的酣睡,它们的叫声那样清脆,仿佛划破玻璃般刺人心扉。忽然,我感觉脚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它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穿过我的脚面,爬上我的小腿,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它尖锐的脚爪紧紧地抓着我腿脚上细小的汗毛,也许它们把我的腿脚误当成了玉米上的触须。不过直觉告诉我,它是一只很小的虫子,至少不会伤害我,也许是一只蟋蟀,也许是一只夜里回家迷路的蚂蚱。我一向讨厌和害怕小虫子,此时在我眼里,它却变得那样亲切和温暖,至少它比黑夜真实得多。我试着抓住它,可那个小东西却慌乱地从我腿上溜走,然后遁入茫茫的黑夜中。我多么希望再有一只小蟋蟀或蚂蚱来陪我啊,可它们也许因为担心冰雹而早已四处逃散。

夜色越来越浓,看起来要下雨了,我感觉母亲好像已经走了一个世纪。我多么希望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我支起耳朵,却听到风的声音由温柔变得强悍,玉米秸仿佛随时有倒地的可能,我的耳中到处是沙沙声,不知道是村民在忙碌,还是有什么大的野兽正朝我这边奔跑。我的脑海中呈现出许多父亲讲过的妖魔的影子,我吓得闭上眼睛,泥塑般蜷缩在地里一堆掰下的玉米前,不敢喘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抱怨母亲,继而是父亲,我怨恨父亲不该去上学,抱怨母亲不该把我一个人留在玉米地里。小小的我心里装满了恨,我甚至想,等母亲回来喊我时,我假装睡熟了,让母亲也害怕一回。

在我担忧和恐惧达到极点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母亲唤我乳名的声音。那时,我的心里一阵窃喜,我躲到一个高大的玉米秸后,屏住呼吸,母亲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母亲的喊声由轻到急,由急到尖,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都不复存在,只有母亲的声音在黑色的夜空里回响。我蹲在地上,不但不出声,还竟然有一种获胜的报复感。

突然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头,接着,又有一个凉丝丝的类似拳头的东西打在我的胳膊上,我害怕了,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想到子弹。我想哭,却努力让自己不要出声。我听到了劈劈啪啪的声音,那一刻,我感觉整个天要塌下来了。继而我听到了玉米秸被扑倒的声音,然后我看到了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边走边叫着我的名字,我终于看到了母亲。

手电筒发出微弱的光,那些光虽然照在我的脸上,但我却分明看到了母亲被汗水浇透的脸。看到母亲来了,我害怕她会教训我,就又闭上眼睛假装睡着。母亲扔掉手电筒,紧紧抱住蹲在地上的我,一股温暖瞬间传遍全身。母亲的衣服是水做的,混着一股泥土与玉米叶的芳香。她的呼吸急促得让人听了害怕,她的嘴里只有两个字“孩子”。我偷偷吸了一口母亲身上的水,苦苦的,但我却感到了甜。

母亲用自己的衣服将我严严实实地包住,然后抱起我,飞快地穿过一个又一个玉米秸,我听到了冰雹打在她头上的钝响,听到玉米叶上的锯齿划破她皮肤的声音,听到了她的呼吸渐渐地弱下来。在母亲怀里的我再也不想离开,我害怕母亲会再把我丢在玉米地里。突然她一个趔趄,被一个倒下的玉米秸绊倒在地。我毫发未伤,实在无法装下去,趴在她身旁嚎啕大哭起来。我害怕母亲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我使劲拉起地上的母亲。母亲抱着我,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我听不到母亲的哭声,却感觉到她的泪是那么温热,浇灭了一个孩子心里所有的抱怨和不满。

那天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家的,只知道我家的玉米大部分被冰雹击到了土里。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我站在地头,看着母亲一点点抠出掉在土里的玉米粒时,我哭得一塌糊涂。我跑过去,帮母亲捡拾玉米,却看到母亲低下去的眼里竟然又一次掉出眼泪。那些被眼泪洗过的玉米一个个饱满晶莹,一个个长出了嫩芽,正在茁壮地伸向蓝天。

二十多年过去了,曾经的许多都淡为云烟,但母亲怀抱里裹挟着汗水和雨水的温暖依然在。

发稿/田俊

上一篇:万福生科财务舞弊案例分析与启示 下一篇:武陵山区城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