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疼痛和苦楚去面对生活

时间:2022-10-26 11:33:14

忍住疼痛和苦楚去面对生活

郑小琼,女,1980年生于四川南充,毕业于南充卫校。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并开始写诗,有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绿风》、《散文选刊》、《人民文学》、《散文诗》等,并被收入“年度最佳散文诗”、“年度最佳诗歌”等选本。曾参加过全国第三届散文诗笔会、第21届“青春诗会”,2007年春天获得了《人民文学》“新潮散文奖”。

六年前的深夜,我还在故乡的小医院里上班,每天晚上三点钟,总会有一辆从不远处铁轨上奔驰而过的火车把我从深睡中惊醒。小医院远离村庄,四周是树木、稻田,一条溪流从旁而过,我打开窗户看到月光下的树影。火车远去之后,我便听流水声。它是一乡级卫生院,没有几个病人。因为在半里之外有一座镇医院,病人一般都去那所医院求治。四周安静得像光滑的瓷器。我在那里工作了七个月,只领到了五百块钱,还有一些工资写在一张白条上,我很沮丧。在学校时曾经有过很多的理想此时像那列远行的火车一样,消逝了。家里为了供我上学还欠了一些钱,原来以为上班会还一部分,现在看来无望了。我’只好选择南下,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活。

我来到了现在生活的这个镇,一个叫东坑的地方,广东众多沿海城市中的一个十分普通的小镇。像这里很多镇一样,很小,也很繁华。镇上生活的大部分人跟我一样来自内地,在这里寻找着生活的出路。因为有着众多的工厂,五金厂、毛织厂、塑料厂、玩具厂、电子厂、家具厂……四处可见的是一座座围墙圈起来的四五层高的厂房、宿舍,一扇自动铁门把它们与外界隔开了。铁门旁边是门卫室,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保安,他们也来自内地,一般都是从部队退伍回来,站得跟士兵一样笔挺。广东很热,阳光很毒,他们大部分都晒得很黑。我便是在一个当保安的老乡介绍下进了一家家具厂做发料员,负责收发家具厂一些胶布、药水、棉签钉子之类的,然后将这些做好账。工资三百多块,工厂包吃住。我当时还很高兴的,可没多久,那家工厂倒闭了。我又失业了,在一个叫黄麻岭的村庄租了一个月百块的铁皮房。我开始在纸上把内心的苦闷写了下来,它成了我的第一首诗。

半个月后,我又进了一家五金厂,做打牙工。用超声波在一块块切割好的铁块上钻一个个牙孔,一天必须钻六千个铁块,每个铁块三个孔,一天要把一斤多重的铁块起起落落一万多次,很累,手掌的皮都磨掉了。东莞的夏天很热,身上浮着一股汗味,但是心里很高兴,我的工资每月有五百多块钱了。

下班以后,我便在那个八人宿舍铁架床上写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写我生活的打工的村庄,这个叫黄麻岭的村庄,它上面的公园、市场,工业区里的工厂,来来去去的公共汽车,更多的是像我一样在这个村里的打工仔,他们来自湖南、湖北、四川、重庆、河南……打工仔的命运永远是那样难以固定,每天都生活在奔波之中,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命运。也许今天在机台上干得好好的,到了明天,就出厂了,有的什么原因都没有就被人炒掉了。每当我坐在铁架床上,我就会想起前天睡在我下铺的人,她今天出厂子了,不知去哪里了。不久以后是邻床的人走了,也无法搞清楚她将在哪里落脚。

宿舍里都是十八九岁到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人,难免会有一些爱情发生。我右边睡的是一个湖北女孩子,她爱上车间开车床的四川男孩子,回去了一趟,家里反对,进了我们这个工厂,不再跟家里联系。直到一年后,他们生下了一个小孩子,生米煮成了熟饭。家里没有办法再反对了,但是等待他们的却是计划生育的罚款。他们还是幸运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多的在进厂与离厂或者“炒”与“被炒”之间的奔波,很多相爱的人就这样分开了。这样的事情在这里每天都上演着,让我对爱情充满了惧怕。我用笔写下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漂泊。这些被唤作诗歌的东西是我们的生活,是我们血液里的一部分。

从2001年9月到现在,我一直在这个五金厂生活着,打工,写诗。我记下了每天的生活,早上七点三十分上班,十二点下班,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上班,五点四十五分下班,六点半加班,一直到九点半下班。每次上下班时把一张签有工号245、姓名郑小琼的工卡在铁质卡机上划一下,“咔”的一声,声音很清脆,没有一点迟疑,响声中更多的是一种属于时间的锋利。我的一天就这样卡了进去了,一月,一年,让它吞掉了。剩下它吐出来的回忆,每个月十五号依照上面的钟点算出来的工资,还有躺在铁架床写下散乱的诗歌。在这个五金厂,我没有遇到自己相爱的人,我遇到了诗歌,能够如同爱人一样安慰我内心的孤独的诗歌。它的安慰是我无所适从的打工生活的一种理想,一种信仰。现实生活中我们实在太脆弱了,笨重的机器随时会把我们的手指吞掉一节,让我们受伤。这里是不相信眼泪的,哪怕有泪,你还是要忍住。只有坚强地忍住疼痛和苦楚,笑着面对生活。在这种受伤与疼痛中,让自己成熟起来。

因为一桩交通事故,我知道了衡南县河口镇贫穷的河口村,这个只有1300多人的村庄,这个有百分之八十的青壮年在广东打工的打工村庄,1996年至2006年十年时间里,这个村庄有九个人在广东打工非正常死亡了。我不知道在全国还有多少这样的打工村庄,也无法统计到底有多少外出打工者非正常地客死异乡。文字的力量在现实面前永远是那样脆弱。当我的手指曾经让机器压掉了指甲盖时,我内心充满了对机器与打工的恐惧,这种恐惧从肉体延伸到精神。我在五金厂打工五年时光,每个月我都会碰到机器轧掉半截手指或者指甲盖的事情,我的内心充满了疼痛。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在珠三角每年有超过4万根的断指之痛时,我一直在计算着,这些断指如果摆成一条直线,它们将会有多长,而这条线还在不断地、快续地加长之中,此刻,我想的更多的是这些瘦弱的文字有什么用?它们不能接起任何一根断指,但是,我仍不断告诉自己,我必须写下来,把我自己的感受写下来,它们的长度就是我诗歌的长度。这些感受,不仅仅是我的,也是我在南方打工的工友们的,我们既然在现实中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们已经见证了什么,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

在南方打工的现实,我日益变得敏感而脆弱。这种敏感让我对打工生活有了窥视打量的欲望,我感觉到打工生活中一些秘密的细节,我把这些细节留在纸上,成为了我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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