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求真路

时间:2022-10-26 06:50:37

在我的新闻行程中,我曾在外地火车站细数霓虹灯广告牌;曾在机场安检门前观察“一米线”;跟小公共汽车计较收费标准被撵下车;为查清假学生来龙去脉,马不停蹄,千里追踪;打工妹办不了挂失,我打抱不平质疑银行的规定;为看案卷“单挑”官场对待媒体监督的潜规则;支书大还是村主任大?为此我在村庄里挨家挨户发调查问卷;为比较新时期的浮夸与“”时的浮夸风,我专门去找那些当年的“大队干部”。我还组织去超市“偷”东西的新闻实验;跟声讯电话里的“狐狸精”聊天;在1997年春节被大雪困在湘西的大山里……

在我所停留过的这些“点”上,我有时像好奇的看客,有时像斯文的学生,而在较真时也会像得理不让人的大老粗。这些“点”已成为我不可复制的历史……

佳木斯,我要向科长道歉

1996年夏,92次列车被洪水困在佳绥线上的小白车站,时间长达60个小时。这期间列车的服务工作到底怎样?几天后,报纸上出现了两篇文章,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一篇是旅客的来信反映,对服务大为不满;另一篇则以《一曲人民铁路爱人民的颂歌》为题,对92次列车大加赞扬,文中说旅客一次次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同一事件,报道却大相径庭,引起读者一片哗然。又过了几个月,人们的议论依旧没有平息。两篇报道究竟孰是孰非?1996年年底,我到92次列车所属的佳木斯铁路段,对此进行专题调查。

原来,92次列车在被困期间的服务工作做得非常不好,正好哈尔滨铁路局局长巡视到此,旅客纷纷向他反映。局长听后大为震惊,当即发了话:车长要撤职!这之后,92次列车的服务立即大为改观,出现了不少感人事迹。该车返回佳木斯时,车长刘庆华闭口不谈旅客的强烈不满,也不提铁路局长对他的严厉批评,他所介绍的都是局长巡视后的那些好人好事。段里的报道员听了后连夜奋笔疾书,于是写就了那篇旨在弘扬奉献精神的《一曲人民铁路爱人民的颂歌》。

接待我的是段里的一位科长,还有一位重要的当事人,就是那位报道员。类似这种地方报纸刊登了有问题的报道,中央媒体来刨根问底的事情,他们的尴尬和一定的紧张是可以理解的。

刚开始接触,他们就对我问寒问暖,十分热情。我明白,这次采访是揭老底的,不能在接待中与他们搞得太热乎。恰好这时我身体有些不适,因此我拒绝了他们在住宿、吃饭等生活方面的善意安排,更不会考虑诸如洗头捏脚这样的休闲建议。

他们非要陪我吃饭,怎么推也推不掉。又说哪儿哪儿的菜有特色,我都拒绝了。我表达了我的愿望,就在离我住宿很近的一个小面馆吃东北面条。科长和报道员面面相觑,以为我不近人情,或者对他们过度戒备。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是他们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平时最怕在饭桌上耗时间,在大多数场合下,我吃饱后就觉得那剩下的时间纯属无聊,常常不顾同饭桌其他人而兀自坐立不安,一心只想尽快结账散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不喜欢喝酒。

在小面馆坐下后,他们就问我喝什么酒。也许看我在吃的上面这么将就,应该拿点好酒来补偿一下。接下来他俩就开始了长时间的轮番的劝酒。我说我不会喝,不能喝,不想喝。开始我还挺克制自己的情绪,人家劝你喝酒,是热情好客,没有恶意。劝到后来,我的回应也不那么好听了:我说我不喜欢喝酒,你们非要我喝,你们也应该尊重别人,难道非要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你们才高兴?

最后科长说:“章记者,你要不喝酒,就是看不起我们!”

我终于彻底失去了克制:“我就是看不起你们,又怎样?这面条我不吃了!”

他们一把拉住我,说了好多对不起的话,劝我吃面条。我又坐下后,也不说话,他们全都失语了。吃面条时只听到一片吸溜溜的声音。

这事过了很多年了,我从心里越来越觉得对不起那科长和报道员。

记者职业,要有应酬能力。可惜我在饭桌上的水平,至今没有什么长进。

东莞,就是不理你

2001年4月14日,我发表《4800平方英尺等于289平方米?》一文,披露了广东省东莞市黄江镇房地产开发商有欺诈销售的嫌疑,而该市建委认同开发商的做法和认识,致使问题得不到解决。

同年5月11日,我又发表一篇文章,还是跟东莞有关,报道了该市有关部门消极对待一项重点工程的质量隐患。

从5月14日起,我在东莞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追踪报道。由于上述两篇报道已涉及到东莞市建委和技术监督局本身的问题,因此在本次追踪报道中,我希望应由能够代表东莞市政府的人士,对前面的报道表明态度,答复整改措施和处理意见。然而三天过去了,尽管我积极联系多方争取,东莞市始终找不出这样的“人士”。

14日上午,我来到市委宣传部,某副部长在复印了我带去的有关报道后说,宣传部不了解情况(注:我发稿前曾让宣传部审过稿),也不是执法部门,你们发了就发了吧。

就在这时,市建委刚好有人来宣传部,说的正好是有关报道的情况,对我的报道表示不满:“你是代表报纸还是代表购房者?我看你是代表购房者的。”我当即对建委的人说,你们这样的认识不能解决问题。不料在场的副部长说:“建委开座谈会搞的调查都不对,就你记者的报道对?如果对错都不好说,购房者可以向法院,法院可以认定对错嘛。”

遇到问题都要由法院解决,那要我们的职能部门和舆论监督干什么?还没等我说完,副部长说:“到法院的话就是我说的,反正舆论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爱登什么登什么好了。”

宣传部办公室的某主任还说,现在记者乱得很,比如《中国**报》的记者就敲诈政府(原话如此)。我请他转告副部长冷静下来,考虑一下应该如何配合我的跟踪报道。等了一下午,没了音信。

15日上午,我到东莞市“整顿市场办公室”,向一名副科长通报了情况,他说做不了主。我请他联系约见主管副市长或政府秘书长,又等了一下午,他答复领导开会去了,让我第二天到那项重点工程的指挥部去采访。接着我就打电话给政府值班室,要求约见市政府领导,答复是领导开会去了,明天去找宣传部新闻秘书。

16日上午,我再次到宣传部,新闻秘书外出不在,说是陪广东省的记者搞正面报道去了……

在此之前我曾给市政府一位秘书长寄过报纸,他也收到了。尽管如此,这次也很难与他见上一面。

三天的追踪没有得到任何结果。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记者可千万别以为自己是钦差大臣,即使想通过报道解决某些实际问题,可能性也十分有限。如果说在河北邢台,当地官员还找了一个“不知道政法案卷能不能让记者看”的理由来破坏我的采访,那么东莞市则不需要任何理由。

在东莞建委采访时还有一个细节。

我向一个看起来比我小很多的年轻人说明来意,他以不了解情况为由离开了办公室,我能感觉到他很不欢迎我。这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有将近100平方米,宽敞明亮,也没几张办公桌。我向屋里仅剩下的另外一个人问他是否了解情况,他也不理我。我就在边角的沙发上坐着等还有没其他人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看上去像小领导的中年人进来了,听了我的来意后,他的态度稍好一点,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准备看我带去的资料。虽然他连一杯水都没有给我,但他能跟我一起坐下来,我真觉得他的态度算不错了。谈话中,我问他能不能吸烟,他说可以。我就自己点了根烟。没抽几口,先前出去的那个年轻人进来了,厉声对我说:“把烟掐掉!”而这个“态度稍好”的中年人,竟然也没有制止那位年轻人的无礼,任由我一脸的尴尬与茫然。

淮滨,我打了一个死节

1997年秋天,我到河南省淮滨县采访一起“冤案”。

去之前,我在报社接待了上访者――淮滨县城郊的一位中年妇女。她提供的案情是:她弟弟,一个老好人,她弟媳,水性扬花。好人夜里突然死在公路上,水性扬花的女人几天后就与“奸夫”公开生活在了一起。她说,经过大量的调查,取得了人证物证,当时情景应该是这样的:弟弟在自家捉了两个狗男女的奸,并与奸夫打斗,血溅墙壁。但弟弟一人不敌“西门庆”和“潘金莲”俩,当场被活活打死,尔后被拖在公路上,形成了车祸死亡的假象。

但县公安局认为她弟弟是自杀,她对此不服。同我见过的许多案情一样,在他弟弟尸体火化的问题上,她认为弟弟身上有许多可疑的伤痕,尸体本身就是证据,需要保留,而公安局出动了大量警力,将尸体“抢走”火化了。之后,她开始了长期的上访。她说,为了上访,她完全停止了自己原本不错的家庭副业,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她的眼神至今依旧哀伤而坚定。

可以想像,她与弟弟的这种亲情,深深地感染了我。这使我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觉得,她对案情的掌握是真实的,她所提供的证据是完整的,她对公安机关的质疑是有道理的。正是亲情越深,冤情越重。亲情我已经充分地体会到了,冤情似乎就等着我去揭示了。

去了淮滨之后,我的采访思路几乎全部按照她提供的线索展开。围绕她弟媳的生活作风问题,我走访了她弟弟的邻居,到过她弟媳常去跳舞的舞厅,还听了她弟弟生前好友对她弟弟与弟媳关系的介绍。结论是,小两口平日感情不和,该弟媳有红杏出墙的嫌疑。

接着,我又仔细了解事发当晚的细节。听说她弟弟当晚在外喝了酒,我找到他喝酒的酒馆,问伙计是否还记得他当时说过什么。他喝完酒回家后,有人听到他家里似乎有打斗的声音,我又一个个地找了这些听到打斗声的人。我还在他弟弟家(疑是第一现场)仔细观察,特别是墙上早已褪色的血印。又沿着从他家到公路的路径寻找蛛丝马迹,并在公路上尸体出现的地方,就近访问了若干村民,问他们是否记得一年多前这里“车祸”的印象。我的这些努力的结果是,没有找到任何“杀人”或“车祸”的目击证人。相反,上访者事前所说的那些“确凿”的证人证言,经过我的核实,大多打了折扣。

但既然是车祸,发生了非正常死亡,死者亲属又持强烈异议,公安机关没有找到肇事者,就结案,明显也不妥。于是我又来到县公安局。

听到我对案情调查的介绍,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为我的细致和深入而感动。他似乎觉得我也算是一个行家了,决定将公安机关的所掌握的情况对我全部公开,当即令人将一摞厚厚的案卷搬出来,让我独自慢慢地研究。

案卷显示,本案发生后,上级公安机关和地方党政领导都有批示,县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应该说十分重视。刑警方面也有许多证人证言,案情是:他弟弟与媳妇素来感情不和,事发前几天又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他弟弟早有自寻短见的念头。而所谓的“奸夫”,案发前后几天正在外地谈生意,根本不在本县。物证方面。从他家提取了一把带血的斧头,他媳妇证言,事发前一天下午,他辟柴时自伤了脚,并用手撑过墙,留下了血印,经DNA鉴定,血都是他自己的。对公路上的尸体检验,也发现脚指头上有伤口。至于他身上多处软组织受伤,还有数根肋骨骨折,经过专家反复论证,确认是撞车所致。

有些技术检验报告其实我是看不懂的,但确实感到公安方面做得很细。先前的诸多疑点,在案卷里都得到了消解。公安局副局长说,你应该能看得出来,我们还没有哪个案子象这样下了这么大的力气,花了这么多的经费,就是这样死者亲属还不满意。他们的心情我们,还有记者你,都会理解,但案情并非他们想像的那样。

登上回北京的火车前,看着中年妇女哀伤而坚定的眼神,我说:“让死者安息吧,活着的人都要把自己过好。”

章金生,1966年月1月生,1992年武汉大学新闻系研究生毕业,先后在新华社新闻研究所、法制日报社从事新闻理论和采编工作。现为《羊城地铁报》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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