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阳光味

时间:2022-10-25 08:31:22

浓烈的阳光味

阳光是有味道的!若不是这场雪,我到现在都无法清晰地享受这如阳般浓烈的味道。

这些日子,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天,灰白、岑寂。望着一窗飘雪,只读书、喝茶,字不写,哪儿也不去。手脚似乎被这纷扬的雪花困冻住了,心也有点茫然、阴郁。除夕一早,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回来过年吧。轻轻嗯了一声,喉咙突然有点哽咽。于是,一家人开始打点、开车、回家。

到处是白。厚厚的雪被不分场合不分地域,盖得满天满地,我们像行驶在雪域幻境里,惦念的心反而愈加急切。我的村庄,我的父亲母亲在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后,将翘首站立成一种怎样的姿态,期盼女儿的归来呢?

近了,近了。村庄像一位冬日里的老妪,灰墙土脸,披着洁白的绒巾,裹着厚厚的绒毯。与村庄前矗立着的那些新生代小高层、标准厂房、写字楼大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越是衰老的村庄,越是拥挤、疲惫。操着不同口音的打工者驻扎下来了,与乡亲们一起挣扎在生活的第一线上。这凛冽的寒风,皑皑的积雪似乎要把她最后摧毁、击垮似的。而我,分明从她的静默里读到了一种揪心的疼和久违的亲。

近了,更近了。两个点在视线里演化成两棵树。父亲和母亲那不再年轻的身影,像风中的两棵树伫立在村庄的后面,以一生沉默的姿态。他们的目光是河,绵延、情深,一路守望着我们,求学、成家、养儿。记忆开始在胸中复苏、堆叠,我的眼角有泪花闪动。

父亲抱起我儿子,把他的小手捂在羽绒服里,亲切地和他说着话。母亲小心地走在身旁。路已冰冻,易滑。他们走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响,宛若一首心乐从洁白的雪地响起,每个脚印都是弹唱的音符。阳光正暖暖地照耀着他们前行的身影,白得与地上的雪一样纯粹、莹亮。我怔怔地望着他们背影上那一簇簇温暖的阳光,蓦得嗅到了阳光的味道,一丝丝,入心、入肺。甘甜、芬芳、怡人。原来阳光是有味道的,而且如此醉人。

小时候,是谁这样静静地追随着这片阳光,闻着他们身上阳光的味道,温暖着幸福着?!

那年,院落里也覆盖着这样厚厚的积雪。年幼的我像只躲在家门后的灰雀,腮腺疼得犹如蠕虫在爬,小脸蛋越肿越大。望着莺子、琴琴、明峰在雪地里尽情地玩耍,我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母亲说我患了痄腮。按民间的药方,得了腮腺炎的小孩不用吃药、打针,只要在肿胀部位敷上刚刚打捞起的深井泥,几天就可消肿了。那个贫寒的年代,哪家的小孩患了痄腮,都是敷上老三叔家深井里的淤泥消肿治愈的。老三叔家的那口井是全村庄里时间最为久远的水井。

当明晃晃的阳光辉映着院落里的白雪时,父亲用麻绳将一根长竹杆牢牢地系在铁耙子上。母亲则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一同赶往老三叔家。一路积雪奏响了歌声。我贴在母亲的背上,双臂缠绕着她的脖子,不时地瞅着父亲肩上扛着的铁耙子,一会它要为我掘起一团团深井淤泥,然后那乌黑的井泥会涂在我的脸上。顿时心里陡生惧意,便更紧地搂住母亲。

阳光里,我们一路前行。老三叔拿来尼龙袋,帮着父亲用那长长的铁耙子探进井里挖泥。捞起耙子,幽深的井水浑浊了,耙子上堆积着一层层泛着青色的井泥。我哭嚷着试图拒绝,被父亲一把抱在怀里。父亲一脸严肃地说,不涂井泥,脸就一直这样肿着。母亲见我吓得安静下来,就用手指沾着井泥轻轻地涂在我脸上的肿痛部位,砭肌刺骨,还伴着一丝丝泥腥味。

涂着井泥的半边脸就这样映着地上白白的雪。冬日的阳光渐渐把井泥晒得裂出条条细纹时,腮腺肿胀渐渐消退,但那井泥却成了我脸上的结痂,迟迟不落。母亲就用温热的水用毛巾帮我洗净,小脸就又恢复了俊样。我常想,当冬日里井泥涂在患着痄腮的孩子们脸上的日子里,那来自村庄深处的泥味儿也一同随着雪后的阳光浸入了我们的肌肤和身体了吧,给我们送来了一个个美丽的春天。老三叔家的那口井也成了从那个贫寒年代成长过来的我和我的那些乡村伙伴心灵上的一眼温泉了吧!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尘封的往事在雪后的阳光里萌生出一脉脉温情,摇曳在我的心头。父亲的身影已不像先前那样结实,有点佝偻,更多的时候望着我儿子,眼神里流露着幸福的笑意。墙角,母亲拉着我说话,说天寒地冻的,保暖,手别生冻疮了。而母亲的手放在掌心,粗糙、皲裂。正是这双操劳的手消除了我身体上的疼痛,在我的心里根植了一种泥土伴着阳光的朴素情怀。现在,父母亲脸上的皱纹,条条如沟。我何时又能用我的双手拂去他们脸上的沧桑呢?!顿时,愧意从心头涌起,让我越发不安!而父母亲的笑容却永远是那么宽心、舒适。

晌午的阳光愈发暖和,绒绒的雪被上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空气里回旋着温热的气息。素日,乡亲们都忙着上班过日子。过年了,把心歇歇,村庄有了活跃的气氛。便有人在村庄里挨家挨户地走过、小坐、闲侃。邻家婶、琴琴妈、二大伯……他们唤着我的小名,笑着忆起我五六岁时,闻着香味一早赶过去趴在他们桌上吃南瓜粥的情景。莺子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起初岁月造成的我们之间的多种距离,使得她对我有点生疏和忸怩,握着手挨身坐下,那种亲和的感觉再次由心而生,弥合着时光漏下的缝隙……

阳光抚慰在我们的身上,亲切、随意的笑声在阳光的波浪里泛起又荡下。我的回忆也随着起伏跌宕。没有他们,成长的岁月里,我们的日子也许会过得更为艰辛。而在这闲聊的当口,他们却早已淡忘了昔日给予我们的片片温暖。坐在这融融的阳光里,我默默感怀着乡亲们那似雪般淳朴如阳般暖人的乡情。

那年稻穗飘香的季节,辽阔的田野上,乡亲们弯腰、捆稻、运稻,夜幕悄悄笼盖了四野。停了电的村庄在夜色中只依稀可见隐隐的轮廓,偶尔有几声狗吠响起。我和姐姐借着一束微弱的灯苗趴在床上写作业。一会儿,灯光陡然亮了许多,我们回头不禁大惊失色,灯火燃着蚊帐了。鲜红的火苗吞吐着蚊帐。姐姐拿起枕边的衣服一面扑打着火焰一面催促我下楼去打水。望着那空荡、漆黑的楼梯,我愣愣地站着。深不可测的黑和房间里渐渐燃旺的火苗同时席卷着我焦灼的心。等姐姐拽起我的手往楼梯里奔,摸黑取到屋外灶间的钥匙,开门、端水,奔回楼上,火焰已经通红一片,火势蔓延开来了。我们手里的碗哐当落地。火焰像条条毒蛇侵吞着我们的床和被子……

夜空里浓烟窜起,烈焰滚滚。乡亲们丢下手里的活儿,一齐赶来了。来来往往的身影在我眼前不停地晃过,纷杂的脚步声、奋力的喊声充满耳际……大火,最后被乡亲们的扑灭了。心弦紧绷的乡亲们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并劝我父母亲不要斥责、为难两个孩子。望着乡亲们疲惫的身影一个个融进夜色,我的心头却倍感这夜色的可亲了。

翌日清晨,当我和姐姐泪眼婆娑,怯怯地望着烧坏了的课本,不肯挪动步子上学时,院落里响起了莺子、琴琴、明峰熟悉的声音。他们在家人的嘱咐下来叫我们上学了。接过他们从书包里掏出的本子、铅笔、文具盒,我的心沉甸甸的。莺子说,我和老师说明情况,老师不会批评你们的。我和姐姐终于走在了上学的路上,沐浴在一片明媚的晨光里。那年我读小学一年级,姐姐读三年级。

岁月悠悠,一些人走了,一些人来了。但是村庄所馈赠给我的种种鲜活、生动的滋润却永远在我的心上烙下了印迹。我依然喜欢深情地凝视被白雪覆盖的田野;我也依然喜欢安静地倾听河水潺潺地流淌,麻雀不时丢下的几声歌唱;依然喜欢陶醉于乡亲们这种无需防范和小心的闲侃。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一声声亲切的乡音,一幅幅恬淡的乡村景致,就是我生命成长的背景。

乡村,无论你在外面跌打得有多累、多苦,她都随时宽敞着怀抱,静静地期盼着你的归来,轻轻抚慰你心灵上的疼痛和创伤。是谁说,乡村是我们精神孕育、勃发的母体,是我们灵魂永远眷恋的家园。

当清亮的晨光透过老家红漆斑驳的木棂,撒进我的心域时,走向阳台,拥抱着新年的晨光,雪一点一点开始融化。乡村的夜真是静谧、温馨,觉也安稳,梦也美。阳光的味道最浓烈处就是这故土的味道,村庄的味道,乡情的味道,给予你身躯和血脉亲人的味道。

不久的一天,村庄就会被越来越多的新生代楼群所代替,而这种朴素的草根情怀,这种浓烈的阳光味会永远潜伏、温存在乡人和每个从乡村走出的人的心灵版图里。因为,这一切与雪无关,与年龄无关,与岁月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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