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书(节选)

时间:2022-10-25 10:15:14

临湖听风

湖是上帝踩在大地上的一个脚印,也是大地上的一个秘密。时间久了,居住湖畔的人也会成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日兮夜兮,朝兮暮兮,人成为了湖的一部分,自然也就走进了它的心。它的心里藏着许多事。譬如一群鱼的歌与哭,是怎样在寂静的夜晚荡漾成一圈圈涟漪?譬如一丛草的怕与爱,是如何在夏季葳蕤在秋季枯败?譬如一只青蛙的吟咏,一条水虫的呓语,一叶小舟的孤独,如何被夜色笼罩,定格成不可猜度的心事?

在陆上看湖,近看是一个波光粼粼的平面,遥观是一条水天相接的长线,缺乏立体的感觉。不知道在湖里看陆上,是什么感受。这要问鱼。鱼比人清楚。鱼是水的主人。其实也不是,水滋生了鱼,水是鱼的空气。鱼只是湖的孩子。

月色皎洁的夜晚,湖面上常常生起微风。半夜到湖畔,就能看到风的形状。偌大的湖面上,常常是安安静静的,滚圆的月亮在湖面上悬挂着,湖水里自然也有一枚,两枚月亮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深吸几口气,扑入鼻腔的是带有腥气的水气。腥气是湖鱼、湖虾的味道,这种味道白天微弱,夜晚尤甚。因为月色下,天地一派静谧,再无人打扰,湖里的鱼们虾们都浮了上来,围着月亮倾吐心事。白天的湖,未免会有些喧嚣,环湖堤上骑行的人群,湖畔游玩的妇孺,树林里的鸟叫,山峁上的狗吠,都会惊扰到一座湖。写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云蒙湖比之西湖应该是幸福的。它是野湖,西湖是官湖。西湖因为巨大的声名,每日里会有千万人踏临游玩,甚至夜晚也不得歇,怎会有时间独自梳理自己的心事,获得一刻的安宁?云蒙湖虽然白天还会受些骚扰,但到了夜晚,它是可以自由呼吸的。

夜观云蒙湖,水蒸汽袅袅上升的样子也看得清楚,那水汽呈乳白色,像炊烟,只不过比炊烟淡些,一丝一缕从湖面升腾起来,把湖面笼罩。朦胧中,几条小舟静静地泊在水面上,像一个个美妙的点缀。偶尔,会有大鱼跃出水面,搅荡起几层水波,仿佛舞会集合的口哨,午夜时分,水世界里的生灵们便活跃起来了,湖水慢慢有了动静,小舟开始轻轻摆动,像婴儿的摇篮,船上的渔夫睡得正酣,浅水处的芦苇也有了微微的颤动,湖水中的月亮起了波纹,水汽更加氤氲,成为流动的湖风。

湖风是水的呼吸。它总在夜晚把那些心事翻出来,吹过来。我曾经和朋友半夜划船去过湖心。一片水,一轮月,一叶小舟,两个未眠人,没有言语,没有交谈,就那样静静地浮在水面上。船好像不存在了,我们两个就那样漂浮在水面上。月亮就在一侧,仿佛伸手可及。一大片漫无边际的水就这样包围着我们,我们把自己的肉身完全交给了湖。湖水托负着我们。我们离开了大地,离开了泥土,离开了陆地上的一切泥淖,浮在湖上。湖水以它阔大的平静接纳了我们。天地无言,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一丝人到中年的悲凉感慢慢升腾起来,眼泪慢慢流了下来。那一段失意的日子里,为了生命的攀登,我不得不咬牙逆水行舟。那艰难的岁月,不仅是肉体的病痛,更有精神的创伤。像生命刮起的一场台风,席卷而来,随后降落下瓢泼大雨,把我淋成落汤鸡,但所有的委屈、失意、疲惫和痛,我都当成生命的必须硬生生咽了下去。我没有哭。此时此刻,置身水的世界里,在无声的湖面,我却突然哭出声来。

眼泪是身体的降雨,那些混合着爱恨悲欢的泪珠,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水,它掺杂了太多的杂质而变得混浊。我的泪水像一条细小的溪流,注入湖中。朋友告诉我他曾无数次独自一人夜泊湖心,也曾对湖放声大哭,后来,他就选择了这种生活。远离尘嚣,临湖而居,借湖听风。我不到朋友的年纪,也没有朋友的决心。他说把他的故事随着眼泪全部藏进了湖的心里。湖接纳了疲惫的他,让他重新来过。湖水氤氲的水汽重新通过呼吸进入我的血液,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低头看着湖面上的身影,我看到了那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我自己。

在朋友眼里,湖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宇宙,一个值得终生参悟的“道”。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湖来比拟,所有的疑惑都可以从湖中悟出。选择临湖而居,向湖问道,是为了活得透彻,活得明白。五十岁后,朋友“归隐”湖滨,建造小木屋,开辟小田园,过上极简的生活,悠然自得,看上去比当年在红尘中叱咤风云更加惬意、享受。

他说,人生到了后半截,就得有后半截的活法。欲望低了,火焰消了,要越活越轻,越活越慢,不能越活越重,越活越快。人本是自然的产物,回归自然,是归途,是归宿。每个人在心中都会有一条通往“田园”的小路。古人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很有道理。――隐居在山中,面山而居,“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成为一个心无挂碍的“幽人”,如山上白云,像石上青松,为的是一份自在、宽仁,是一种回归;隐居在田园,像陶渊明,“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为的是一份世俗的快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体味平凡的滋味、劳作的幸福和人伦的欢乐,是一种回归;隐居在湖边呢,向水而立,凭湖而居,借湖听风,伴湖观雨,求的是一份超然的安静,这安静是外界的安静,更是内心的安静,参悟一个湖,更是了解自己,这是一份更深的参悟。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生活,为一个湖立传,其实,是为自己立传。他不仅认识了一片水,解开了一个湖在大地的秘密,更是J识了他自己,了解生命的秘密,他是一个智者。

朋友的话声如巨雷,常在耳边回荡。我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每一个人,夜晚躺在床上,不必去听湖,听一听自己,就能听到许多“湖水”的智音。因为,人本就是水做成的。人的体重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人脑是智慧的源泉,脑组织中百分之八十都是水;血管里流动的红色的血液,百分之九十是水,就连骨骼中也有百分之十五是水。《红楼梦》大观园里贾宝玉最先发现了这个秘密,说“女儿是水做的,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一个人慢慢变老,就是慢慢失去水分的过程。这让我想起木乃伊,那些被风干的肉体,像干涸的湖泊,慢慢蒸发了的爱、恨、情仇,如一缕青烟,如一片云翳,最后剩下干枯的河床,像一个生命的寓言。还有那坐化焚烧的高僧,一片烈火挥发了所有的水分,肉身缩化为晶莹的舍利,是参透生死的思想和智慧,是大德不孤,像一个生命的偈语。

水在每一个肉体里游动,像一条条的河流。直立的人,就是一条条直立的河流;行走的人,就带着一条条行走的河流。朋友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小小湖泊。每一个人,都是借湖而居。

这个充满了浓浓的诗意和哲理味道的譬喻,是这个冬天我听到的最打动我的一句话。

环湖奔跑

湖的形状并不规则,湖岸依湖而起,曲折蜿蜒,把一片水环抱起来,像臂弯里躺着一个婴儿。环湖堤成为湖的一个规则,就像是人在社会中的藩篱,它限制了湖,其实也保护了水。水与土、与砂石像一对矛盾,湖水拍岸,泛起层层细波,湖堤岿然不动,将倒影投射其间,在水下颜色深成一带长龙。湖畔的树木成行成排,枝繁叶茂,它们扎根于此,根须延展向水中,生长得比田野里的树木要快得多。

起初的时候,环湖堤是一条泥土路。立柱长堤上,中间两道车辙,光滑坚硬,车辙两边和中间,长满了一堆一堆的茅草。茅草品类繁多,有铁蒺藜、蒲公英、水稗子、菟丝子,春夏时节,绿意葳蕤,秋天里常开出细碎的小花。下田耕地的牛马早出晚归,边走边吃,人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像走在毯子上。堤成了一条路,被行走过的人、牛、狗、鸭……的脚磨得光滑生辉。一条路伸向远方,带给人的往往是无尽的延伸和希望感,但湖堤上的路,却划成了一个圆。每一处,是起点也是终点,是出发也是归宿。有意志坚强的徒步者,选择环湖奔走。每年春天,都会看到背包客,戴着墨镜,风尘仆仆,沿湖而来,又沿湖而去。

借居湖边之后,每天到湖堤上行走成为朋友的必修课。每天晨起奔跑,风雪无阻。每一个生命,都有奔跑的宿命。由此及彼,由近及远,将肉体移动于天地间,将骨骼震动,把肌肉拉紧,迈动双脚,拉紧肌肉,让身体的小湖泊沸腾起来。就像发动一艘航母,小心脏里的核反应堆,呼吸带来的刺痛与肺部的收缩和扩张带来的存在感,肌肉反复拉伸的酸痛和健壮,小小台风刮进身体,血液成为会呼吸的水,蒸发的汗水带着二氧化碳、疲惫、劳累、委屈和偏执,以及对世界的蔑视、期待和绝望,一同顺着汗毛的小小河流通道,幻化成汗毛上悬挂的水珠。

奔跑是每一个生命的权利。为了活着,为了健康,为了逃避灾难,为了趋利避害,我们每个人都奔跑在命运的环湖堤上。塞壬有一篇长文《奔跑者》,写她是如何成为一个热爱跑步的人,那种属于一个写作者的奔跑,“它是那种关于精神、意志、飞翔、梦境、痛苦、迷茫、内省以及完成灵魂自我修复的放逐。”一个瘦小的女子,在汹涌的人群中,马拉松竞赛的人群中,不为健康、不为名次、不为竞争,就那样越过树林、越过田野、越过桥梁,漫无边际地跑下去,是怎样的一种平静下的惊心动魄?是如何的一种强大?

一条漫长的湖堤摆在面前,不由得你不跃跃欲试地奔跑。每天十五公里的路程,一个多小时的不停歇的脚步腾空、手臂摆动,心跳的频率大大升高,血脉“咕咕咕”搏动得像一面战鼓,朋友便便大腹日趋缩小,腹肌渐渐凸起,湖水带着雾气钻进鼻腔一直到达肺里,再流经每一条血液抵达的地方,然后夹杂着泥沙俱下的杂质砂石呼出来,冬天的早晨,每一个晨跑者耳边都挂着一带白气。

暮色降临的傍晚,众鸟归林,孤帆靠岸,湖堤上总会出现一个孤独的散步者。人成为湖的一部分,像一条鱼、一只鸟,一个走兽,一根野草。血壁上的脉动随夜色消沉,渐渐平静。闲散的心情,驱动慵懒的步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漫步在环湖堤上,一侧湖水淡然如镜,一侧旷野平展如毯,湖堤成为一条分割线,也成为一条连接线。“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生命的呼吸与湖水的呼吸成为一个频率,吞吐着风雨,也吞吐着天地。在一个安静的湖边散步,日复一日思考着人生这个命题,总会有接近真理的答案飘出。

每年三月,环湖堤上总有一场民间协会组织的马拉松比赛。一群从四面八方奔来的人,脱去臃肿的外套,退掉西装革履的文明,把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出来,像一群重返自然的猿人。环湖堤总长一百五十公里,一场四十二公里的马拉松,只占去了它的四分之一。即使如此,众多的人群中能抵达终点的也占不到一半。总有一些中途退场者,在人生这场长跑大赛中,在每一次比赛中,总会有这样的退赛者存在。他们就像河流里渐渐退沉下去的泥沙,就像湖水中慢慢淘汰的鱼虾。但每一个长跑中的失败者,也并不是生活最终的失败者。挑战自我的过程就是认识自我的过程,一个生命在外物的参照下,能更好地发现自己,校正自己,一个湖,就像一面镜子,那些逐渐拉开距离的长跑者的身影,投射到湖水中,像一条条游泳的鱼。我和朋友曾经是这一场肉体狂欢的观战者,慢慢地,我们也成了放逐肉身的一员。没有快,只有跑;没有角逐,只有坚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个心怀鬼胎、别有心思的男人,一路奔跑,为了一个有别于众人的隐秘的精神、意志、内省以及完成灵魂自我修复的放逐,我们需要这一场生命的奔跑。

这样的想法也是狭隘的,我们怎么又能用一律的标准去揣度别人奔跑的目的呢?一场起点上共同出发的马拉松,黑压压的人头,林立的跑动的双腿,移动的一座座佛堂般的肉身,心脏里血脉偾张的小湖泊……这就是一个命运的隐喻。

环湖堤是一个悠长的舞台,形形的人生在这里相聚,生命的花树在这里徐徐绽放、慢慢枯萎,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的锻炼之后的一次奔跑的演出,像湖泊的一次涌潮,是人生的一次开幕。

湖是属于众人的,也是属于个人的;湖是喧嚣热闹的,也是孤独寂寞的。一带长堤无语,独自守护着一片大水,直到沧海桑田,地老天荒。

无水则无堤,无堤则无水。环湖奔跑,不是一场生命的狂g,是一场生命的寂寞孤独,石上开花。

放生鱼

立春之后,天气倏忽转暖。昨天还冷冷的湖风,今天吹到脸上,就有了暖意。哔哔啵啵的裂纹声陆续传过来,是春湖开始融冰。

先是门前的小溪开河,背阴的溪岸还铺排着白雪,北岸阳光下,已经是融融春泥。一个冬天,自去年那场大雪之后,小溪就封住了。或白或暗的冰面,反着光,投射到木栅栏的围墙上,像一面镜子。驻足细听,总能听到镜子下面的淙淙水声。小溪水流不大,却一年四季流淌着,在这个湖的周围,有无数条这样的小溪,它们来自远山,或者田野的尽头,穿过松软的泥土,钻出湖畔的树林,悄悄流向湖中。小溪两岸的青草已经枯黄,长长细细,没有人收割,在冬天里也繁茂着。我曾在雪地里遇到过一只兔子,它藏在小溪侧岸上的草丛里,OO@@地啃食着雪屑和草籽。也看到过一群麻雀,簇在岸边,细细的小脚趾在雪地上印出一片片梅花,刨开了薄雪覆盖的草种,探头探脑地啄食。

顺着小溪看去,一边是远方的田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色中,渐行渐远,成为遥远的天际;一边是白色的小路曲折蜿蜒向湖中,尽头处是湖面上的皑皑白雪。小溪成了一条小路,一切的流水和水中细微的生命,都覆盖在冰河下。它们以休眠和静默,等待着春阳高照,冰河融化。这让人想起动漫电影《冰雪奇缘》里,那个拥有挥手成冰法术的公主等待着爱的唤醒。她踩过的每一处,都会成为冰路。善良的公主逃离开争权夺利的皇宫,奔向森林远处的高山。孤独、寂寞、绝望,情敌的追杀,让她一颗心就此冰封。这世界上只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那就是“真爱之吻”――美国电影的动人之处,就在于总要展现这样的动人的人性之美,总会在斗勇好狠的热闹之外,提炼出一种打动人心的东西,或勇敢,或善良,或纯真,或坚韧,《公主苏菲亚》也是如此――一个带着驯鹿的农夫野小子用一颗真爱之心融化了公主的心河,终于拯救了公主。

湖面融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毫无察觉的。这与大河不同。我故乡处在鲁西南黄河岸边,每年春天黄河开凌,那声势浩大的奔流,仿佛千军万马的厮杀。被冻透了的黄河,冰块突然炸裂,被上游滚涌下来的河水卷起来,又甩出去。宽阔的大河里,冰凌一层叠着一层,一块推着一块往下游奔去,这是一年里黄河堤坝最为危险的时刻。湖里不这样。湖始终就那样安安静静的,结冰的时候安安静静,融冰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

先是湖心的冰雪融化,什么时间都不知道。仿佛一抬眼,昨天的冰已经变成了微微泛着涟漪的碧波。前几天还看到有人从冰上到对岸去,今天就已经是春水晃荡。最明显的标志是水鸟,野鸭子或者白鹭,出现在遥远的湖心,抖羽,凫水,潜水,拍水,呼朋引伴。成群的水鸟突然就飞临大湖,降落大湖,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冰变得晶莹剔透,薄起来。薄薄的冰块,带着横七竖八的裂纹,从湖心延展到湖边。它们漂浮在水面上,也荡来荡去的,这一块与那一块之间,许多已经断裂了,像一块块水中的浮木。

继而,围着岸边的一圈湖冰开始融化。一不留神,与泥土相接的一圈,已经成了罅隙。水汪汪地从下面渗出来,冰面上也有了水。泥土变得湿漉漉的,发黑,发红,。地温上升,曾经坚硬的泥巴成了温软的泥土。我把一只脚探进去,稍一用力,冰块迅速下沉,我差点掉进湖里成了落汤鸡。朋友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拽住我,把我扯回岸上。我说,冰下有鱼。一条白肚皮的鲤鱼就在冰下的隙缝里吐着泡泡,我折下一截干枯的芦苇捅进去,它白我一眼,摇头摆尾地游走了。

浅水处被冰冻伤了的芦苇,随着冰湖解冻,也纷纷折断了,倒伏在湖面上,漂浮着,一漾一漾的,渐渐飘向远方。凝眸细看,水波之下,苇根生发,已经开始冒出尖尖的新芽,正一寸一寸钻上来。人有时候真比不过一根芦苇。这种一年生草本植物,春来生发,冬来枯萎,其实它的根并没有死。生的喜悦和死的悲伤交替进行,这就是一棵植物的命运吗?一次一次重生的滋味,是什么样子的?

春天是一下子就喧闹起来的。一个冬天,湖隐藏了太多的生命。融冰的日子,这些生命呼啦啦就冒了出来。先是水鸟,漫长冬天的枯燥简直憋疯了它们,开湖之后,它们一群群迫不及待地在湖水中跳起了水中芭蕾。空中翔集的白鹭,黑白羽翅美得炫目,长腿鸟转动长长的脖子开始在潜水里捉鱼摸虾,野鸭子也钻了出来,贴着水面噗啦啦啦滑行出一条条水纹,然后一猛子下去,便没了踪影。“春江水暖鸭先知”,春鸭戏水,伴随着嘎嘎嘎的鸣叫,响彻整个湖滨。

最欢腾的还是湖里的鱼。憋了一个冬天的鱼,都像马驹儿一般撒起欢来。细细长长的白参条翻着身子跃出水面,黑头草鱼跑到湖边来探头探脑,鲫鱼和鲤鱼吐着泡泡,在水面呼吸着氧气,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一点儿也意识不到危险的降临。

湖人们撑起小船,晨出晚归地去湖里下网。这自然也少不了那些喜欢垂钓的家伙,在那湖畔的长堤下,一个个鱼鹰似的蹲坐在那里,眼睛紧紧盯着湖面,差一点就要钻进湖里去了似的。

这个时候,我们还有一项工作要做。那就是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朋友都会从外地购回十几万尾鱼苗,让我们这些喜欢垂钓的家伙,一起把这些小鱼儿投放进大湖里去。这是一个湖对我们常年无私付出之后,我们唯一能做的、弥补我们杀生所带来的阴德缺失的一点点小小的回报。

水上芭蕾

长腿鹳在秋天里见得最多,薄暮或晨露之时,在湖畔湿地,总会看到成群的鹳鸟。到了冬天,大批大批的候鸟迁徙到南方去过冬,但也并不是全部。我常在冬日黄昏,看到湖心中游弋的鸟群。我对鸟类没有细致的研究,对鸟的分类也不甚了然,我不敢断定是否是长腿鹳,但斜晖中灰白的羽毛闪闪发亮,低飞时细长的身影翩跹起舞,实在是一类美禽。

朋友曾捉到过一只受伤的大鸟,那是坏人们在湖畔树林中悬挂捕鸟网的结果。高高长长的细网,与灰色的天空几乎成为一种颜色,那些仙鹤一般神情优雅的珍禽总会意外地落网,因为它们尚还相信人类。朋友说,他沿湖跑步,手中总提着一把剪刀,只要他遇上,他就会随时解救那些被困在W上的鸟儿,并且顺手把那些捕鸟的网类剪碎。为此,他还收到过威胁电话和短信,但他不为所动。我知道,他热爱这些自然的生命胜过热爱他自己。

大地上有水,真是一个神迹。何况是一个千亩之大的湖?水滋润了土地,滋养了大地上无法数计的植物、动物,它让种子发芽,让鲜花盛开,让果实满浆,让鸟儿飞翔、兔子奔跑,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事情。这样看来,水的形态、颜色也是各式各样的――进入树木,站立成茎,变成木材;进入叶子,叶子变绿,成为一个个小小贮水池;进入花朵,五彩斑斓,又成为色彩的载体,让花朵更加娇艳欲滴,光彩夺目;进入动物体内,它便成为它们沸腾的血液、奔跑或飞翔的力量。

一个湖,积聚了太多的水汽、水滴。它孕育着生命,又成为生命的依赖,它的吞吐呼吸,每一次,都与无法数计的生命、命运有关。

我想说一说那些鸟们。

湖畔陆地上的小鸟,以麻雀和喜鹊为主。这些不能入水的鸟儿多隐身树林里。湖畔有一大片高大的白杨林,白杨林里间杂着许多高高低低的灌木。朋友的木屋就建在树林中,面朝湖水,背靠白杨。秋冬之后,杨树叶子尽落,高大挺拔的杨木直直地在天空。往往在离开地面十米左右的树杈上,会托举出无数个黑乎乎的鸟巢。喜鹊就最喜欢在杨树上做巢,它们筑巢不如燕子精细,不会用嘴巴团成泥丸粘合,往往只是衔来一些枯树枝,交叉地摞起来。这种鸟巢往往硕大沉重,露天开口。有一次,我和朋友爬上了一棵容易攀爬的杨树,看到了喜鹊鸟巢的样子。只见树枝做成的巢内,铺着一些破丝絮,还有树叶,雌喜鹊就把卵产在上面。这种巢穴看上去简陋,实际上很结实耐用。我们看到的杨树上的鸟巢,往往多年不散,一对喜鹊甚至可以住好多年。喜鹊不是候鸟,不用迁徙,这种鸟儿短腿长尾,羽毛黑白相间,甚是俊俏。而名字寓意吉祥,它的鸣叫常被看作“喜事到”的吉利祝福,所以深得农人朋友喜爱。湖畔的湖人们最喜欢这种鸟儿,对它们伤害也少。包括捣蛋的孩子们也很少拿气枪伤它们。这与人们对乌鸦的厌恶明显相反,两种鸟儿的命运也截然不同。喜鹊不是群居,但是常常结伴。在我的观察里,这是一种很强的鸟儿,也是特别注重情感和家庭生活的鸟儿。因为我所见到的喜鹊,几乎都是成双成对地在树枝间嬉戏、调笑,郎情妾意,像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麻雀则不然。麻雀总是成群来往,呼啦啦飞过来,呼啦啦飞过去。麻雀身形渺小,飞落迅速,爆发力强,但是长途飞行能力较弱,像是运动场上的百米健将。我很少在湖水上空看到这种小鸟,它们一般降落在湖畔的草地上,捉食草籽;或者停落在干枯的浅水芦苇上,麻点的羽毛蓬松温暖,尖尖的小喙不停地捉食着食物。这是一种嘴馋的鸟儿。它们群居,但很少谦让、和睦,我甚至看到过麻雀打架的场景。遇到食物,麻雀全力竞食,骨碌碌的小眼睛四处乱转,随时准备起飞弹跳,以避免天敌的伤害。这种鸟曾作为“四害”之一被消灭过,但不会飞行的人类怎么可能将繁殖力很强的麻雀斩草除根呢?它们的确也爱糟蹋庄稼,秋天的时候,湖畔的谷子地里,稻草人吓唬的就是它们。它们胆子很小,叫声却短促而尖利,千百只麻雀叫起来,吵架一般,常常让人心烦。但在任何一个湖畔,这种鸟儿是少不了的。它们常常借巢而居,或在农人屋檐下,或在岩扉罅隙里,有时候甚至连固定的巢穴也没有。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痴迷拍这种小鸟、画这种小鸟,但拍摄的难度很大,它们像多动症的顽童,很难给你哪怕三秒的静止的时间。正因如此,拍好、画好这种鸟,还真不容易。

水陆通吃的鸟儿也有不少。除了鹳类外,最多的就是野鸭子。这是一种水鸟,和陆地上鹌鹑个头差不多,比家养的鸭子要小上一半多。饲养的鸭子不会飞行,野鸭子却可以做短时间的飞翔。夏秋季节,它们常常隐身杂草仓校在水里捉鱼捉虾,也是成群结队地游弋着。这种水鸟潜水技术过硬,你常常看到它们正在水面玩耍,倏忽一下就不见了,再看到时,它们已经潜水游出了好远。“忽焉在左,忽焉在右。”野鸭子的灵活让你敬佩,特别是冬天的时候,湖面上一览无余,它常常飞到距离陆地很远的湖面上游戏。站在岸边,远远看去,只见一群小小的黑点,动来动去,一如天上的星星。

朋友饲养了十余只鸭子,白天就赶往湖里觅食,夜晚鸭子们排队回巢。这些家鸭子步态摇摆,走起路来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家禽。

立春之后,湖里的冰开始融化。雪水、冰水重新成为一池碧波。融冰的讯息最早来自湖面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你可以听到轻微的冰裂的声音,像是窃窃私语的虫子,甚至还可以听到风吹湖水的鼓荡声。这美妙的声音跟随着第一缕春风吹来,让人夜不成眠。“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在湖畔听风,听冰裂的声音,与古人的情怀也是心有灵犀、异曲同工的。

一个湖,不会吝啬,它除了养育水中的鱼虾,还会收留许多与鱼虾一样美好的生命。特别是那些或飞翔,或鸣唱,或舞蹈的鸟儿们。当然,也包括人。

初春之际,当冬冰融化,春鸟归巢;当白昼将逝,晨昏相接,最美的是看水鸟们在湖上的舞蹈。

只见长腿鹤翩翩起舞,野鸭子倏忽潜游,高高的树枝上,喜鹊鸣唱,水边的陆地上麻雀觅食……就这样亲近一座湖,就这样融入一座湖,就这样了解一座湖,我看到了生命的美好。是的,借湖而居;真好,向湖问道。

乔洪涛:男,山东梁山人,1980年生,现居临沂蒙阴。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长城》《百花洲》《芒种》《散文》《散文选刊》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100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有作品被转载和收录到多种选本。首届“齐鲁文化之星”。第八届“养马岛读书节”特邀作家。入围“鲁彦周文学奖”,获得首届、五届沂蒙文艺奖,首届银雀文学奖,2010年山东青年作家创作会代表。出版小说集《赛火车》,著有散文集《大地笔记》《飘满云朵的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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