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一份遗嘱,两份遗产

时间:2022-10-24 06:25:00

在我处心积虑地要拍一些关于王选的节目时,他却已经飘然仙逝了,可谓英年早逝。69岁的王选并没有看到他生命中最后一季的鲜花怒放,但仔细想来,王选还是幸运的,他并没有辜负他生命中的这三十年。

2001年,他获得了中国最高科学技术奖,奖金500万,去世之前,他已经官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协副主席,可谓尊享与显赫。他的学生,现任北大方正CEO肖建国这样评价王选:王选毫无疑问是一个时代的伟人,成为伟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他必须是一个有突出才能的人,第二,他也必须借助一个伟大的时代,第三,他要生在一个大国,小国家不太容易出来。这三个条件王选全部具备了。我们今天来解读王选,不仅因为他被尊称为当代毕,是中国激光照排之父,而是因为王选生命里有更广阔的意义。

王选幸运地入选两院院士。2001年,他从的手中接过了中国最高科学技术奖。但令人玩味的是,2002年,国家科技部把王选的中国汉字信息技术实验室的牌子给摘了,因为从部级科研实验室的尺度或角度衡量,这个实验室没有满足他们的尺度和条件。这让王选很生气,也很困惑。他给当时的科技部部长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情绪,从此以后他不再搭理这件事情。

王选的一生,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夹缝中成长,在挤压中升华的过程。看了王选的经历后,有很多怀才不遇的人可以释然一些。比王选更“不幸”的大有人在,袁隆平的杂交水稻造福了中国和世界,但袁隆平评选中科院院士时没评上,他们认为他不够资格,杂交水稻的技术已经过时了,整个科研方向和手段非常落后,这个试验任何一个农民都可以进行,就像一个果农可以做果树的嫁接一样。这种教条的思维在今天的科学殿堂里仍然占统治地位,不能不说是改革开放的一个死角。有意思的是,在袁隆平落选中国科学院院士的第二年,美国科学院授予袁隆平外籍院士,这让中国的科学院很尴尬,也是袁隆平心中挥之不去的痛,我想,袁隆平这一生可能都不会要求当中科院院士了。无论是否当选院士,王选和袁隆平都是成功者,但他们对这个问题看得很淡,人生就是那样,迈过那个坎以后,你再回头看,从前令人悲愤不已的事,你都觉得是小山丘了。

采访王选已经不可能了,我就从他的夫人程教授入手,但她拒绝了我。她不光拒绝我,而是拒绝所有人的采访,她就想活在王选背后。后来我找到王选的秘书,也是《王选的世界》这本书的作者丛中笑,她不到五十岁,军人出身,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我发现她还是在王选生前那间办公室里上班,王选已经去世两年了,丛中笑坐在他的外间,完好地保留着他生前的一切陈设,好像他刚刚出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在我对丛中笑的采访中,特别感动,丛中笑可能会因王选一生改变,她无怨无悔,她完全沉浸在伟人的人格魅力中,跟他一起八年工作之后,她依然沉浸在这个氛围之中。

取消王选的部级科学实验室之后,有人就对中国现行的管理体制有一个说法,中国专家型的人才最好不要去做行政领导,因为他们挑剔的尺度更“科学”,在衡量人的问题上缺少宽容。无论是专家还是科学家,毕竟也是人,而不是草木。王选一路走来,一种被挤压的人生让他焕发出了巨大的能量,产生了辉煌业绩。王选的人生不至于扭曲的重要原因,也许,还因为他的夫人程教授,他们是同学,后来是生活伴侣和科研合作者。如果没有程,就没有王选今天显赫的成就。这个集中国传统女性所有优秀品质于一身的女性,她善良、勤劳、谦让、明理,在大是大非面前不糊涂,对自己的位置很清楚。尤其是在王选生命的后期,她做得更加出色。比如说王选成功以后,多次要求她推后做博导,其实她的资格早就够博导了,她成为博导比一般人晚七八年,这是王选对她的要求,也是他俩共同的价值观。

在王选确诊癌症开始治疗的900多天里,他写了大量的文章。这些文章并不是科研论文,而是他人生的总结。他表达了对年轻人的厚望,对我们这个国家充满热爱和对科研事业的倾心情怀。这其中有特别值得说的一点,他临终前告诫那些当官的人,手中有权的人,一定要理解和帮助那些比你们有才华的人,使年轻人更早释放自己的才华,这是他的亲身体验。他说所有有志向的小人物,都希望获得成功的机会。我王选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他说这可能就是我留下的另外一份遗产。

在王选的后期,最让我感动的是他的那份遗嘱。这份遗嘱不长,共有八条。在程记忆中,王选写遗嘱那天的反常状况至今历历在目:王选每天早晨准时到北大的校园里打一套太极拳,但那一天没去,就在那一天早晨他写下了遗嘱:

第一,人总有一死,这次患癌症即使有扩散,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像当年攻克科研难关一样与疾病作斗争,争取恢复到轻度,我还能为国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第二,一旦医生会诊确定癌症已全面转移,并经中医实验治疗无效,医生认为治愈无望,只能延长寿命,我坚决要求安乐死,我的妻子程也支持这样做,我俩都很想得开,我们不愿意浪费国家和医生们的财力物力和精力,这点恳求领导给予满足,我要带头安乐死。

第三,在安乐死或正常脑死亡时,捐献我身上有用的东西,包括角膜。

第四,取出器官后,务必12小时送我到火葬场,骨灰不保留,完全避免遗体告别、追悼会等我最反对的程序。

第五,死了以后不要麻烦人,不得用公款为我设基金,除非我和程自己的捐款才可考虑设基金,基金也不一定用我的名字命名。

第六,我对国家的前途充满信心,二十一世纪中叶中国必将成为世界强国,我能够在有生之年为此做一点贡献已死而无憾。

第七,我对方正和北大研究所的未来充满信心,年轻一代必须超越王选,走向世界。希望方正和北大计算机研究所,一代代领导以德服人,团结奋斗,提拔比自己更强的人到重要的岗位上去。

第八,我死后的财产全部属于妻子程,我常说我一生有十个重大的选择,其实我最幸运的是与程的结合,没有她就没有激光照排,由她决定何时捐出多少财产,她对名利看得十分淡薄。

最后,感谢担心我的领导、同事和同志们,务请按我遗嘱办事,有些未了的心愿口头交待给了程。

在王选的追悼会最中间挂了一副程亲手写的对联,写得非常凝练用心,就八个字:“半生苦累,一生心安。”王选的成绩太大,得到了各种荣誉。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名人,但是他对名利看得很清楚。他当了政协副主席,别人说你现在是“首长”了,他伸出手说我是这个手掌。他后期很多名言,比如说名人用过的东西叫文物,凡人用的东西就是废物。名人喜欢喝酒是豪饮,凡人是贪杯等等,非常精彩,他的演讲一直讲到中南海,给很多国家领导人去讲。 他最后一次演讲时的一段话,我觉得应该把它记录下来。他说当我获奖时,我再一次想起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获得了一个品德优秀生奖,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获奖,也是永生难忘的一个奖励,我由此懂得,团队精神和人品在人生当中的重要性,要想做好学问,先要做好人。什么叫好人?季羡林先生说,考虑别人比考虑自己更多就是好人。我觉得可以再降低一点,考虑别人与考虑自己一样多就算好人。认识自己的不足,懂得依靠团队,千方百计地为优秀的年轻人创造条件,使他们脱颖而出,是我能够获得最高科技奖的原因。他讲完这段话以后,全场鼓掌经久不息。

这时候有一幅画面让我特别感动:会场下面,程也在听演讲,她坐在最后一排,她望着丈夫,默默地为他祝福。她是激光照排核心软件部的负责人和设计师,同样为我们国家印刷技术做出重要贡献,从丈夫辉煌那一刻起,她却退到幕后,做一个普通的博士生导师,培养优秀人才。这些年她荣辱不惊,一直是王选坚决忠实的后盾。此时此刻,程眼睛里的王选,不是众人瞩目的英雄,而是那个病弱却值得托付一生的北大助教。(摘自《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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