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受过伤的牙齿学会微笑

偶尔，我也会小小地吃惊一下：当初那个一掷6000元只是为了12颗牙齿的女子是我吗？真的是我吗？越是这样想，心里的罪恶感便越沉重。我便越是要拼命微笑。不微笑，真是对不起那6000元钱啊。

1

书上说，成人一般是32颗牙。

我是成人，成熟的女人，不过，我只有20颗牙。别害怕，我不是妖怪，我只是少了些牙齿，或者说，不是少，是有12颗牙齿与旁人不同。它们以根的形式存在，而形，是假的。再清楚些说，我有12颗牙齿是烤瓷牙。

其中曲折，想起来，竟是感慨万端。

2

读高中的时候，我是那种有点儿自闭的女生，每天一个人来去，不懂得如何与人沟通，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捧着一本小说静静地读。

成绩可想而知。报考大学时，为了混到一张大学文凭，便挑了录取分数线最低的俄语专业。那是最好考的，所以我算有大学可读。好玩的是，我们班竟然清一色的女生。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生面前，我越发紧张起来。化妆、购物、打扮等，我统统不懂，根本就无相同的语言。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索性每天都捧着课本背句子。结果突然间就成了优等生。老师喜欢，学校看重。两年下来，不等我安排自己的出路，学校已经为我铺了路：到星级酒店为俄国客人做临时翻译。

老妈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是开心的，逢人便说。但很快，老妈沉默下来，原因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轻重不同地都有些四环素牙。我的牙齿虽不太黄，也非常整齐，但怎么说都是挤不进洁白之列的。老妈一想到我要当翻译了，没有一口白如皓月的牙齿肯定会影响出路，在深思了几日后，一咬牙，她决定带我去换牙。

3

那个时候是1996年，换牙这个概念刚刚引进中国没几年，一些城市甚至还没有这项服务。而我们那座城市，只有一家私人医院可以换牙，他们的院长刚刚从国外学艺归来。

老妈一改省吃俭用的优良品德，拉着我找到那位院长。

院长向我们推荐的是贴面。那个时候，烤瓷这项技术还没有，最高级别的就是贴面。所谓的贴面，就是把原有的牙齿磨小磨细，然后在牙的表面贴上一层颜色纯白的假牙面。

院长很专业地看了看我的牙齿，权威地对我妈妈说：就给她贴12颗牙吧。上下各6颗，这就够用了。

我妈一听，再看看我的牙，开口说话可不就是露出上面下面中间的各六颗吗？就为这，老妈觉得院长是个实在人，为我们省钱呢。要知道，我们一进去院长就明码报价了，一颗贴面牙50元，做得多，就每颗40元。

老妈一算，这贴面牙做下来得480元。那可是10年前，我老妈那时一个月的工资不过500元左右。

我一听，直后退。两年大学下来就没少花父母的钱，为了12颗牙齿实在不值。我当时就说不做。但老妈一瞪我，很认真地说：你走入社会就知道形象多重要了，不要因为细节而误了自己一生。

这话的后果是很严重的。我想了又想同意了。

可是万没想到，贴牙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医生先是把上面的6颗牙都打了麻药，然后挨个地磨小磨细，做了牙模，贴上临时的贴面，待一个星期后再去贴真的牙贴面。之后是做下面的6颗。如果遇到女人的生理周期，做牙便要推后，怕造成大流血。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自小到大最钻心的一次疼痛经历，以至于之后的两三年内，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都会吓得冒虚汗。心里暗暗发誓，此后的人生，折腾什么都不再折腾牙了。

让我妈失望的是，后来，我并没有去做翻译，而是千里迢迢跑到西安做了一名编辑。但这牙齿白了，总是有好处的。我成了同届编辑中第一个结婚的女人。那个男人，是同届编辑中，最有才情的男子。我一直将我爱情的幸运，归功于我漂亮的牙齿。

一切都那样顺理成章，我安心做了一名小妇人。只是没想到，牙齿的故事仍在继续。

4

结婚大半年后，有一天牙疼，因为牙齿做了贴面，是不可以随便找医生看的，只怕弄不好把贴面弄下来，我便去了一家最正规的军队医院。那已是2000年的光景，医生自然是知道贴面的，她说很可能有一颗贴面牙的牙根有炎症。为确保万一，那个医生让我去给牙齿拍个Ｘ光片。是立即就应去拍的，但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就问了一句：如果我现在怀着孩子，拍Ｘ光片对胎儿有没有影响？医生回答说当然有。我立刻说：那我先去查妇科，确定没有怀孩子再来拍片。医生当时就笑了，想来是笑我神经质。

但，别不相信一个女人的感觉，第三天，我去妇科检查，得到的答案是真的怀孕了。我一直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我从小便喜欢孩子。于是，我让牙医为我做了保守治疗。9个月后，我欢天喜地地生下了女儿。

有男人，有孩子，有我，是一个家，这是我理想的生活，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孩子与我单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却越来越难以见上一面，有时见上了，也难得说一句话，同时有各种非议传到我的耳中。

我知道我们之间出了问题，可是，我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解决。

那个时候，为了帮我照顾尚年幼的女儿，妈妈从家乡赶了过来与我们住到一起。怕妈妈担心，我不能与她说起这些事，更不能和他在家里谈起这件事，在妈妈面前，我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照常过日子。而他的不归，在我的解释中，是在办公室忙着写稿。

可是，我心里的苦心中的痛就那样积着，常常会在街上走得好好的，就突然落下泪来。

我不想让自己沉陷在那样一种无助的痛苦中。那一日，对着镜子梳头，突然就看到了自己还算洁白的牙齿。我想起一句话：如果你非常非常痛，痛到无药可救，那么，也许，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更痛的感觉会让你忘掉现在的痛。

那是2003年的秋天。在那个秋天，我想起1996年我做贴面牙的痛苦。于是，我决定拯救自己。我的拯救就是再去做一次牙。用身体的痛来取代内心的。

5

我怀着很悲壮的心理，来到一家私人牙科医院。这家的医生为我看过牙，曾建议我把贴面换成烤瓷。那个时候，我是快乐的女子，我自然害怕疼痛，拒绝了他。而2003年的秋天，我不快乐。我去找了他。

他建议我把12颗贴面牙全部换成烤瓷的，他给我看各种资料，他说贴面牙久了会在口腔中形成一种奇怪的味道，有碍与人沟通，而且不结实，过几年就有掉的可能。烤瓷是一种新的技术，是把牙套进去，使用的时间更长久些，且没有异味。

他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说了很多，他并不知，那些问题不是我关心的，我只是决定用牙疼来忘记心里的痛。

而这一次的价钱不再是1996年的价钱了，他告诉我，一颗牙500元。怕我犹豫，他说公家的医院里做一颗烤瓷牙需要800元。

他没骗我，在这之前，我已问过公家医院的价钱。只是，他亦不知，不管多少钱，只要能用身体的痛换掉心里的痛，我都不会拒绝。

12颗牙，一颗牙500元，一共下来就是6000元。2003年，因为生孩子带孩子，我那时没有工作，靠写稿子为生。但我没有半点迟疑，当下就与医生谈好了做牙的时间及各项细节。

这一次，无疑比上一次更痛。因为这一次要先打掉贴面，检查牙神经，才能再次操作。

6

我躺在医用床上，面无表情，张着嘴，任由医生在里面敲敲打打，心里想的是，如果婚姻如牙，漏了可补，坏了可重新修，那该多好。这般想着，便不管痛或不痛，流下泪来。

医生只当我娇贵自己，好言相劝，轻拿轻放，不时还会细心地为我擦掉泪水。

历时近两个月，我在泪水中把12颗烤瓷牙全部做好。医生拿镜子给我让我看我的新牙，说，多好，以后你就可以安心吃硬东西了，完全不必害怕牙掉。

我看着镜子中更加洁白自然的牙齿，问，从此就可以安心生活了？

医生不疑有他，速速回答，当然。

我痛快掏钱走人。

那一天，我没有坐车，慢慢往回走。在这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发现我在做牙。他不知，我在用身体的痛交换着心里的痛。他不知，我一直想一直想，如果身体的痛能换回一场婚姻，那是多么值得。

可是，一切都是想象，当有些人的心走远，你若拉住了他的身，于你于他都是无情。最后，我带着一口自然而光洁的牙齿，悄悄与他签了离婚协议。

7

单身的生活有那么两年是不适的。我守着我昂贵的牙齿过着沉默的日子，轻易不开口说话，他们只看得到我的憔悴，看不到我年轻而光洁的牙齿。直到有一天，尚小的女儿搂着我说，妈妈，你的牙齿真白，你要常常笑啊。

那一句话，让我把持不住，痛哭流涕。也是那一句话，让我想起我昂贵的牙齿。如果说，一辈子舍不得为自己花钱的老妈把整个月的工资贴到我的牙上，为的是让我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那么，我再次折腾自己的牙齿，不也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快乐些吗？

此后的我，便如现在的我，每天都把这些昂贵的牙齿以微笑的形式露在外面。

偶尔，我也会小小地吃惊一下：当初那个一掷6000元只是为了12颗牙齿的女子是我吗？真的是我吗？越是这样想，心里的罪恶感便越沉重。我便越是要拼命微笑。不微笑，真是对不起那6000元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