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无法计算

春节时林小烯没有回四川老家，在公司值班十天，加班费就拿了一千五。她把回家的计划排在“十一”，那个时候，车费相对便宜很多。可是好不容易挨到“十一”七天假，林小烯算一算，从深圳到四川的来回路费加上买的礼物，最少也需六百元。而留下来加班，不但不用花钱，还有一比二的加班费。权衡再三，虽然归心似箭，她还是决定留在公司赚加班费。

林小烯是做会计的，有关私人钱包，她是锱铢必较，向来不做赔本的生意。

她的家在遥远的成都，那里有她今年刚上小学的七岁的宝贝儿子杜宇豪，有她相濡以沫的老公，有着她和老公在成都无论怎么努力也够不着的房价。幸好现在儿子还小，幸好她在这里月薪四千元，她要赶快努力挣钱，争取在成都买一套房子。

十月六日，林小烯正在吃快餐的时候，接到老公从成都打来的电话。老公说儿子杜宇豪偷了家里的八百元钱，无论怎样狠狠打，儿子都说坚决不告诉爸爸，要等妈妈回去才肯说。

林小烯又气又心疼，这孩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再说，八百元，刚好是老公一个月的工资，指不定老公怎么把孩子往死里打呢。

公司规定，正常上班时间请假，最多也只能请一天，超出的要扣一比三的工资，她犹豫了一下，想起去年正月里她离开家时儿子仰起的泪汪汪的小脸。她想，这账明明是亏本的，可是既然涉及儿子，亏了就亏了吧。

她回到成都，赶到学校时，孩子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雀跃着往校门外走。一样的校服，一样的柔嫩的脸庞，虽然儿子长高了很多，她还是一眼就将小小的儿子认了出来。片刻的迟疑后，灿烂的笑容一瞬间从儿子的脸上展开，他从队伍中飞奔出来，一把搂住了妈妈的腰，把毛茸茸的小脑袋贴着妈妈的肚子，轻轻蹭着。林小烯的眼睛湿润了。她从孩子的背上解下书包拿在手上，再一把抱起儿子。

虽然每星期都会在固定的时间里给儿子打电话，但有一年多没看见儿子，她以为儿子看到她会生分，再说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看到妈妈时会害怕，至少有一些难为情。她仔细端详着儿子，却找不出一丝丝的沮丧和害怕。

杜宇豪说：“妈妈，我有一些东西给你看。”林小烯压抑着心里荡起的温柔，虎着脸说：“回家再说！”儿子仍是如一只小山雀般唧唧喳喳，说隔壁的王旭东和他分到了一个班，今天上课时尿裤子，说前排的杨浦哭了，因为她的小辫子被陆子傲拉散了……

杜宇豪进了院子，牵着妈妈的手往尽头的厨房走。他们家住老式筒子楼，卧室和厨房中间隔了几户人家。杜宇豪在角落里的煤堆边蹲下来，很认真地搬开上面一个废弃很久的打火灶，从煤堆里面掏出一个方便面袋，林小烯一眼就看到了透明袋子里面红色的老人头。是钱！她抓过来打开，八张一百的，一分不少。

手里拎着菜的老公刚踏进来，他愣在那里，半晌反应不过来，他说：“我怎么问，他也不说。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宇豪，你把钱藏这里干什么啊？”

孩子低着头，仿佛有着千般的委屈，这才开始放声大哭，说：“张小然说只要犯了很大很大的错误，妈妈就一定会回来打我。妈妈，我想你，我只是想要你回来。”

林小烯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把儿子紧紧搂在了怀里。

林小烯是认识张小然的。小姑娘长得很可爱，和儿子在幼儿园里是同班。她有一次跟随儿子到家里来玩时，说：“我很可怜哦。”林小烯很吃惊，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么悲伤的话？后来才知道，她的父母亲都在外地打工，她从小在外婆家长大。这让小姑娘特别敏感，特别早熟。

她接过老公手中的菜，说：“你们过去吧，我做好饭叫你们过来端。”儿子和老公全然没听到一般，都跟着进了厨房。厨房太小了，甚至摆不下一张吃饭的桌子。林小烯在灶台前，觉得拥挤得有些转不了身，对老公说：“你先带宇豪回那边吧！”

老公牵着儿子的手出了厨房。林小烯一边切菜，一边不时往门外看看。只见儿子拎着书包，老公手里拿了两个大凳子，胳膊肘儿还夹着两个小凳子，往这边走来。在厨房门口，儿子打开书包，翻出作业，开始做作业。老公拿了一张小凳，紧靠着儿子坐下，开始辅导他。林小烯接过另一只大凳子，才发现厨房里以前居然没有一只凳子。她依恋地从冒着油烟的窗户里看着他们，三十五岁的老公已有了斑斑的白发，儿子低着头认真做作业，时不时抬头冲着林小烯微笑，有时抬起头，狡黠地冲妈妈做着鬼脸。

这一刻，她真希望永远延伸下去，远处的夕阳，近处的亲人，多么安详幸福。

第二天儿子放学，高举着一张纸，进门就直嚷：“妈妈，招会计！你看你看！”林小烯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街上贴的招工纸，一个新成立的工厂招很多人，有工人、业务员、会计、出纳……密密麻麻挤满了一张。她问儿子：“这么多，你怎么知道人家招会计？”儿子很得意地说：“我早就认识会计这两个字！”林小烯问：“是爸爸教的还是老师教的？”儿子说：“都不是，是我自己在你抽屉里的书皮上抄下来的。我认识了这两个字才能帮你找工作。妈妈，是不是我帮你找到工作你就不用出去打工了？”

林小烯心里有些难受，她知道儿子对她的不舍，出去打工，到底是赚还是赔了，她想，在人生中，总是有一些东西不是用会计就能计算清楚的，比如亲情。

杜宇豪上洗手间，非常坚决地不允许妈妈关门。林小烯在门外闻着儿子排泄物的味道，一边看电视，一边仔细听着洗手间里传来的动静。儿子隔一小会儿就要叫一声妈，林小烯听着，刚开始还一声声应着，过了一会儿，儿子再叫时，她就懒得应了――儿子明知她在外面，还老是这么一声声叫，他的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儿子连叫了几声，见没有回应，突然从里面冲出来，蹲在洗手间的门口，很生气地责问：“未必你不是妈妈，为什么不答应？”和儿子相处了几天，她慢慢熟悉了儿子的一些习惯用语，“未必”是儿子的常用语。她看着儿子撅着屁股的可爱模样，笑着说：“妈妈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儿子说：“只要我叫你，你就要答应。行不行?”林小烯看着儿子郑重的表情，也郑重地说了一声：“好。”杜宇豪这才满意地又进了洗手间。

她知道，儿子是要准确无误地知道妈妈在他的身边，才能安心。

再接下来的几天，儿子时时刻刻腻着她，来来回回搬着小凳子，她在哪里儿子必定跟到哪里，甚至在洗手间时，儿子也搬了小凳子坐在洗手间的门外。星期天中午她让儿子在饭厅做家庭作业，她想睡一会儿午觉，醒来时却发现儿子坐在床下面，作业本放在她的身边，一声不响做作业。见她醒来，儿子有些担心地问：“妈妈，是我吵醒了你吗？”林小烯问：“你干吗老是和妈妈在一起啊？”杜宇豪说：“妈妈，我天天要和你在一起，一天都不浪费。”

转眼十天过去了，林小烯不得不重回深圳。毕竟那里还有她五年来打下的事业基础，毕竟她还年轻，打工这几年，再苦再累她都不怕，她最怕的是儿子与她分别时令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有几次她都差点撕掉了火车票。但为了生活，她必须更加努力。想到这里，她还是硬下心，趁儿子上学时离开了家。

下午五点钟，手机响了，是儿子！出乎意料，儿子竟没有哭。他只是很平静地问：“妈妈，你在火车站安全吗？老师说在陌生的地方不要和陌生的人说话。”

林小烯听着儿子的声音，心里慢慢平静下来，深夜里电话仍然不断响起，她知道是老公和儿子对她的关心，儿子不停地问：“妈妈，现在到哪里了？”林小烯有些心疼孩子，说：“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再说这漫游的电话费也挺贵的。”没想到杜宇豪说：“我不困，我打你的电话，响三声后你就挂掉，这样我就知道你在应我。这方法不错吧？可以节约电话费。妈妈，你说我聪明吗？”

林小烯明白，儿子和千千万万的留守儿童一样，虽然对妈妈万般不舍，但他知道爸爸妈妈生活得不容易，这一次，他可能实在太想妈妈了，所以故意做错了事。

天空慢慢露出了雾白色，火车缓缓驶入深圳站。林小烯靠在窗边，已是泪流满面。生存的方式可以千姿百态，生存的地方可以遍布天涯，只有家，只有亲人，才是心灵的归宿。她做了十几年的会计，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精明的，借与贷、赚与赔，把她的心炼成铜墙铁壁。可是，儿子，总能触动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让她完全无法计算其中的得与失。

她决定干完这一年就辞职，挣再多的钱，也不如看着儿子的成长更幸福，更让人觉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