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薇求学路

时间:2022-10-23 07:36:15

1

“如果我去深圳上学,一天可以吃多少个喜之郎?”彩薇噘着小嘴问爸爸。对于六岁的陈彩薇来说,深圳似梦里的一个巨大黑洞,那里藏着失去自由的巨大风险,也许还有灰太狼和红太狼在不怀好意地等着她。

爸爸微笑着,竖起一根食指。

“一个?”彩薇的小脸一沉,小嘴噘得更厉害了,那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竟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十个。小馋虫。”爸爸用食指轻刮她冰凉的鼻子,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似一种神奇的魔法,彩薇登时破涕而笑了。

“那倒可以考虑考虑。”彩薇并没有马上回答爸爸。事实上,她是否回答,并不重要了。

六岁以前的陈彩薇,是南海镇有名的阳光儿童,见到谁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一声。奶奶说,如果上超级市场,一定要提前将彩薇的嘴缝起来才能进,不然,她会招呼完每一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小丫头嘴甜是好事?可是,如果她将尚还年轻,只是面相显老的人喊成了爷爷或奶奶,引起对方的反感,可怎么好呢?奶奶不是没收拾过烂摊子,赔过笑脸的。

“这样,逛超市就不用担心被奶奶缝嘴巴了。”想了想,彩薇狡黠地笑了笑。

她的天真与故作聪明,惹得一众大人乐开了花。

2,

从小镇到深圳的路程很曲折漫长,又恰逢农民工节后返城的高峰,小小的彩薇被妈妈牢牢地牵着,唯恐被农工大潮冲走了般。黑曜石般的眼睛在人群中好奇的张望,哇,真的好多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热闹拥挤的场面呢。她身边全是扛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的叔叔阿姨,偶尔一些蛮横的叔叔撞到她或者妈妈,小小的手便似脱了线的风筝,在人潮中绝望地往下坠落,她惊叫“妈妈”。还好,妈妈总是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把扶起她,狠狠瞪一眼早已扬长而去的肇事者,嘴里低低地骂一句,抱起她就往车站里赶。虽仍是寒冬天气,妈妈的脸上早已沁了一层汗水,拎着两只大行李箱的爸爸更是大汗淋漓。

从小镇坐公交车到市里,从市里坐汽车到荆州,再从荆州坐动车到武汉,再从武汉坐高铁到深圳,最后,再从深圳车站坐公交车回爸妈租住的小区,一路的折腾,彩薇早已对这拥挤的人潮由好奇转而恐惧,再从恐惧慢慢产生了无尽的倦意,还未下高铁,她已在妈妈怀中沉沉睡去。这一路,真的好长好长哦,而她,也真的好累好累。

可是,迷糊中,她感觉有人在拍打她的脸,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她恼怒地睁开眼,就见到妈妈那张熟悉的脸,只是,妈妈两只眼下挂着浓浓的黑色印迹,有点像大熊猫呢。这样一想,她竟咯咯笑了。

“快起床,妈妈带你去学校报到。”妈妈一脸焦虑,显然时间紧迫。

学校离小区有点远,彩薇跟着妈妈上了公交车,哎,又是坐车,她现在对拥挤的车厢充满了恐惧,倒有点想念爷爷那辆半旧的摩托车了,不仅快,而且永远都有位子。而现在,别说座位了,彩薇和妈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有了一个扶手可以支撑身体。

五层明黄色小楼前,妈妈指着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女人说:“彩薇,叫老师。”

“老师好。”彩薇牵着妈妈的手紧了紧,老师那张胖胖的脸上竟一丝笑容也无。

每天早晨,幼儿园校车在门口按响喇叭时,她便跑出门,愉快地说一声老师好,漂亮的老师笑着回她:“彩薇同学好。”老师笑得像夏天里的栀子花。

胖老师推了推眼镜,轻咳了一声,道:“陈彩薇同学,以后请讲普通话。”

妈妈恍然大悟,俯身教她:“彩薇,跟着妈妈说一遍,老师好。”

彩薇依妈妈的腔调又说了一遍,老师这才点点头,将一张单子递给妈妈。妈妈连声道谢,牵着彩薇进了大楼。

妈妈将一大撂钱和单子递给大楼里坐着的一位叔叔,点钞机沙沙作响,彩薇看清那上面的数字是70。

70张红色毛爷爷哎,她在心里惊呼。一张红色毛爷爷可以买一大箱牛奶和不知道多少包喜之郎,而70张红色毛爷爷可以买多少喜之郎呢?她算不出来。

3

回家后,妈妈便开始教她用普通话作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陈彩薇,今年六岁了,我希望和大家成为朋友,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共同进步。”

对于口齿伶俐的彩薇来说,这几句话并不难,难就难在,她还并不能完全掌握普通话的腔调,怎么说都是一股子南海味。直到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妈妈只得摇头叹气作罢。

第二天,轮到彩薇作自我介绍刚,仍然闹了笑话。她站在台上,台下是五十多双陌生的眼睛,她的心一阵咯噔,这比逛超市的人还要多呢,而且全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的小脸腾地一下红了,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真想有魔法能瞬间将她接走。

“陈彩薇同学,请你介绍一下自己。”胖胖的老师催促道。哎,她多希望胖老师能对她笑笑,像妈妈那样牵着她的手,俯身说:“彩薇啊,跟我说一遍。”或者像幼儿园的老师那样,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栀子花香味,笑容也像夏日的一朵栀子,说:“陈彩薇啊,勇敢一点,大方一点。”

可是,没有。这个城市,这所学校,这个班里,人很多,可是,她第一次觉得孤独,觉得自己牵着妈妈的手被人潮冲散,一颗心似小鼓在擂,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大家好,我叫陈彩薇,今年六岁了。”她努力地把话说出口,可是,才说到这,便引起了哄堂大笑。

“我们听不懂鸟语,请你说人话。”哄笑中,一个胖胖的男生一擂桌子,说道。

彩薇再也撑不住了,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流,尽管这样很丑,可是,她实在是撑不住了。

胖老师终于将她送回座位,并厉声制止了哄笑。彩薇低着头,坐在靠窗的角落里,桌上的课本散发着熟悉的清香,她突然很想念幼儿园的同学,一大群孩子,总是在她身边跳跃着,“彩薇彩薇”地叫着。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和同学玩成一片便是一种快乐和幸福。

4

“你这衣服是巴拉巴拉的吧?”她的女同桌,缺了两颗门牙的小女孩突然转过头来问她。

她受宠若惊,却只能支吾着,用南海腔的普通话说:“是我妈妈买的。”她的潜台词是,是我妈妈买的,我并不知道什么巴拉巴拉啊。

小女孩鼻子一哼,嘴角一扬:“你这是巴拉巴拉的,”她接着加重语气,“但是,你这是去年的旧款,而我的才是今年的新款。”

彩薇是第一次听说巴拉巴拉和新款、旧款这些词汇。从前在幼儿园,她的新衣服,老师和同学只会说,这件衣服颜色真好看,样式真新颖,哇,领子上橙色的蝴蝶结好漂亮哦。难道,在城市,看衣服的眼光也不一样吗?

短短几日,阳光儿童变得沉默寡言了,这里总是反复出现她不能理解的事情。

周末爸妈带她逛超市,她安静地坐在推车里,没有主动招呼过任何一位陌生人。彩薇清楚地记得,过马路时,她喊了一位“叔叔”,那位叔叔回头看她时,那脸与眼中的冰冷,冻得她一阵哆嗦。

“彩薇要吃喜之郎吗?”爸爸看出她不开心,故意问她。

彩薇的眼神有些空洞,“随便。”她终于能熟练掌握普通话,她知道,这是她融入这座城市的第一步。

爸爸无奈地叹气,称了一大包喜之郎。不知怎的,那一包喜之郎顷刻间就幻化成一张张红色的毛爷爷,点钞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数字在她眼前跳跃,70张红色毛爷爷啊,她突然叫道:“爸,我不要了。”

爸妈面面相觑,彩薇笑道:“爸爸不是说了吗,果冻吃多了对身体并不好。”

爸妈惊呼,陈彩薇,终于开始懂事了,不再是那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要风就是风,要雨就是雨的执拗小丫头了。

5

那天放学,按例,她在校门口等妈妈来接她。每次妈妈赶来,总是满头大汗,看着同学一个个的走了,她的心里也焦急,但想到每次妈妈急切的样子,她总在心里说:不急不急,你一急,妈妈就更急了。

可是,同学都走光了,妈妈仍没有出现。

“喂,陈彩薇,和我一起坐车吧?”彩薇一抬头,正是当时嘲笑她说鸟语的胖子。

彩薇摇摇头,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了声:“谢谢,不用了”。

胖子挠挠头说:“我书包里有会跳舞的红太狼呢,我借给你玩啊。”

陈彩薇见那只红太狼正握在胖子手中,不知道跳舞时会是什么样子,电视上的红太狼都没跳过舞呢。她终于点点头,没准她都到家了,妈妈还没出门呢,就算妈妈已经来接她的路上了,还有爸爸在家做饭等着她呢。

的士车很快,且座位柔软舒适,远不像公交车那般颠簸,电动红太狼一按开关,便会唱歌跳舞,彩薇乐得咯咯笑。

胖子又挠了挠头,支吾道:“陈彩薇,我借红太狼给你玩,你能不能帮我把语文作业做了?”

彩薇惊道:“你的作业要我做?”

胖子被她一惊一乍的弄得羞红了脸,低声道:“求你了,我回去还要练小提琴,学画画,实在没时间。”

彩薇突然觉得胖子很可怜,像夏天里被晒蔫了的西红柿。

“反正现在是小学预科,作业简单,帮他一次,下次不玩他的红太狼,也不坐他的车了。”她在心里暗暗说。

6,

到了家,按了按门铃,居然无人应答。再按一遍,门内门外,寂静无声。楼道里的声控灯骤然一暗,恐惧自她的背袭来。“爸爸。”她在楼道里喊,声音一响,灯又亮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灯一暗,她就喊“爸爸”。

对门的门开了,一张枣核脸,她本想喊一声“爷爷”,可是,看到枣核脸一脸的厌恶,便只有沉默不语。

“小丫头喊什么喊,老头子心脏不好,你这样咋呼,吵着我了。”看了看灯,他又说:“楼道里的电费是公摊的,小丫头,节约用电啊,不然,这电费让你们一户掏。”说完,门“砰”地一声关掉了。

总算在灯熄灭前,爸妈冲上楼来。彩薇眼眶一热,就要扑上前去抱住妈妈。哪知妈妈却躲开她,一双手狠命地就往她的屁股上打。

“跟你说了,让你等妈妈,谁让你自己回家,谁让你自己回家?”妈妈愤恨地边抽打她边说。

爸爸开了门,拉着妈妈进屋,彩薇哭得似个泪人,她的屁股很痛,她小小的心也似有一根针,在一下下的扎着,痛,却不见血。

“彩薇,你也真是的,今天妈妈下班晚了一点点,你就不听话,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爸爸叹道。

“我坐同学的车回来的,我以为爸爸会在家。”彩薇边哭边委屈的辩解。

“爸爸今天恰好加班。接到电话,真把爸爸吓坏了。还好你没事。”爸爸拍拍她的头,安慰她。

妈妈也消了气,无声地流泪。

彩薇哭累了,就安静地靠在沙发上,想念起爷爷奶奶和南海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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