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你的酒把我自己灌醉

十六岁的出逃

“杜杜，快起来！”森太把我从睡梦中叫醒。

此时已经是凌晨，透过半掩着的窗户，看得清月光清清凉凉地洒在窗前那一小摊地方。初夏的风还有些凉意，他站在床前，一双透亮的眸子里，似乎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

我坐起来，看了看手机，是凌晨三点过一刻。

“快点，再等等就来不及了。”森太的声音很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昨晚准备好的行李放在床头，其实东西不多，一套换洗的衣服，一张银行卡，以及一个蓝色的看不出形状的布偶，那是森太在我十四岁生日时候送给我的，此后就一直摆在我的床头。

我跟着森太出了门，然后沿着长长的走廊来到拐角处，一路往下。走出小区，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出租车是森太招呼好的，我们先后上车，彼此都没有说话。

由于天黑前下过一场雨。所以空气里透着一股湿润的气息，风灌进来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森太坐在我的旁边，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他没有注意到我一闪而过的表情。但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像一片巨大的树叶将我的手掌包裹，我能够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一丝丝微弱的气息，紧张、惶恐、抑或也带着说不上来的兴奋。

我侧过头，看着他半张脸的轮廓，那是属于一张年轻的脸，左边额头上还有没有消褪的青春痘，下巴上冒出新鲜的胡茬，紧闭的嘴唇似乎在与某种东西抗衡。

那是一张沉默却也透着谋略的脸。

我和森太之间仍旧没有开口讲一句话，像是在经历一场冷战，或者说是事先都约定好某个契约，总之，谁也没有打破这个既定的僵局。

电台里传来情歌的旋律，我记不起是李宗盛还是罗大佑，总之是个沧桑的男人在唱着，让这仓促的夜更显几分寂寥。

我和森太要私奔。

当然，私奔是我自己定义的，森太并不这么觉得。他只是负责照看我，要逃离这个地方的人只是我。

在陌生的县城晃荡了两天之后，我和森太终究被逮住了。爸妈动用了一切关系在一家网吧找到了我们，并一脸严肃地将我带回了家。

大变活人的戏码

尽管我说这一切的计划都是我自己安排的，不关森太的事儿，但他还是遭他妈妈恶狠狠地打了一顿。彼时我躲在他家楼下的花坛后边，听到她妈妈近乎于咆哮的声音：“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账东西，你还想拐卖人家不成？你是不想活了吧？你让我今后的脸搁哪儿？”

森太没有回应一句话。

午后的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特别缓慢，仿佛能够看到时间的转动的轮轴。

我在楼下几乎待了快一个小时，才看到一脸垂头丧气的森太下来。

“森太。”我小声地喊他的名字。

见到是我，他绷着的脸瞬间舒展开来，回给我一个不大的笑容。“你怎么来了？”声音仍旧是温柔的。

“我来向你道歉的，对不起啊，我不该出些馊主意！”

“没事的，都怪我没有部署周全，让你爸妈发现了。”

“你妈妈打你了？”我问。

“打了，往死里打，不过我都习惯了，我觉得不痛！”说着，他笑起来，然后撩起袖子给我看上面刚刚留下的伤疤，看样子是被硬物磕伤的，“刚我自己撞到柜子上了。我妈还是不忍心。”

“疼不疼？”我看着那处伤疤，上面还残留着刚结痂的血痕。

“真的一点都不疼，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笑嘻嘻地说。

森太所说的好吃的，不外乎是靠近江边的那条小吃街上的各种零碎小吃，便宜且种类丰富。他没什么钱，所以只能请我吃这些，不过我觉得已经很满足了，至少站在夏夜的风中，一边吃一边流汗是件挺浪漫的事情。

吃完小吃，天色近晚，他问我：“要去上晚自习吗？”

我摇摇头，“不想去，化学课无聊死了，我讨厌那些千奇百怪的化学符号，也讨厌那些动不动就产生的化学反应，哪那么多事儿，够烦人的。”我抱怨着。

“你呀，就没你喜欢的科目。”他笑起来。

“谁说的，语文我就喜欢，我喜欢背古诗词，喜欢写作文，每次作文都是A+，下次念给你听！”

“谁要听。”

“算了算了，你也听不懂的。”我赌气地说道。

“走吧，去江边转转，说不定能碰上好看的节目。”

穿过几条小巷子，我们来到江边，夏夜来这里乘凉的人很多，有时候会有一些远道而来的外地人带着行李装备来表演杂耍或者戏曲节目，他们靠常年流浪赚取微薄的生活费用。

我却极其羡慕他们，总觉得像那样的生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去往不同的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身边有爱人。浪迹天涯大抵不过如此。

那天我们运气不错，有个从北方小城来的杂技团，其中有个变魔术的节目，他们需要找一个人上去协作表演。森太因为个头高，一眼被那个化着浓妆的女子相中，叫到了舞台中央。

森太面朝观众坐着，看得出有些紧张，整个人呆愣愣的。让他介绍下，他也只是吐出两个字一一森太。

大变活人这样的戏码在电视上看过太多次，但在现实中还是头一次看到，在一块布帘的遮盖下，没一会儿工夫森太就不见了。

大家都在惊呼，而我下意识地竟然紧张起来，他去了哪儿？会不会就这样消失不见？

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来路不明的惊慌让我在这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显得格外唐突，我甚至手心开始冒汗，恨不得冲到舞台上逼着那个女子交出森太来。

可是很快森太从后台绕上台，全场爆发出一阵掌声，他在人群中搜寻我的身影，朝我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走向我的时候，步履轻快。

“嘿，好玩吗？”回去的路上他摸摸我的头。

“不好玩。”我装出生气的样子。

“怎么了？”他有些诧异。

“就是不好玩，累了，想回家睡觉。”

气氛突然变得沉默，头顶只有一轮发白的毛月亮，路灯昏黄，两个人的影子被切割得一长一短。

他不知道。在他不见的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我是有多担心，担心他就此与我别离，我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慌。

一起去流浪

我再没有跟着森太去到江边看节目，但他却跟经常跟我说起他又去江边了，又见到了那个把他变不见的姑娘。

他说她叫墨子。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第一次看到卸妆后的她，完全被震住了，素颜的她真的很美，区别于南方姑娘的婉约，她是那种大器的美。怎么说呢，有些像古时候的女将，浑身透着一股侠骨柔情。

我们在一家火锅店吃火锅，我也不知道森太为何变得如此大方，竟然头一次请我吃火锅，但吃到一半，我看出来了，他请客的目的只是为了墨子。

墨子不怎么说话，比起在舞台上的她，要显得安静得多。灯光下，她找森太要了一根烟点上，随后靠在椅子上，看着我，问：“你是森太的女朋友？”

我被这样的问题问得有些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连一个像样的表情都没有，只顾着看向森太，试图在他身上寻求到答案。

“没有的事儿，我是她哥。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森太适时开口。

“对对对，我们关系比亲兄妹还要好。”我跟着回答。

“呵呵，你们真好玩。”墨子笑起来，爱笑的女生大抵都让人觉得亲近。

我也不反感她。相反还被她的笑给吸引，总觉得这样的女生一定有过非同寻常的故事，我从小就对电视剧里那些有着故事的女生着迷。

也许是我十六年来的生活一成不变，过着温室一般的日子，从小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东西，进最好的幼儿园，然后是小学，初中，不出意外地进了重点高中，在家长和老师眼里。我都是不折不扣的乖小孩，他们对我的要求从来没有放低过，当然我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过。

要是唯一的一次失望。可能就是在十六岁这一年我想要出逃，并唆使森太带着我离开这个不大的县城，当然最终我失败了。

于是，森太被她妈妈警告，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就死给他看。

我也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能按部就班地上学，等待高考之后离开这个让我有些烦腻的地方。还有一年时间，我觉得有些难熬。

索性这个时候墨子出现了，她的出现，或多或少让我贫乏的生活里多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墨子其实是个很了不起的姑娘，比如她会变魔术，经常在我们吃饭等菜的时间里，她就用身边任何小物件变起魔术来，有时候还会引得旁人拍手称奇；比如她会做很多好吃的，那些平凡的食材，经过她的手，就变得丰富多彩，像是被施了魔法，就连我这个挑食鬼也挑不出一点毛病；比如她唱歌好听，小时候还参加过合唱团。后来爸妈离婚之后。双方都不想要她，她跟着爱的少年一起出逃，去到一个又一个城市，一开始她们在地下通道或者广场上卖场，可后来男生厌倦了，也许是害怕今后的生活里多出一个负担，所以悄悄离开她回到了故乡，而她，却一个人继续流浪，最后来到了这座小城。

缘分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不过是一场大变活人，森太便和墨子相识了，并且很快成为朋友。

墨子比我大两岁，跟森太同年，兴许是两个人从初中之后就没有上学，所以更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默契感。

有时候墨子甚至调侃森太：“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流浪？”言语里透露出一股期待。但又没有完全挑明。

“我可不像你那么有本事，我除了能喝酒，找不到其他任何长项。”森太真的是喜欢喝酒，但也从未看他醉过，也许，他就是大家所说的那种千杯不倒的人吧。

“那什么时候我们切磋下，我也挺喜欢喝酒的，看看谁先醉。哈哈。”墨子笑声传来。

森太倒是没有一次想要离开县城的意思，就连上次的出逃，也是我提了好多次他才勉强答应的，并且告诉我说，不论去往哪里，如果他想回的话。我必须跟着他回来。

我知道，他不放心我一个人。

拔苗助长的自尊心

在下着雨的黄昏，我和墨子在小酒馆等森太。

我问她：“为什么会留在县城？”

她抽着烟，看着小酒馆外迷茫的夜色，沉默半晌之后，才说：“也许是觉得累了，大概是这样的。”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像一望无际的深渊。

“可是因为森太？”我试探性地问。

“不全是，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我觉得他是个挺好玩的人，不过你也好玩，你们是我如今唯一的朋友。”她不疾不徐，像是在回忆某件往事。

“我喜欢森太，不过你别告诉他。”我说。

“嗯，看得出来。他好像也喜欢你，你们站在一起很配嘛。”墨子笑起来，笑声在昏暗的酒馆里像是有魔力一般，让我眼前的一小块地方豁然开朗起来。

“你也觉得他喜欢我？”我喝了一口啤酒，味道实在难闻。

“傻子都知道，好吧。”

她刚说完，便听到了森太叫我们的声音。他从门口进来，穿着白色的体恤，黑色的裤子，脚上套着一双帆布鞋，还背着一把吉他。

他来到我们身边，说：“这可是我第一次上台表演。你们等会记得大声鼓掌啊！”

“那是一定的。”我附和道。

“墨子，你要不要也来个节目？”森太转头看向墨子。

“不了不了，看你表演就是了。”

这个小酒馆是森太的朋友开的，别看森太没上高中，但他认识的朋友倒是不少，这天，他突发奇想要搞个小型演出，以前学过吉他，也不知道还记得多少，不过他说想试一试，至少他的嗓子还是不错的。

但凡好看点的男生坐在灯光下，抱着吉他，开口唱歌总会添上几分文艺的感觉。森太也不例外，虽然平时他看上去不过一个老实巴交的样子，但此时此刻。却让人忍不住想要夸赞他一番。

吉他声响了，他唱了一首朴树的《那些花儿》，虽然中间有几个地方弹错了音，但丝毫不影响整体的连贯性。这居然是我曾看过的他的另一面。

在此之前，他留给我的印象是，不善言谈，喜欢喝酒，懂事，像个大人一般对我。

而如今，他更像是一个在风里吟唱的少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远方，流浪，火车，这些字眼。

跟青春有关的字眼。

唱完第三首《白桦林》的时候，他开口说话：“今天的演出，是送给墨子的，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希望她会喜欢。”

然后全场起哄，将墨子推向了小小的舞台，灯光下，她的眼里闪烁着星光一般的东西，她站在森太的身旁，像一株沉默的植物。

然后他们合唱了一首《永隔一江水》，“你和我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森太的首场演出非常成功，很快就有了女粉丝，她们大声尖叫，把森太当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可是只有我知道，森太想要的并不是这些，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他所作的一切，仅仅只是，希望能够留住墨子。

是的，在县城待了一个月之后，她提出想要离开，“这样待下去，肯定会被饿死的。”这样现实的问题，任谁都无法用过多的话语来挽留。

思来想去，森太只好想出这么个法子，“反正你唱歌也不错，不如我们一起留下来，在这里驻唱，虽然钱不多，但生存下去还是绰绰有余的。”

墨子留了下来，陪着森太在小酒馆里开始了驻唱生活。森太不再每天都陪着我，他更多时间是和墨子在一起，但他对我说：“杜杜，高三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再玩了。”

“哦。”我点头答道。

“还有，可能我不会陪你去南方了。”说完，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爸妈也不会同意的。”

“哦。”我仍旧只是点头。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曾经让我渴望探知的眼睛如今却可以轻易将我的心事看穿，我只顾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以一种沉闷的声响来抵抗他施加给我的庞大的压力。

“我送你回家吧。”最后他说。

“不用了，我自己回。”那是我第一次拒绝森太提出的要求，忽然间，有一股类似于拔苗助长的力量，将我的自尊心拉长。

原来，在他的人生里。我并不是唯一。

我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更多？

第一次离别

我开始了高三的住读生活。当然这是我提出来的要求。爸妈也没有反对，森太更是拍手叫好，说：“看来你是真心用功了，等你高考之后，我们一起去旅行！”

这是我在十六岁时候许下的心愿，说好高考完了我和森太一起去环游中国，但如今看来，这或许只是他随口的一个承诺，冥冥之中，我觉得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在学校住读的时间里，我几乎不和森太联系，只有周末的时候，我会去小酒馆找他们。墨子已经把一头长发剪短，显得更加中性，但也不失女生的气质。

她仍旧在唱歌的时候抽烟，台上的她像是一个精灵，森太在旁边弹着吉他，有时候我在台下看着他们。觉得他们真像是一对璧人。

那种被上帝眷顾的恋人。

我开始喜欢上喝酒，虽然酒量不好，但总觉得在半醉半醒之间，人是最快乐的，那样的时刻，我不需要想高考的事儿，不需要想森太是否会陪我旅行的事儿，也不会想墨子留下来是否是为了森太的事儿。

所有的烦恼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我只顾着喝酒，喝到整个胃里翻江倒海，森太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啤酒，呵斥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一抬腿，蹲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森太，笑起来，说：“你们都能喝酒，为什么我不能，我也要跟你们一样能喝酒！”

“傻瓜，不能喝就是不能喝。你喝再多也一样。”森太说。

“我再喝一点就好了。”

“不行。”他盯着我，像是在审讯一个犯人。

然后我吐了，一个踉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森太扶住了我，我就这么吐在了他的身上。然后我抱着他大哭起来。

他将我扶到洗手间，然后拍着我的后背，等我吐完，他才说：“你呀，让你别喝这么多，不信，现在好受了吧。”

他用水给我洗脸，他的手掌还是如一片巨大的树叶，轻轻地滑过我的脸颊。

我们坐在小酒馆对面的露台上吹风，望过去，隐约能够看到台上唱歌的墨子。

“森太。终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对吗？”我望着头顶的月亮，开口说道。

森太眯着眼睛，点上一根烟，说：“你长大了，就不再需要我了。”

“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离开我？”

“也许吧，但我还是会跟你联系，如果你想我，随时可以找到我。”他吐一口烟。淡淡地说。

月光似水，照得眼前的一小块地方发出微弱的光。

“可是森太，我不想离开你。”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杜杜，从十岁那年我妈妈去你家做工开始，我就一直不喜欢你的爸妈，我接受不了这种像主仆一样的关系，所以每一次去你们家我都觉得像是去经历一场死刑，但没办法。我家没钱。爸爸又因为赌博贪污被抓。”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路，“但唯一能够让我开心的是，你总喜欢跟我说话，从一开始就是，那时候我就在想，只是因为你，我才会去你家，因为好像只有你才不会像看外人那般看待我。”

“那么，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杜杜。你会长大的。你会遇到你喜欢的男孩子，他们才是会陪着你一生的人。”

“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那只是一种依赖，像植物依赖阳光，你只是习惯了我在你身旁。”

我不再说话，冷风吹得我头皮发麻，此刻的我只想沉沉睡去，我靠在森太的肩上，像过去很多次那样，睡了过去。

梦里我梦见了我们在火车站告别，他和墨子背着行囊要去往远方，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离别，似乎也是最后一次离别，我确定，我们将不再见面。于是我在火车拉响长鸣的那一刻泪如雨下，我是那么不想他离开我，但是我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醒来的时候，是在小酒馆里，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坐在门口的森太和墨子在抽烟聊天，月光打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像裹了一层纱，我就那么看着，看着，想起刚才的梦境，竟不自觉地害怕起来。

旅行的意义

森太和墨子是在高考前的两个月离开县城的，没有和我道别，只留给我了一封简短的信。信上森太说，他会在我高考毕业之后联系我的，让我安心高考，不要挂念他。

可是我怎么能够不挂念？这样一声不响地走掉，他们去了哪里？是否能够回来我一概不知。我只能看着那封不能称之为信的信无尽想象。

他们在每一个黄昏或者黎明走在长街，他拥她入怀，她唱歌给他，他们坐同一趟长途汽车，喝同一瓶汽水，睡在同一张床，这一切的想象都让我胸口发闷。

我强行停止想象，躺在宿舍的床上，期待高考能够尽快到来。或许这是唯一能够等到森太的办法。

那两个月时间，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森太能够再回来，我就不会再让他离开。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他一定不忍心看着我难过的，只要面对面，他就狠不下心来。

高考其实很顺利，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棘手，只是在考完最后一科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我有些失落，像是做完一个美梦，也许醒来之后的现实会更让人残酷。

我害怕等不到森太的承诺。

是在高考之后的第十二天，森太打来电话的，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未知的号码，他的声音刚一想起，我激动得差点哭出声。

“嗨，考得如何啊，杜杜？”他云淡风轻地问着，好像我们从未别离一般。

“还不错哦。你在哪儿呢？”我强忍着情绪。尽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们在北方的一个小城，说名字你也不知道是哪儿，这里很安静，是我想要长留下来的地方。”

“听上去不错啊，墨子呢？”

“她在一家超市上班，我还是在一家小酒吧驻唱，我不希望她待在那种地方，你知道的，女生还是少去为好，对了，你想不想过来玩？”

“不用了罢。在准备旅行了呢。”

“这样啊，也好，好好放松下。”

挂了电话之后，我以为我会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但相反的却是我竟有一丝释怀，也许是对现实的妥协。也许是对自己的心疼。

我不愿看到自己为了一个人而为难自己。

或许森太早就忘了他曾说过要带我环游中国，或许他记得，只是现在时间不允许他走开，可无论怎样，这个心愿是无法实现了。

我也根本无心旅行，刚在电话里也只是随口搪塞，有了他，我觉得在哪里都一样，同理，没有他，去往哪里，又有什么意义？

我们看到的风景，不过是想和喜欢的人一起经历，如若是孑然独身，行再多的路，走再多的桥，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

因为远方，没有一个可以让你停留的地方。

没有一个。可以让你依靠的人。

一段新的开始

走进候车室的时候，我竟然想起了十六岁之前那一晚出逃时候的心情，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现在看来，仍旧是这样。

森太终究还是回来了，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的吓哭了，一点都不夸张，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我冲上去，捶他的胳膊，“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我一直重复这句话。

当然不是梦，他说他早就想回来了，可还想多挣点钱，酒吧签下的合同现在才到期。

“墨子呢？没跟你一起回来？”我问道。

“她说受不了有人管束的日子，她更向往自由的天空，所以她说要离开。我没有挽留。”森太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的影子。

可是我来不及安慰他，那一刻的我，只想和他紧紧拥抱，他不在的每一个日夜，我都思念着他，当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等到了他。

他像从前那样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即将环游中国，我的女孩，你准备好了吗？”

我笑着回答：“早准备好了，都迫不及待了。”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旅行生活，去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们在火车上聊天，在大桥上吹风，在小巷子里拍照，在酒吧里看演出。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给自己寄一张明信片，告诉自己，我们在一起。

这真是一场像童话一样的旅行。

但是，越是走得远，我越是感到不安，我知道转了一圈，森太还是会离开我。因为他一回来就告诉我了，他陪我环游完中国。就去找墨子。

他放心不下墨子一个人。

这句话，他没有对我说过。尽管我曾经以为是这样的，但毕竟他没有亲口说出。

所以这旅途。被我看成是一场洗礼。随着时间的减少，我收获的东西也就越多。包括勇气，独立，宽容和原谅。

最后我们回到县城，森太马不停蹄地将在第二天出发，去寻找他的姑娘，墨子。

我们在小酒馆里践行，如今的他，酒量不再似从前，也许是想通透了。酒也不能改变任何。

我却爱上了喝酒，或者说是，爱上了那个时候喝酒的森太。

森太，我用你的酒把我自己灌倒，就像回到了十六岁的那一晚。你在叫醒我之前，俯身轻轻给了我一个吻。

那个吻仁慈芬芳，如夏日里最轻柔的晚风拂过脸颊。

我将永远记得那个吻。

我知道我喝多了，可是我并没有醉，我看着坐在对面的森太，像是个孩子一般任性起来：“你过来，让我抱抱你。”

他没有拒绝，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抱住他，像从前每一次那样，紧紧地抱住他。我多么不想松手，我怕一松开，他就会离我而去。

“我舍不得你离开，我会想念你的。”我踮起脚尖，伏在他耳边说。

“傻孩子，我也会想你的。”他语气淡然。

“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会啊，当然会的。”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有些答案已经不重要了。我想起那晚坐在小酒馆对面，我对他说我喜欢你，他不慌不忙，像是早就知道一般地回应我，那不是喜欢，只是一种依赖。

可是，要等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依赖他。依赖他的温柔，拥抱，气味以及承诺。

森太，我知你不会爱我，我也知你不愿再来，但世间的感情怎能一个不字就能悉数说完。正如你所说，那不过是一种依赖，多好，依赖于你，万千人中偏偏是你。

从小酒馆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白，朝阳初升。世界豁然明朗起来。

虽然我已经醉了，但心中的有些地方，却在一瞬间变得通透敞亮。

我想，是时候真正地和他告别了，在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他跟墨子都是同样向往远方的人，那里才有他们最美好的爱情。祝福他们。

“杜杜。再见。”他在晨光里眯缝着眼看向我。

“再见。”

这是一种结束，却也是一段新旅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