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画家林纾

时间:2022-10-22 05:51:39

题记:

林纾,原名群玉、秉辉,字琴南,号畏庐、畏庐居士,别署冷红生,晚称蠡叟、践卓翁、六桥补柳翁、春觉斋主人,室名春觉斋、烟云楼等,福建闽县(今福州)人,是中国近代著名的翻译家、文学家。林纾不懂外文,却以翻译西方文学名著蜚声文坛,一生译著206部,成为近代中国文坛的一道奇特风景。在近代中国思想史上,林纾亦十分引人注目。他早年参加维新运动,思想较为开明,然1912年清亡之后,他却眷念前朝,思想倾向保守,“五四”以后,更成为反对新文化、反对白话文的急先锋,而为人所诟病。此种判若两人的形象,致使历来世人对其毁誉难定,莫衷一是。反对者将其视为“封建复古派、国粹派”,为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封建势力代言人之一;赞赏者却以为,林纾挺身而出,勇敢捍卫了被误判死刑的中国传统文化。

文学家、翻译家林纾亦是著名画家。20世纪20年代林纾画作在北京琉璃厂润格之高,即使齐白石也难以比肩。其在京城美术界地位之高,便毋庸多言了。黄濬曾说:“旧京画史,予所记者,庚子后以姜颖生、林畏庐两先生为巨擘。”更难能可贵的是,专注于绘画实践之外,林纾也将其所见所思、所想所绘上升到一定的理论高度,写下了相关的理论文献。所著《春觉斋论画》被时人誉为:“乃萃数十年中挥翰之心得而成,期于至当,阐论法理,敢斥时风,论画之作,曾无有如此之俊伟者也。” 然而,百年前声高一时的画家林纾,如今却偃旗息鼓,被遮蔽于历史的时光之内,不免令人扼腕。个中缘故,也令人深思。笔者以为,对林纾的绘画实践及绘画思想作全面的整理和研究,不仅有助于还原林纾真实、全面的历史形象,而且对近代中国绘画史亦具有补成意义。

林纾的绘画主张,历来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一种观点认为,林纾师法“清初六家之一”吴历,吴历是中国山水画中融合西洋画技法的引路人,因此,林纾在绘画观念上,类同于他在文学上积极传播西方近现代文明,“实为沟通中西文化之一人”;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林纾“虽笔墨造诣至深,但因固守传统,沿袭‘四王’模式,脱离生活,成为‘八股山水’,而无新意”,而这种固守传统,惟尊古法的态度又恰恰与其固执崇尚传统道学的思想行为相一致。由此,林纾文化主张上的“矛盾”在绘画领域再次得到论证。笔者以为,以上两种观点都存在值得商榷之处。

一、师法吴历,沟通中西文化说

著名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在为《春觉斋论画》题跋时指出,“先生之画,师法渔山。渔山尝浮游澳门,多觏西方名迹,故其设色颇受熏陶。先生既私淑之人,又见闻之广,出渔山上。融化笔墨,自宜更甚,故实为沟通中西文化之一人”。该题跋被作为燕京大学图书馆民国二十四年版《春觉斋论画遗稿》的出版后记,林纾在绘画上“沟通中西文化”的提法随之更加受到关注,并成为后世论说的有力支持。林纾在绘画上深受吴历影响,自称“粗能为渔山”,他曾回忆在亡友刘仲维提点下,由终日沉酣于沈周、蓝瑛的迷途中返而师法吴历,数月之后终得开悟,“假得吴渔山真本,寝馈其下,经月恍然,悟山樵之所以用笔矣。于是尽弃沈蓝之法,一力追逐渔山石谷。成就与否,余不敢知,然自信是鳌山悟道期也”。但仅因林纾师法吴历而认定他在艺术上“实为沟通中西文化之一人”,笔者以为有失妥当。

首先,虽然《清史稿·吴历传》有载“晚年弃家从天主教,再游欧罗巴,作画每用西洋法”,但吴历是否在中国山水画中融合西洋画技法尚无定论,如俞剑华先生就曾在《中国绘画史》中指出,“后人以吴入外教,遂竟言其画参西法,其实吴画固纯粹之中法,并未受西法之影响”。吴历是较早信奉天主教的中国文人,曾随比利时传教士柏应理南下澳门,或受西画潜移默化的影响,然这种审美意识的更新是非自觉的,技法上的变更亦不明显。他在《墨井画跋》中就这一问题作过自我评估,“去澳未远,有大西小西之风,礼文俗尚,与吾乡相背,书画亦然。我之画不取形似,不落窠臼,谓之神逸,彼全以阴阳向背形似窠臼上用工夫”。实际上,吴历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曾遍临宋元诸家真迹,对吴镇、王蒙尤为偏好,他在绘画上最重要的成就在于融古出新,王翚曾有“每见其墨妙,出宋入元,登峰造极”的评价,笔者以为,“出宋入元”是对吴历艺术成就的恰切概括,所谓“宋人以境胜,元人以意胜”,“出宋入元”也就是“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的集大成式作法。因此,由林纾师法吴历而得出其“沟通中西文化”的结论,立论过于牵强。

其次,林纾对吴历的关注始终没有涉及中西方绘画融合这一问题。如,林纾曾提及在友人颜韵伯处见得吴画真本,“吴墨井为隐湖草堂作立轴,用山樵浅绛法,以干燥之笔密皴,然后傅以赭墨,光色燦发,云钩则赭墨并用,楼阁隐见半云,笔笔入神”。他生平所见吴历真迹仅两幅,此为其中之一,至为欣赏,“壁上名画十余轴,余独凝赏吴画”,然据其描述,该画是继承王蒙浅绛山水一路,与西洋技法并无关碍。再如,顾廷龙在《春觉斋论画》题跋中专门提到吴历在色彩运用上受西方影响的问题,“渔山尝浮游澳门,多觏西方名迹,故其设色颇受熏陶”,然林纾在读吴画时却有不同的体悟,“私意谓用墨宜与用青绿同,轮廓皴法,不妨工致,傅之以墨,则分外生色。吴墨井作重峦叠嶂,笔笔不苟,其用墨气渲染,亦正同用浅绛用法。故岩岫向背皆精严,无一荒率之笔。此足见大家之用心矣”。林纾欣赏吴历精严的笔墨渲染,墨分五色,以墨代彩,是中国画独有的传统,与西方绘画设色技法无涉。笔者以为,林纾对吴历的认同感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临古的方法。林纾也曾经历过“金碧照眼,不知所措手”的茫然阶段,后体会“多则不详,贪亦易忘”的道理,总结出一览全局,观察结构,体验画中精神专注处之笔墨皴擦,并参以各家之法的临摹思路。而吴历早曾言及于此,“观古画如遇异物,骇心眩目,五色无主,及其神澄气定,则青黄燦然,要趁兴临摹,用心不杂,方得古人之神情要路”,遂服为知言;二是宏大的排篇布局与精谨的笔墨勾染。吴历的山水画真实感很强,层峦叠嶂,山势连绵,而能起迄分明,层次井然,屋宇桥梁安置得宜,予人以可以入画的空间幻觉,善用“阳面皴”,皴染繁密,巧妙留白,增强了画面的质感、立体感和纵深感。林纾曾将吴历与王翚进行对比,认为吴历在笔墨的精谨上是略胜一筹的,“余尝谓墨井精处,有时过于石谷,而石谷博处,亦非墨井之所及”。而这些都自生于中国画传统之中,与西方绘画并无联系。

综上所言,由林纾师法吴历而衍生出他在绘画领域融汇东西的结论,是缺乏理论支撑的,存在着强行牵扯其绘画主张与文化身份的嫌疑。因此,笔者以为,“沟通中西文化”说不应该被认定为林纾绘画主张的主要面貌。

二、因循“四王”程式,脱离现实说

对林纾绘画观的评价,最为普遍的观点是将其归入“正统派”,认为他因循“四王”程式,流连于文人之笔情墨戏,脱离现实。“四王”指的是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四位画家,他们是清初画坛的中流砥柱。单就个体而言,“四王”无一不是成功的,他们实践了董其昌对艺术的理解,将笔墨技法的精工推进到了极致。然由于他们影响太大,以至于后人不假思量地因循模仿,最终落得拾人牙慧而无生意。有清一代,“四王”追随者甚众,然每况愈下,再无人能凌驾于“四王”之上,出现“四王”之后再无“四王”的尴尬局面。由于林纾在绘画上尊崇“四王”,多数论者将他定性为中国传统绘画丧失活力、走向衰落之时,仍固守“四王”路数的画家,如《林琴南及其山水画》一文便指出:“林纾在绘画观上同他的政治观是步趋一致的,比较保守……总的说来未能走出‘四王’笼罩”。笔者不甚同意上述观点而认为,林纾在绘画上尊崇“四王”是对其艺术思想的继承,而非程式上的盲目沿袭,他从中资取的恰恰是中国传统绘画摆脱窘迫状况的补救方案。

“四王”之中,林纾尤尊王翚,称其为“前清第一”。《春觉斋论画》中论及王翚的文字多达三十余处。可以看出,林纾对王翚的艺术成就极尽仰慕之情,甚至以之为“穷老尽气”终身追随的目标。之所以如此,首先是因为王翚是中国传统绘画集大成者,林纾指出,“石谷之前辈,如西庐、廉州,其称石谷不容口,均不敢以师道自居”,正是因为“石谷包罗万有,有时为前辈所却步者”。其次,更重要的是,对其冲破宗派禁锢的艺术主张的强烈认同,“石谷初囿于娄东,自博观名迹数十百种,始恍然画理之精微,画学之博大,非区区一家一派所能尽,故石谷画遂为前清第一。余恒匹之渔洋。呜呼,如石谷者,真可谓之大家,不拘拘于宗派者矣”。王翚将画道衰微的原因归结于画学流派之间相互诋毁的门户之见,“大敌右云间者,深讥浙派;祖娄东者,辄诋吴门……画理之精微画学之博大如此,而非区区一家一派所能尽也”,他不受董其昌“南北宗”论左右,广采博览,将黄公望、王蒙的书法性用笔与巨然、范宽严谨刚硬的构图结合起来,“王石谷谓青绿之法,静悟三十年,始尽其妙,然能以北宗之青绿法,并入南宗,则石谷一人,实为初祖,可谓善于傅彩者矣”。这种以南宗笔墨写北宗丘壑,融南北画派为一体的创作思路具有补救中国画造型能力的现实意义,在林纾那里得到共鸣。文人画提倡南宗反对北宗,提倡“逸笔草草”,反对严谨工细,讲求在不经意、不执著中见精神,使画家逐渐淡化了对自然的关注,忽视了造型能力的修炼,最终专业绘画受挫而草率之作泛滥,中国画在长期的发展中逐渐走向偏狭,剩下的是对笔墨情调的玩味和高古韵致的追索。林纾所认同的“南北宗中和”的主张,实际上具有补救中国画造型能力的意义,“石谷先生论画,亦云要伸手放脚,宽闲自在,此即无碍之真相。余谓‘无碍’二字,非脱范泯渠之谓,精神内含,手腕纯熟,欲如何即如何,而又不背乎六法,方是大家之无碍”,非取“神”即可弃“形”,更非写意即可忘形,中国画“墨戏”的背后须有深厚造型能力的支撑。笔者以为,这才是林纾尊崇王翚的目的所在。

“即余之画学,略解毫毛而已,将谓余画亦皆不背所论乎?”此语表达了林纾对自己绘画主张的积极实践,其画作之成败得失遑且不论,人们往往因其特殊的文化身份想当然地框定他的艺术主张,却忽视了他追随“四王”的真正意图所在。

结语:

笔者通过对林纾绘画思想的考察发现,“师法吴历,沟通中西文化”之说,与“因循四王程式,脱离现实”之说,均存在值得商榷之处,不足以定论林纾。实际上,西学东渐时代背景之下,林纾对中西绘画进行比较、解读,并以其固有之思维理解、诠释西方绘画。探究这背后的审美态度,无疑与林纾深厚学养及民族文化优越感相关。他以中国文化为本位,主张中国绘画应立足传统而走向现代,而非假他人之文化。由是之故,他被新文化派界定为守旧之人。实际上,林纾在绘画上既非沟通中西之“新”人,亦非因循守“旧”之人。他借助上溯中国画万变不离之宗“六法”,跳脱门户之争,挽救中国画因画者自我限定而走向的沉沦,并提出“出宋入元”的具体方案,用意在于立足于传统“写实”与“写意”最高成就的基础之上,平衡中国画内在之“形”、“神”关系以寻求中国绘画的自“新”之路。林纾的绘画观脱离当时的政治功利主义,而在文化内部进行自省和革新,具有独特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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