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时间:2022-10-22 02:32:20

[摘要]黑泽明的《罗生门》是二十世纪世界影坛的经典之一,也是亚洲电影进军世界影坛的里程碑之作。本文在对《罗生门》叙事结构、人物设计展开细致分析的基础上,以发生在“罗生门”下的叙事与人物关系为重点,探寻影片深刻内涵,揭示其中蕴涵的拯救之光。

[关键词] 叙事结构符号象征

《罗生门》――一位电影巨匠的一部划时代作品。这部发行于1950年的作品,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意大利电影人送到了威尼斯。1951年一举夺得第1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熊奖,此后又于1952年获得第24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罗生门》让正处于人生困顿期的黑泽明声名鹊起。影片上映后,先是在欧洲引起轰动,继而又在美国掀起“黑泽明热”,黑泽明也因而被誉为“世界的黑泽明”。拨开历史的迷雾,我们今天再次用心触碰这部作品时,会发现导演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求索依然回响在50余年后的长空。提问人性之真的主题是艺术亘古弥新的原动力。

《罗生门》以新颖的叙事结构、高超的拍摄技巧以及所揭示内涵之深成为世界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真实、客观真理的不可企及,世道人心的混乱常被看作《罗生门》的深刻所指。但我们仔细分析文本时会发珊罗生门》中时时投射出拯救之光,笔者将在对《罗生门》叙事结构、人物设置细致分析的基础上,以罗生门下的叙事与人物为重点,探寻影片深刻内涵,揭示其中蕴涵的拯救之光。

一、叙事结构的观照:关于怎样看待真相被叙述的话语

从表面上看《罗生门》的故事是这样的:武士和妻子真纱在森林中偶遇强盗,强盗无意之间瞥见了真纱的美貌,心生邪念,最后真纱被辱、武士被杀。故事十分简单,而由这个故事却引发了四个版本完全不同的叙述。

强盗的叙述是:他在林中休憩,偶遇武士夫妇。清风撩起了的面纱,强盗窥见了她的美貌,顿生占有之心。他设计俘虏了武士,欲占有,初欲反抗,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凶猛,后被强盗的强悍所吸引,乖乖顺从。他本不打算杀武士,但坚持认为让两个男人知道自己的事情是可耻的,提出让他与武士决斗,最终武士被杀。的叙述是:强盗占有自己后逃跑,可怜无助的自己抱着丈夫痛哭,却发现丈夫投来的竟是冰冷的目光和憎恶的表情。自己因忍受不了丈夫的鄙夷,在刺骨目光的注视下拔刀走向丈夫,最后晕倒在地。武士附身女巫也作了一番叙述:妻子被强盗占有后听信强盗的花言巧语,让强盗带自己走并提出杀死丈夫,强盗被的话惊住了,将置于武士面前听凭武士发落,趁机溜走,强盗逃跑,孤独的武士最终在痛苦中自刎。樵夫在罗生门下承认自己是现场目击者,形成了如下叙述:强盗占有后央求随他走,提出让他与丈夫决斗,武士拒绝决斗,认为犯不上为这样一个女人拼命,最终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呐喊,激起两个男人走向决斗,武士被杀。

一个简单的故事经过了四次多视角透视和过滤,呈现出板块并置的结构,由此文本形成了一套关于一个武士被杀如何被叙述的话语。精巧的叙事结构将观众卷入巨大的漩涡之中:究竟什么是真实?真实是可知还是不可知的?一串串扑朔迷离的问题如潮水般涌来。而人每试图向真实迈进一步,就被卷入更复杂的迷团中。在这一过程中每一方都做着有利于自己的辩解,人性的贪婪、虚伪暴露无余。《罗生门》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划开现实的表象,将平日不忍触及的阴暗暴露在观众眼前,这是一次人心的大解剖。用黑泽明的话说:“这个剧本描写的就是不加虚饰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甚至可以这样说,即使人死了,他也不放弃虚饰,可见人的罪孽何等之深。这是一幅描绘人与生俱来的罪孽、人难以更改的本性,展示人的利己之心奇妙的画卷――如果把焦点集中在人心之不可理解这一点上来读它,那么,我认为就容易理解这个剧本了。”

现实世界的面纱被无情撕开,“真实”遁入虚空与惘然。每一次试图触摸“真实”的努力都只证明“真实”宛如水中月、镜中花。透过一切的“所有”,人窥探到的只是“无所有”。板块式的叙事结构由此成为一个象征符,它指涉着真实、客观真理的不可企及,指涉着世道人心的混乱。

然而,在消解了世界的真实之后,是否一切都遁入了虚空?《罗生门》迷雾似的叙事结构所指的仅仅是如导演所说的人心的不可知吗?答案似乎远非如此简单。

细细比较这四段叙事,我们仍然会发现比较特殊的一段,即樵夫的叙事。樵夫因为“小刀”隐瞒了一些细节,“小刀”成为绝对真实不可得的原因。“小刀”是一种诱惑,与之联接的是欲望以及由这种欲望而表现出的自私、贪婪。“小刀”是潘多拉的盒子,是验证人心阴暗屡试不爽的手段。但从逻辑上看,除了与“小刀”相关的情节外,樵夫与其他人物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无须为任何人辩护,所以樵夫的故事具有相对真实性。电影文本本身也证明了樵夫叙述的相对真实性,凌振元教授指出前三个叙事段落在“复原”真实场景时都运用了背景音乐,而作为第四个段落的樵夫的回忆用现场声音代替了音乐。“音乐是内在的感情运动,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而卖柴人的叙述没有背景音乐不带主观情绪色彩,说明他的叙述是客观的,是真实可信的。”这里说明了一个事实:《罗生门》并非完全遁入虚无,仍然存在着相对的真实。

在解谜的过程中我们还能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板块式叙事结构之外夹杂着发生在罗生门下的议论段落。这些段落延缓了情节的展开,延缓了观众走向“真实”的时间。每次前一段叙事结束后,樵夫、和尚、流民都会展开一段评论,其内容远远超出了对故事本身的评论,指涉着诸多终极问题的思考。

以罗生门为场景的叙事中,影像构图也显示出精心之处,蕴涵着象征意味。

我们仔细观察会发现:每次从闪回切回到罗生门下时所使用的镜头都不同。从强盗的故事回到罗生门下时,影片从一个仰拍的镜头开始――雨水冲刷着屋檐。然后摇下,一个远景镜头阶构成了前景,背景是静坐着的三个人。这种运动形成了罗生门对众人的俯视,残破的罗生门等待着救赎,而城门下的人却显得渺小而不足道,暗示出一种困惑:城门之下如此渺小的人物如何能完成拯救。从的故事回到罗生门下时,我们看到一个正面的远景镜头,大雨冲刷下的台阶占去画面的四分之三,远处台阶之上是静坐的三个人。画面几乎成了空镜头,静寂、无言,人微茫。从武士的故事回到罗生门下时,我们看到一个全景镜头,略微仰拍,台阶只剩下细长的一线,台阶上是不停走动的樵夫。“走动”是内心焦虑的表现,因为武士故事的结尾提到了那把不知去向的刀。挣扎的痛苦正是人物有所行动必然付出的代价。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从樵夫的讲述再次回到罗生门下,画面是一个全景镜头,一根摇摇欲坠的柱子将画面斜分为二,柱子构成前景,人物所在之地构成背景,浓郁的黑暗 与空地的光亮形成了对比。从影子的方向上看樵夫是最靠近光源的人。整幅构图中人依然渺小,但光亮成为与黑暗并置的力量,暗示浓黑与光亮的较量还在继续。仅仅是开场的四组镜头本身就蕴涵深意,可见罗生门下段落的可读解性并不亚于激动人心的闪回叙事段落。

这种时间的延宕和精巧用心,提示着我们在探寻本质之真的过程中至少还有和解迷同样重要的东西:对解谜过程中一切发现的反思。在“一个杀人故事如何被讲述”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话语:怎样看待杀人故事如何被讲述。发生在罗生门下的一切构成一个“长链结构”,串联起一个个板块叙事。这个长链结构可以看成一个能指符号,它指涉着对残破现实的哲学反思。“长链结构”串联着“板块结构”,哲学反思统领着被解剖的现实,笔者认为这才是整个影片更深层的结构。裸地揭露真实欲望虽是影片所指之一,但影片时时显示出超越导演自述的另一意图:人如何通过躬身自反冲破非理性的欲望,在万般艰难中达到自我救赎。在这个意义上,樵夫是《罗生门》真正的主角。结尾处的亮丽色彩已不是勉强为之的尾巴,而是水到渠成、理之所至。那么究竟怎样看待一个故事被叙述,罗生门下的哲学思辨又是怎样展开的,这有赖于对人物的进一步解读。

二、两套人物:相互比照中的自我展示

《罗生门》中的人物大致可分成两套系统:杀人事件的亲历者(强盗、、武士、樵夫)和杀人事件的评议者(僧人、流民、樵夫)。下面笔者将分别从两套人物内部与两套人物之间两个层面论及他们的关系,以揭示人物的性格如何从中突显出来以及性格背后的深层内涵。

作为亲历者,人物又可分为两个小系统:强盗、、武士――樵夫。强盗、、武士的叙述中包含着他人,他们同时又成为他人所述中的一员。他们在叙述中投射了主体大量的感情,如本文第一部分论及的,闪回的讲述都配以音乐声,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所以这些讲述宛如自恋的物语,是主体的白日梦。

在这里我们可以通过对强盗、、武士所述故事的相互比照解读出他们的自我幻象。强盗极力描绘自己的威猛与强悍,指出貌美的是被自己的魅力所征服而乖乖就犯,并且武士与自己争斗二十余回合终被自己制服,显示出强盗对野性力量的迷恋。强盗一再强调自己本不愿杀武士又显示出对道义的迷恋。自述为一个可怜楚楚、孤苦无依的柔弱女子,对悲惨经历的哭诉显示出对“柔弱”自虐似的迷恋。武士在自述中成为一个忍受不了妻子的背叛,具有强烈耻感与自尊的男性形象,显示出对武士之尊的迷恋。

当这些自我形象与樵夫所述相比照时,我们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强盗杀死武士之后发出的呼呼喘气声被从心底涌起的惊恐时时打断,显出急促与不安,这与先前的充满喜悦的大口喘气不同,一个桀骜的胜利者被内心充满虚弱的形象所取代;在绝望之中爆发出最原始的冲动和最撕心裂肺的呐喊,男性秩序下女性的自虐幻象被女性的野性所取代;武士宁愿不要妻子也不能失去一匹马,先前自我幻象中那个因妻子的背叛而保受煎熬的灵魂,那个“耻感”的自我承担者变成了色厉内荏的暴力施加者。可见,前面所有迷恋强悍、可怜、自尊,以获得想象性满足的形象恰恰显示了欲望的虚弱与匮乏。这些鲜活人物指涉着现实世界裸的欲望。直刺这种欲望构成了《罗生门》的一种张力,但我们还应该看到影片中存在另一套人物,他们承担了另一深层的表意功能,拓展了《罗生门》的表意空间。

与强盗、武士、相比,作为议论者的僧人、流民、樵夫与其说是三个人物,不如说是三个符号,他们分别代表了三种社会观念。

僧人是具有悲天悯人情怀、几近绝望的人道主义者的代表。他在影片中动作缓慢、忧心忡忡。僧人能宽容地看待人的无奈,但这种宽容在面对极地境遇中人心的阴暗时又常常显得无所希望。正如开场时他所说:“战争、地震、暴风、火灾、饥荒、瘟疫……年复一年,除了灾祸还是灾祸……我终将失去对人类的信心。”

流民是冷漠、随波逐流的代表。他否定一切,世道、人心、真实在他那里从来不成为问题。故事于他而言只有趣味,他也“愤世嫉俗”,但不同于具有主动参与意识的愤世嫉俗,而是谙于世事的油滑。影片中反复出现这样一个细节:流民利索地拆下罗生门的木板以生火取暖。拆木板、烧木板,最后将燃烧的木板掷于雨中,这些构成了流民在罗生门下的一个主要行动。

风雨是侵蚀力量的象征,罗生门在大雨的摧残下岌岌可危、一片狼藉。风雨中的流民奔向罗生门,隐喻着罗生门是一处避难所,是现实风雨中的避难所,更是心灵受侵蚀时的避难所。但在流民那里这种避难只听凭本能的驱使,寒冷就要取暖,拆木板、烧木板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当短暂的慰藉已不再被需要时,燃烧的木板便被弃入风雨中,任由自生自灭。罗生门在此迎来了一股新的破坏力量。这种力量从内部滋生,且来自本需要避难的灵魂。这种破坏力量远比风雨更猛烈,更触目惊心。本已残缺的世道人心在流民的世界中只能陷入彻底的绝望,无所希望,无从拯救。这里流民是社会的一个危险分子。正如美国管理思想家德鲁克所说:“上述人群(无组织、无社会、四分五裂的人群)是社会解体的一种产物,是一种巨毒……完全没有任何主动的社会参与能力,因为主动的社会参与是以社会价值观念和社会组织为前提的。上述人群的危险正是在于这种参与能力的缺乏,在于他们的无动于衷和愤世嫉俗性质的冷漠,在于他们的彻底绝望。”

樵夫是《罗生门》中一个十分特殊的人物,他既出于杀人故事又入于故事。他既是杀人事件的评论者,又是事件的亲历者。这种特殊的地位势必赋予该人物特殊的价值。与僧人一样他具有悲悯情怀,常常反省人心,他会在结尾处斥责流民,保护婴儿。但他不是皈依佛门的教徒,而只是一介草民。他有凡人的欲望,一把小刀破解了他的谎言。但这种谎言又真实得让人心痛:他要在兵荒马乱中养活六个孩子,生活的困顿造就了谎言。

出于故事成为整个故事的评议者,为获得批判与反省视角提供了可能,因而樵夫对现实的态度不同于流民的习以为常。入于故事成为故事的亲历者,又为谎言提供了可趁之机。樵夫在沉重的现实与善良的愿望两种力量的撕扯中彷徨、焦虑、不安。这种撕扯的痛苦在结尾处展示得淋漓尽致:当内心的郁结物――小刀真相大白时,当流民回击樵夫说至少自己没有在衙门面前撒谎时,樵夫呆呆地靠墙而立,陷入无力还击的痛苦中,眼看弃婴的衣服、护身符被流民理直气壮地尽括囊中,扬长而去。新生儿的出现是有别于原小说的新增情节。婴儿本是希望的象征,但他出生便遭遗弃又遭掠夺,希望以悲惨开始,如风中残烛。但樵夫最终做出了收养婴儿的选择。在痛苦挣扎中慢慢抬头的樵夫终于向僧人说出了隐衷,并努力承担了一个“希望”的未来。

影片从更深层看是一套关于怎样看待真相被讲述的话语。僧人、流民、樵夫是三个符号,为这套话语提供了三个视角。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主题:如何寻求解救之道。僧人用悲悯的眼光看待残酷的现实,发出沉重而寂寞的哀叹,几乎陷入绝望。流民用世故的眼光看待残酷的现实,视虚伪、自私、谎言为家常。结尾处他在狰狞的狂笑中重新回到风雨中,这暗示着从哪来回到哪去的结局,起点与终点不会有任何改变。樵夫则同时具有悲悯与反省的视角,所以他是光明的承担者。与流民从风雨中来向风雨中去的结局相反,对樵夫而言,风雨是起点,大雨初霁是终点。因此透过浓黑的罗生门,我们从画面上渐渐看到了清朗的云天,感到了明丽的光线。

三、小结:破败与拯救

《罗生门》的深层结构已经超越了导演所言的“展示人的利己之心”的意图,从叙事结构到人物设置无不显示出超越非理性力量、重构现实图景的努力。但这种理性力量的释放又恰恰是建立在对非理性力量刻骨铭心的解剖之上。所以影片裹挟着深沉的痛苦。

“罗生门”即罗城门,是设在城的外郭“罗城”的门。传说中它既是魔鬼消失之门又是鬼魂所居处。在被内心欲望充斥却无法解释的迷团中它是人间地狱的标志(如芥川龙之芥笔下的“罗生门”)。黑泽明的“罗生门”是破败的城门,是残缺人心的象征。而影片对欲望的反思恰好发生在罗生门下,暗示着获救的希望也来源于城门下。笔者认为罗生门在这里是一个有区别性意义的标志,出了门就是荒野,进了门是人世。罗生门的坍塌正是区别意义的坍塌,象征着是人界与魔界边界的消失。造成边界消失的根源来自人心。黑泽明将拯救的希望赋予在民间历经痛苦挣扎的樵夫,而非悲悯的僧人,这是民间力量的一次自我拯救。正如摩罗所言:“从认知上无已经看不见希望的时候,必须从内心的愿望上看见世界的希望。在逻辑上已经无法论证光明的存在的时候,必须用灵魂的祈祷呼唤光明的出现。”影片结尾处在一个罗生门的全景镜头之后画面定格为残缺一角的特写镜头,无不传达着这样的信息:拯救始于残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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