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着的黑与白

时间:2022-10-21 02:38:50

评委授奖词:文章写奶奶、爱人的伤逝,读来却并不令人感伤。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但若死者执念不散,继而幻化为人继续回到主角身边――写到这里,其实很难把握,容易脱离为神鬼志怪故事,甚至化为藕断丝连的不断纠缠,进而沦为低俗的地摊故事。但杨晨很巧妙地用一首天籁的曲终人散来阐释爱的真意,即便癫狂,也仍能再次清醒。干净而温馨的结尾,让我们感到作者收放自如的功力。

即便阴阳相隔,爱也依然永存,甚至死亡都无可奈何……死亡也许我们尚未面对,但文章中的种种并不让人绝望,而会让你知道,并可以辨别、走过。一篇文章就是一个世界,当曲终人散时,静静体味你的悲哀、恐惧,像一出戏的大幕落下时,很平静地对待这个世界的结束。世事的沧桑与无奈,人性的美好与丑恶尽在其中。而当我们从中走出时,便能更好地拥抱这个现实世界。

(明灯)

一、艾米莉和李丞熙

用艾米莉的话来说,朋友就是在你难过的时候能义无反顾地收藏烦恼和忧伤的人。

所以,每当我难过的时候,艾米莉也就顺理成章地扮演起这样一个角色。只是我都没有想过,在某个不经意的日子中,这样一个会收藏我一切不愉快的人,也会匆匆离开我的生命。而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又有那么一个人向我走来。

在那间仿佛只有我才会光临的老琴房中,他弹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老钢琴深沉的颜色衬着他醉于音乐海洋中的灵魂。我在一旁静静地伫立,他却没有丝毫察觉。

当曲终半晌过后我们目光交汇的刹那,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我们并不相识,但我却仿佛熟知眼前这个人的一切。

比如说,我知道,他叫李丞熙。

他的目光中也没有一丝的惊讶。我们对视着,就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他眼中透骨的苍凉与寂寞倾诉着他所有的孤独和悲伤,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而那一刻的迷惘,也让我毕生都不想清醒。

但我还是清醒地看到他将琴凳的盖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个小木盒子,他便从小木盒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我。

泛黄的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洛儿(收)。

他又坐到钢琴前,片刻,老琴房里便响起了肖邦的夜曲。我只觉得,当听到这音符流淌成的旋律的时候,我已然置身于一个祥和安宁的夜晚。虽然总免不了有些淡淡的忧伤。

我拆开信封,只第一眼便看到了信纸右下角的署名:艾米莉。

那个不声不响就离开,至今音信全无,却收藏了我所有悲伤和寂寞的人。我们的一切我都清晰地记得。她曾说过,她深爱着一个人,两人相守到如今,但她已经永远都不能和他再见面了。我便想起了法国名酒拿戈卢的传说,就将“艾米莉”这个女主角的名字送给她。她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名字。

而她的字原来这么漂亮。

洛儿:

我想我最明白你此时的心情。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此时,我只想尽力安慰你,毕竟,已故的人永远无法再活过来了。

暂且抛开伤心的往事吧,听我给你讲讲关于我自己的故事。也许并不是那么精彩,但还是请你耐心读完,这毕竟,也是我早想对你说的话。

我出生在农村一个贫穷的家庭,我父母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因为实在无力抚养,便送了人。

我并没有念过什么书。农村家庭向来是重男轻女,家里也只交得起两个哥哥的学费,我哪里能有念书的机会。可我也并不抱怨。两个哥哥都考上了大学,那个时候,我都已经参加工作了。挣些钱来贴补家用,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你或许不知道农民的生活是多么的可怜,一个农村家庭出了两个大学生,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可你或许也不知道我两个哥哥考大学有多么不容易。

他们每个礼拜五晚上步行四十来里路从学校回家,礼拜六一早还要下地干农活。他们平时在学校也总舍不得在食堂吃饭,把土豆红薯什么的放到学校角落的一个洞里,上学或者放学的时候拿出来吃两口。后来有同学发现了,就拿走了,他们还因为这事儿和人家打架。说到底,其实只要能上学,就是受再多的苦也值了啊。

我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16岁那年,县里的纺织厂招工,我便去了。先是培训了一个月,参加进厂考试。我考得不错,领导看我也努力,就让我去厂里工作了。我一心只想着能多挣点钱,也没有别的心思。过了几年,家里人说年龄也不小了,就经人家介绍认识了个当兵的。我看着人家是很不错的,是个文化人,长得又老实,也体面,心里也就愿意,只想着以后踏实平淡地过日子就好。人家也愿意,这事情就这么成了。只是如今,我们却不能再见面了。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呢。

说到这儿,我便想停笔不写了。洛儿啊,我现在想把以前没有告诉过你的东西都告诉你,你也不要嫌我麻烦才好。等以后想起什么,再写给你吧。祖母故去,可你身边依然不缺疼爱你的亲人。好好爱他们吧。真心地希望你永远都幸福快乐。

爱你的艾米莉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艾米莉讲起自己的身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很安静,也很少说些什么。而我心里一直都觉得,艾米莉是个有故事的人。我总是喜欢那些平淡却充满味道的故事。于是在久久回味过后,期待着她再次的来信。

或许我并没有觉察到他的琴声已经消失不见。

当我读完信,将信纸重新装进信封的时候,我看到李丞熙投来的忧郁的目光。我便问他:“你认识艾米莉?”

他没有回答,只是冲我淡淡地微笑。“听过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吗?那是肖邦最钟爱的一首钢琴协奏曲。”

我点点头。

他的指尖又开始在黑白琴键间流转。而他全身散发着的诱人的神秘气息,令我无法抗拒地进入了他的世界。

后来,我每个周末都会到老琴房去。而每个周末,也都会收到他转交给我的艾米莉的信。伴着他的琴声读信,成了我生命中质朴的浪漫。

暮冬的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落在这片土地上。银装素裹的季节,是那样的宁静,使得那颗久久浸在悲伤中的心也多了一种无奈的释怀。

但从那之后,我再没能收到艾米莉的信。因为从那以后,我便再没有见过那个少年,李丞熙。

二、李丞熙

时光荏苒。转眼间,春暖花开的世界已将近。

枝丫的残雪之下覆盖着的,是一朵朵如雪般纯净的白色梅花,那样淡雅,那样高贵。雪隐得去它的容颜,却无法压抑它的芬芳。看惯了为冰雪平添喜庆的红梅,却发现这素梅也毫不逊色于那温婉绝色的脸庞。

我才发现,世界其实是这样的美妙。人生的痛苦不是生命的全部,珍惜美好的,才能永恒。

阳光一点一点地变得热烈,我一如既往地在周末到老琴房中小坐。没有了少年的琴声,我便用自己的双手弹奏音符,驱赶着一个人的寂寞。

那天晚上,我梦见奶奶回来了。我抱着她哭了半天,又一起说了好些话,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像以前那样共用美餐。奶奶告诉我,“还是咱们家的饺子好吃。”

后来我们去祭奠的时候,就多带了些饺子。

某个周末,当我走近老琴房的时候,久违的琴声再次回响。我才发觉,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我心里想着,原来记忆之中,还有这样一个人曾经存在过。

他依旧弹着熟悉的曲调,依旧将艾米莉的信递给我,我也依旧伴着他的琴声读信。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时光中。

那一年,我惊奇地发现老琴房后面居然有一块罕有人烟的土地。夏日浓郁的绿意中,点缀着几点白色的牵牛花。下过雨之后,常常会遇到许多背着大房子爬来爬去的小蜗牛。

这里是一个埋藏着快乐的小天地。渐渐地我觉得,听着漂渺的琴声在这里畅游,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这时候,他对我说了我们再遇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好,我叫李丞熙。”

我笑着告诉他:“我早就知道了啊。”

往后的时光中,在那片绿意中追逐蝴蝶的人不再只有我一个了。

岁月的流沙悄悄为他磨去了忧郁,就连时常与他在一起的我都没有察觉。好像现在这样,才是他本来的颜色。

那时候我浑然不知,我们之间的故事已经被命运推向高潮。而结局过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像大梦初醒那般,什么也不留。

我们会起得早早的,到教堂去听基督徒唱诗。我们会一上午坐在花园广场沐浴阳光,静静地依偎,没有多余的言语。我们会躺在老琴房后面那片被白雪覆盖的绿意中,一起看冬日湛蓝的天空。我们会蜷缩在老琴房里弹着肖邦、贝多芬,一人一首,直到晓月初升。

可是有那么一天,就像一年前的某一天,老琴房又变得空荡荡的。

但我知道,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我会去寻找他的踪迹,在不能停止的思念之中。我甚至觉得,这种追寻就像孩子热衷的躲猫猫的游戏,可我就是找不到他。但每当我轻轻触摸琴键的时候,我会有种令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想法,尤其是当我弹起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时候。我的直觉会告诉我,丞熙,他就躲在钢琴里。

三、钢琴曲里的秘密

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木盒子静静地睡着。

我从未仔细端详过它。那是一只精致的小木盒,细腻的雕刻和木质独有的触感散发着古朴典雅的气息和雍容华贵的气质。看上去已年代久远的面容,用它神秘的魅影传达出一种和丞熙身上相同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我轻轻打开这木盒。里面没有艾米莉的信,只有一枚名叫“银火”的戒指和一本日记。

我下意识地抚摸着那枚套在我无名指上的“蓝魅”。

翻着日记泛黄的纸张,仿佛时间刹那间回到千年的时光中。上面的字迹是那样的熟悉,只是羽毛蘸着墨水留下的文字,更带着些不可思议的幻想。

是否是晓风凌乱了泛黄的一页又一页?急速翻动之中,日记停留在只有一行文字的一页。

你是否记得我,我的爱人。

望着那一行文字,我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我怎么会忘记,又怎么能忘记?

我用羽毛蘸着墨水接着那一行字写道:思念是一种印证,一切的一切,你最明白。

泪水打湿了我写下的那行未干的字迹。

不是我的眼泪。

凝视着那泪水在纸上晕开的痕迹,我突然间站起身来,惊慌失措地,却带着无法言喻的欣喜环顾四周。

丞熙,是你吗?

日记被无言的力量迅速翻到扉页。

在黑与白之中流淌着的,

是穿梭于回忆之中的旋律。

无法忘却的,是1830年10月10日的风景。

你可曾记得,我们挂在胸前的信仰?

灵魂见证的永不磨灭,

在共鸣之中催生无穷的力量。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印入我的双眼,我在无法抑制的激动之中摸索着他想要传达的一切。

1830年10月10日的风景。

1830年10月10日。

那是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首演的日子。

我们挂在胸前的信仰。

挂在胸前的信仰。

共鸣之中的无穷力量。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丞熙送我“蓝魅”的时候说过,它本来是应该被挂在胸前的。

我便将“蓝魅”挂到胸前,将“银火”摆在钢琴上,然后静静坐下来。

当我闭上双眼,不再领略阳光的时候,耳畔仿佛响起管弦合奏低沉的主旋律。

马上,我们就会再见面了。

沉浸在乐曲之中,我听得到自己极尽技巧表演的华丽主题。这是钢琴独有的特质和品位。我感到灵魂已悄然逃离了肉体的束缚,朝着微弱的灯火奔去。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蜷缩在黑暗之中,散发着微弱的灯火的是他的心脏。

我把他抱在怀里,呼唤着他的名字。

“丞熙,丞熙,丞熙……”

他睁开一双疲惫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一丝微笑浮上他的嘴角。

凝视片刻过后,他的目光渐渐黯淡。当他合上双眼的时候,那丝微笑成了他永恒的幸福。

我们渐渐陷入黑暗中的时候,他的心脏也不再发光了。我静静地抱着他,直到再无法听到他心里的声音。

而下一个瞬间,黑暗之中猛然袭来强烈的光芒,我看到丞熙变成了一片片白色梅花的花瓣,伴着那些光芒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我知道,丞熙死了。

四、奶奶和艾米莉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身体已经无法承受我内心的悲痛,便倒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号啕大哭。

我想到了奶奶。她走的时候,我也是洒下了这样多的泪水。只是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我再也不想品尝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哭倦了,便那样沉沉地睡去。在清醒之前的迷蒙中挣扎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身在谁温暖的怀抱之中,那样安全,那样幸福。我缓缓睁开眼,艾米莉的面孔就马上映入了眼帘。

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中。

我爬起身来向四周张望,却发现仍然身在一片好似梦境的土地上。我问艾米莉,“这是哪里?”

她不回答。

我望着她。须臾,一条条皱纹便爬满了艾米莉的脸。我惊讶得大叫:“艾米莉!你……你……”

然后我愣在那儿。

因为此时展现在我眼前的,是我辗转思念了多年的亲人的脸。我心里喊了无数遍:奶奶,奶奶,奶奶……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有勇气喊出那两个字:“奶奶!”

她笑着将我拥入怀中。我感受得到她的温度,聆听得到她的呼吸,心里早已惊喜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奶奶帮我擦干脸上的泪水,像往常一样叫了我一声“傻丫头”。

我立马就笑了。我紧紧握着奶奶的手,生怕她再和我分开。我在她的陪伴之下,走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丫头,还想着丞熙呢?”

“奶奶也知道丞熙?”

奶奶点点头:“丞熙早已死了。但他活着的时候从未有人真正爱过他。他一直不肯释怀,就一直在人间游走。因为只有真正爱他的人,才能看到他的存在。”

所以,我看得到他。

“他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再离开你了,但他知道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他很难过。本来已经决定放弃了,却没办法,只好又回到你身边。”

“后来他所拥有的时间到了尽头,想不说再见也不行了。离开的时候,他想见你最后一面。但没想到你真的能明白他的意思,找到了这里。”

我又笑了笑:“那么艾米莉深爱的人,自然就是爷爷了。”

奶奶也笑了。我早已明白,艾米莉,就是年轻时候的奶奶。

“我也不想就这样和你们分开。我想要你记得我的故事,但我又不忍你们那样伤心。生离死别每个人都要经历,所以更重要的是如何迎接明天的生活。我走得突然,没给你们心理上的准备,可我也走得痛快,一下子就过去了,没什么痛苦,也没拖累你们。凡事总要往好处想想,活着总是好,可死也不必畏惧。死生轮回更是万物规律,从此以后好好爱身边的人才是真的。”

我此时已平静了许多。我正站在生与死之间,和已故的人敞开心扉地谈话。

我为丞熙感到高兴,就算是不得已,也终归是放下了;我也为奶奶感到高兴,她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幸福;我更为自己感到高兴。因为真的有这样一个世界,像天堂一样美丽的世界。我想从此之后,对死亡再不必畏惧了。

“走吧丫头,这曲子就要结束了。”奶奶微笑着,把“银火”套在我的无名指上。我的胸前还挂着丞熙送我的“蓝魅”。“这是丞熙留下的,留个念想吧。”

“而我,非走不可。而且这一走,便永不能再相见了。”

我紧紧地与奶奶拥抱。她抚着我的背,柔声对我说,“别舍不得啦,奶奶会永远守着你的。”

眼泪又夺眶而出。管弦乐合奏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无限辉煌中落下帷幕。

曲终人散。

我睁开双眼。我还是坐在老钢琴面前。

一切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演绎了对于我来说最完美的结局。

时光流过我平凡的生命。确乎我还存在于现实之中,却也已然不在了。

获奖者感言

杨晨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放胆”大赛了,我一直很感谢《新作文》能为我提供这样一个展示自我的舞台,也希望喜欢文字的亲们一起努力,一起成长。

我记得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奶奶刚刚去世。直到如今,我还没有能够让自己面对事实的勇气。我一直都很现实地活着,却唯独这一次真心不想面对。所以我一直都骗自己,她是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也就是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决定了放弃我学了11年的钢琴,专心准备高考。我并不觉得可惜,因为我知道鱼和熊掌往往不可兼得。可这也意味着我将告别那间我常常驻足的老琴房和那个偶然邂逅的钢琴少年。我们之间其实根本没有说过什么话,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优雅也为我保留了一个美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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