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珍珠(上)

珍珠天生寡言，却爱扎在人堆里看别人的面孔听人讲话。搬把小板凳，拄着下巴颏，累了便趴在膝盖上睡过去，梦里都是笑意。在上海读完大学便留在那里谋生，一呆5年，然后背着简单行囊，穿一条混身是洞的牛仔裤回到故乡。这一去，9年未见，故乡哈尔滨。

放下行囊，珍珠便去一家广告设计公司面试，老板看过珍珠以往的作品，问。为什么不留在上海发展?珍珠答。总有原因，这里是家，走再远，总有一天要回来。再问，在上海已经做到设计经理，为什么只应聘一个设计员。珍珠答，这里需要我重新学习。您以低薪水聘到好设计，不愿意吗?再问，有一天你要涨工资怎么办?珍珠笑，决定权还是在您手上啊。

珍珠搬回了老屋，那曾是爸爸妈妈与妹妹一家四口的居所。珍珠重新装修过房子，保留大部分家具，闲时便在墙壁上手绘一朵又一朵的白玉兰。一切停当。珍珠坐一整夜的火车去往乡下，将奶奶接来，奶奶看见她，老泪纵横，只不停地牵着珍珠的手，说不出一句话。珍珠说，奶奶不怕，有孙女在。咱们一起回家过日子。

现在的珍珠仍寡言，除了业务讨论。在公司像一只抬脚走路的小猫，不辩论不争论，不八卦不好奇，总是笑眯眯地对人，安静看人平静对事。一年里换了4家设计公司，3个月一家。然后辞职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旷竹设计工作室”，返身与原来的4家老板谈合作，希望他们能外委设计。然后就是每天带上作品、名片，去拜访一切可能的客户，在餐厅、在咖啡馆、在茶楼、在酒吧度过光阴。每天晚上回家来与奶奶一起做晚饭，教奶奶如何做菜，如何使用各种家用电器，讲外面的故事与新闻，陪奶奶看电视，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开始工作。早上起来，陪奶奶一起逛早市，让奶奶每天有机会出去走走，在早市买便宜小菜，降低她们的生活成本，看着奶奶喝下豆浆，然后出门开始找下一餐的面包。

很艰难，但她仍笑意盈盈。有一天兴高采烈的给奶奶带回一条黑贝犬，笑眯眯地对奶奶说，看，这就是小珍珠，白天负责陪奶奶的，我来训练它认路，这样奶奶白天也能下楼遛弯了。

就这样又一年光阴过去，珍珠守着奶奶度过了30岁生日，平淡无奇的30年。在上海工作时的老板叶青电话珍珠，她的一个同学想做设计，她推荐了珍珠，让珍珠带上所有作品去面试。是一家地产商，在有150平方米的会议室里，珍珠讲解自己曾服务过的案例，并将事前搜集到的客户相关情况做了穿线汇报，时间把握得很好，一个小时。珍珠停下，笑眯眯看着椭圆型会议桌上的每一位，但没有任何人发问。珍珠看着老板，因为他一言不发，无人敢碰雷，珍珠便笑盈盈地转向陈总说，陈总您感觉如何?能否点评一两句，也让我们做小辈的有进步。陈总只凝神看着她，仍不动不语，珍珠便知心意，笑盈盈行礼告别。出得门来，阵雨密集，珍珠站在雨棚下，看雨滴敲着地面，泛出一朵朵浪花，像浮萍，美丽而转瞬即逝。珍珠给自己打气，饿不死人，总有路可走。现在开路，回家!正要冒雨打车回家。看见陈总站在面前，非常严肃地说。我想做两件事，一是为新楼盘策划设计，二是想重新设计公司的全套vI，你可以帮我做吗?珍珠抬头望着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问，你认真在说?那男子乐了，是。珍珠先鞠了一躬，然后慢慢说，我不能降低收费，因为很多人等着您这碗饭吃。陈总会意无声地笑。

珍珠工作了3个月，察看了公司所有的前期历史资料，尽可能多的去办公场地观察学习，中午便在公司食堂吃饭，每天早晚公司都会给她准备水果和酸奶，珍珠看着红红的苹果想，真是贴心呢。公司在完工时即支付了全额报酬。珍珠拿着支票找到老板说。您不必付我全部报酬，可以预留30％慢慢付给我。好让我保证后期服务。陈总笑笑。还能跑了你了?我什么时候找你，你能不管?珍珠笑，说，您这么爽快，我不领情就有点不识抬举了。完成的工作什么时候有问题，可以让张经理随时找我，即使新增加工作量，对您也是免费的。然后道别再见。拉门要走出时。陈总叫住她，珍珠。珍珠转身笑眯眯地看着陈总问，您还有什么吩咐?陈总说，请你吃个饭吧，算是工作告一段落。珍珠抱歉地笑，这话我说才在本分，但我刚才没敢说，怕耽误您的时间。陈总站起身，走到门口，那明天周六中午11点，我们在大厦私家厨房的520房间见?珍珠重重点头，好，感谢陈总。

珍珠穿了一件银灰色真丝连衣裙，外搭一件浅灰色小披肩，一个浅粉色手包，一双黑色低跟鞋，提前5分钟到达。见陈总已经站在门口迎接她。珍珠快走几步，微微低头行礼，说，怎么能让您等我。陈总笑意盈盈地说，第一次见你穿便装，真漂亮。珍珠笑，这是我家里最好的衣服，今天都穿来了，不敢给您丢脸。

等菜的间隙，陈总带着珍珠参观这间宴客厅。陈总问她，喜欢吗?珍珠一笑，慢慢答，布置得很别致。陈总说，是特意为你布置的。珍珠不语。开玩笑地说，想必这里宴请过很多重要的客人吧?陈总说，你这样的客人只有一位。珍珠爽朗地笑。不再答言。菜上齐，落座后：珍珠先举杯，说，陈总，我先敬您一杯。陈总抬手拦断她，开口说，珍珠，我叫陈雷，叶青是我的同学，他们都叫我大雷，你也叫我大雷吧。我今年40岁。还不是太老，是不是?珍珠低头笑，轻轻摸娑着杯沿。陈雷说，来珍珠，认识你很高兴。先干这一杯，你随意。陈雷一饮而尽，珍珠亦饮净，回应说，这一餐您大概不会让我请，我亦请不起，但感谢的心意不减，今天您喝多少我喝多少。斟上第二杯，陈雷说，能给我5分钟时间吗?我出生在哈尔滨。母亲离世早，父亲一直未娶送我出国读书。回国后安排我娶了前妻，由此为家族获得事业的辅助，我因不爱。荒废家庭，前妻攀附更大的大树，离我而去。我27岁回国帮助父亲打理建筑公司，13年我们经历了大起大落，3年前父亲卸任回家养老。人生至半，觉得很想爱一个人，娶一个妻子，身边也有过很多女人，却都让我无法获得安定的感受。珍珠举杯说，很辉煌的人生，敬您一杯。珍珠自行饮尽，陈雷停下来问，你有这么大的酒量吗?珍珠笑，有很多本领，是学会了并不想用。就像这酒，我天生酒量很好，只是不爱。

两人沉默下来，安静吃饭，陈雷为她夹菜，告诉她这道菜是如何烹制的，珍珠吃得很少。只是一直未停下来。陈雷突然笑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高高吊个橡胶辫走进来，笑盈盈的，不温不火，听你给大家演示PPT，我始终未说话，是因为心怦怦乱跳，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像个20几岁的男孩子。你在公司的3个月，我总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昨天你到我办公室来道别，在你转身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很痛。怕你从那个门走出去，我们就再也没关系了。珍珠停下筷，慢慢说，谢谢您的一番心意，但我……陈雷点头，用手拦断珍珠，仍旧笑意盈盈地说，我听叶青讲了你很多故事。你上大学时就在她的公司打零工，毕了业就进入公司，一呆又是5年，叶青最难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跟着她，一直做到

设计总监。每一年。公司里都有为你打仗的男孩子，可你却一场恋爱也没谈过。你放弃上海建立的一切，只身回到哈尔滨，我想是为你的奶奶吧。叶青对我说，与你认识9年她不知怎么形容你，觉得你好得不动声色，坚韧得看不到痕迹。

珍珠收起餐巾，起身，走到窗口站立片刻，转身对陈雷说，有钱真好，可以这么直白索取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陈雷走到珍珠面前，双手握在一起，低头看着珍珠说，不，是我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如果我慢慢靠近你，你会给我机会吗?你，根本不会。珍珠说，抱歉陈总，我恐怕得告辞了，太晚了，我家里人会担心。陈雷堵住珍珠的去路，说，我已经给你的奶奶打过电话，告诉奶奶你与我在一起，我可以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不等珍珠答言，俯下身，重重地吻下来，珍珠挣开，浑身打颤，企图夺门而出。陈雷拦住她的肩膀，别告诉我你从来没被人吻过?珍珠镇静地看着他，说。对，你答对了，没见过没谈过恋爱的人吗?陈雷不由分说，将珍珠揽入怀，轻声说，别动宝贝，让我抱抱你。珍珠停滞了几秒钟，然后说，放开我。陈雷放开手。

铁观音浓重的香气四溢，珍珠沉默很久，看着茶烟，缓缓开口讲话。从记事起，便看着妈妈爸爸吵架，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导火索，看着妈妈被打伤，爸爸酗酒，然后看着妈妈红杏出墙，每次妈妈都带着妹妹做挡箭牌。有一天放学回家，到家时看到地上躺着妈妈、妹妹，还有和妈妈私通的男人，爸爸手里拿着刀看着我。血正顺着刀刃一点点滴落，爸爸走到我身边举起刀，然后又慢慢放下，退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打110。便靠着墙壁，瘫坐在妈妈身边，闭上眼睛。我跨过他们的尸体，在家里拨打了110，坐在爸爸身边等警察来。爸爸被判了死刑，那年我15岁。他们不相信我跨过自己的妈妈与妹妹，一丝不乱地拨打报警电话。何以爸爸没有杀我。我被强制在精神病院观察一星期，因为心理医生企图我，我反抗被强制留在精神病院两个月。家里所有的钱赔给了妈妈家亲属，房子没人愿意要，就留给了我，没人愿意领养我，奶奶无力抚养，我被送往孤儿院。如果像你所说，我是滴水不漏的人，我便是在孤儿院里学会的吧，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是第一位的。我离开哈尔滨去上海读书时，曾发誓永不回来。可是奶奶已年迈，她比我背负更多的苦难，却一声不吭，一个人在乡下孤苦零丁。除了回来，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不想嫁大款，我们一家人已将尊严丢失殆尽，我想你们永远体会不到自由是什么滋味。珍珠停下来，沉默地看着自己细瘦的手指。

黄昏时分，陈雷陪着珍珠慢慢步行回家，两人无语。陈雷突然说。能让我送你几件衣服吗?珍珠笑，看来我是得买几件衣服了。都让你可怜到这种程度了。陈雷说，这3个月，我每次都是跟着你回家，看你进了家门，―个人在街上荡，没地方去，就去商场，自己觉得哪件衣服好看就买下来。珍珠嘿嘿笑，你好眼力，知道我穿几码。陈雷用左手横过胸前握成拳头，轻击珍珠左侧的手臂。笑着说，我虽然老，但好歹也是男人。和我去看看吧，我留着也无用，也许明天你就从我的生活里蒸发了。珍珠慢慢向前走，轻声说，去找个好女孩儿吧，不要彼此浪费。陈雷说，你就是天下最好的。陈雷将珍珠带回公司。重新进到520房间。在进里间之前，陈雷对珍珠说，你可以不要，但不要笑我行吗?进到里间打开柜门，是几柜子的衣服。从首饰到鞋子、手袋、睡衣、甚至有内衣。

珍珠嘿嘿笑起来，说，有钱真好，可以玩这个花样。赶明儿，我看中哪个美男子，也用这一招。陈雷从身后慢慢试探着揽住珍珠的肩膀，将珍珠推至镜前，对着镜子说，我不知需要多久才可以追到你。但我有耐心，你就给一个40岁的男人一次机会吧?珍珠对着镜子微笑着轻轻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