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飒飒兮木萧萧

时间:2022-10-21 03:07:34

除了要承受战乱、饥饿,繁重的家务、感情的折磨,萧红还要承受妇科病、怀孕的复担、产后的虚弱。这一点,被人们忽略了。在大家眼中,萧红只是一位女作家,很少有人想到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性。在一个男性中心的社会里,萧红的悲剧是宿命的。而对根深蒂固的男性霸权,她只能是一个“软弱者”、一个“失败者”。

事实上,萧红打破文学陈规的创作,一直受到各方面的批评。这使得萧红常常深陷在不被认同的苦恼中。她的文学理念超越了救亡压倒启蒙的时代,因而也就不能被同时代人所理解。

――桑农《世人对萧红的误解》

从小学、初中到高中,从课内到课外,从必修到选修,语文教材如此频繁地选用一位作家的文章,可见其人其文地位之重要。

其实,萧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经被忽略,并没有被视为举足轻重的作家。热情激越的萧红一辈子过的是寂寞生活。其作品显示的卓越才情和普通文学史对她的忽略这一对照,让人不由生出叹惋之情。不要说大陆过去出版的文学史,就连“发现”钱钟书、张爱玲、沈从文的美国学者夏志清在他的文学史里对萧红也是鲜有论及。近些年来,论及萧红作品的文章出现了不少,萧红传记也不断“推陈出新”,算是对这位享寿仅31载的作家的深情怀念。

萧红。本名张莹,1911年6月1日出生于哈尔滨。这一天是农历五月初五,五月初五按中国古代的说法,是两个阳数(单数为阳)的叠加,阳气极旺。端午节从节气的角度看也是万物阳气旺盛的时候,百虫滋生,所以百姓有在居所附近撒雄黄(杀虫)的习俗。传统习俗还认为,这一天生的孩子不吉祥。萧红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被打上了“原罪”的烙印。在她身后,许多无聊的传记还在喋喋不休地讨论她的生日到底是6月1日还是6月2日。一个20世纪的作家,生平就变得这么模糊,这也喻示了她命运的坎坷和生涯的寂寞。

《手》:求学时代的一个侧影

午餐的桌上,那青色的手已经抓到了馒头,她还想着“地理”课本:“墨西哥产白银……云南……唔,云南的大理石。”

夜里她躲在厕所里边读书,天将明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口。只要有一点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过她。有一天下着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树枝挂着白绒似的穗头,在宿舍的那边。长筒过道的尽头,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里了。

“谁呢?这地方多么凉!”我的皮鞋拍打着地板,发出一种空洞洞的嗡声,因是星期日的早晨,整个学校出现在特有的安宁里。一部分的同学在化着妆:一部分的同学还睡在眠床上。

还没走到她的旁边,我看到那摊在膝头上的书页被风翻动着。

“这是谁呢?礼拜日还这样用功!”正要唤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

早晨,太阳停在颤抖的挂着雪的树枝上面,鸟雀刚出巢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停在楼梯口,他放下肩上背来的大毡靴,他用围着脖子的白毛巾掳去胡须上的冰溜:“你落了榜吗?你……”冰溜在楼梯上融成小小的水珠。

“没有,还没考试,校长告诉我,说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这是萧红1936年3月创作的小说《手》中的片段。小说回忆了几年前的求学生活,讲述一个染坊的女儿王亚明,因为染布落得一双青色的手,家境贫寒,成绩又差,受到同学和老师的歧视,在旁人轻蔑的眼光里艰难求学,最终失败退学的故事。“我”同情她的遭遇,对她的种种苦况却是爱莫能助。

这是萧红写得较早的一篇小说,文中年轻的“新学生”和他们的祖辈一样,缺乏爱,没有温情,对弱者冷漠无情。这似乎是萧红作品的一个基调,尖锐深刻的眼光,冷静甚至刻薄的解剖。

在留有萧红学生时代生活印记的作品中,《手》是很重要的一篇。今天,一些大学语文教材还收入这篇文章。萧红有着比较殷实的家境,相较于《手》中有着一双青色手而饱受蔑视的王亚明,她的学生生涯应该愉快得多。1925年,萧红到呼兰第一女子高小读书,1927年,到哈尔滨读中学。

萧红幼年丧母,父亲是民国时期黑龙江省教育厅的秘书,在社会上是谦谦君子,在家庭里却比较专制。只有祖父特别疼爱她。后院的花草虫子和祖父的童话。是她童年唯一的快乐,也是她一生不断溯源的精神滋养。1928年的寒假期间,家人给时年18岁的萧红订下了一桩亲事。男方是出身富户、师范毕业、相貌堂堂的王恩甲(一说姓“汪”),萧红与对方见面,没有表示异议。汀婚后,萧红与王恩甲有过一段时间的亲密交往。不过,这些生活在她的作品里几无踪迹。

天性敏感的人最易孤独,萧红比别人更渴望友情,渴望得到关心,她的心永远是躁动的。在与王恩甲交往的同时,她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当时已有妻室的陆哲舜。陆哲舜许诺带她到北平上学。相较于更为广阔的世界,萧红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出类拔萃的人总是永不满足。于是,1930年上半年,萧红向父亲提出到北平上学和解除婚约的想法。订婚之初,萧红没有不满意王恩甲,现在因为与一位有妇之夫过从甚密,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自认有着清白门风的父亲,不能接受。萧红反叛的性格把父亲和继母一下子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继母无奈,请来萧红生母的弟弟,也就是萧红的大舅来劝教,萧红拿着菜刀从厨房里冲出来要和大舅拼命。

已有妻室的陆哲舜应该多一份理性。他不知道萧红对他的依赖并非儿女之情,只是想借助他到北平读书。可是,陆哲舜爱上了萧红。他先从哈尔滨退学到北平上学,为萧红到北平上学打好基础。一系列过激的行为之后,1930年暑假。倔强的萧红做了一个聪明的选择,为了到北平上学,她在父母面前假装妥协,答应不解除婚约。家里给了她一大笔钱,她还借此置办了不少漂亮的衣服。

《小城三月》:故乡短暂的青春记忆

在我的家,那里,春天是快的,五天不出屋,树发芽了,再过五天不看树,树长叶了,再过五天,这树就像绿得使人不认识它了。使人想,这棵树,就是前天的那棵树吗?

……春天总是跑得那么快。好像人能够看见似的,春天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了,跑到这个地方只向人的耳朵吹一句小小的声音:“我来了呵”,而后很快就跑过去了。

春,好像它不知有多么忙迫,好像无论什么地方都在招呼它,假若它晚到一刻,阳光会变色的,大地会干成石头,尤其是树木,那真是好像再多一刻工夫也不能忍耐,假若春天稍稍在什么地方留连了一下,就会误了不少的生命。

……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

年轻的姑娘们,她们三三两两,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因为就要换春装了。

她们热心地弄着剪刀,打着衣样,想装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么好,她们白天黑夜地忙着,不久春装换起来了,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小城三月》写的是情感无法自主的翠姨的故事。“春天的命运

就是这么短”“春天稍稍在什么地方留连了一下,就会误了不少的生命”,翠姨所爱不能遂愿,郁郁而终,“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

美丽的夭亡埋葬了多少深邃的情感,但脆弱的个体在命运面前总是无可奈何。我们无法猜测萧红早年的真实心路历程,但从她叙述别人的情感故事里也能看出她对青春匆遽的无限感喟。

1930年9月新学期开学,萧红在北平的女师大附中读书。她和陆哲舜住在一个独院子里,对外称是甥舅关系。陆哲舜写信回家要和妻子离婚。萧红没有接纳他。萧红嘲弄了故乡古朴的民风。父亲和整个家族陷入了舆论的漩涡。父亲由于教子不严被贬职,张家子弟受不了舆论压力。纷纷转学,离开故乡。这些英勇的为自由奋战的小儿女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们寄身于家族丰厚的财力上反抗家族,一旦家族断了其经济来源,所有斗志立即土崩瓦解。由于双方家庭的压力,仅仅一个学期,1930年底,陆哲舜收拾行装要回去了。萧红怨恨这个曾经豪情万丈的懦弱男人,她也只得回哈尔滨了。

幸运的是王恩甲知道她要回来,连忙赶到北平将她接回,安排在哈尔滨道外区东兴顺旅馆。两人在旅馆里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1931年初春,新学期开学,萧红说服王恩甲和她一起到北平上学。不料,王恩甲和萧红同居的行为也遭到了王家的强烈反对,王家恨王恩甲懦弱无能、辱没家门,断了王恩甲的经济来源,并且主动和萧红解除婚约。

张家义将女儿接回呼兰老家软禁起来。在陆哲舜的帮助下,萧红于1931年2月底从呼兰逃回了北平。不久,王恩甲居然也追到了北平。两人在北平呆了一个月,王恩甲不支持萧红的求学梦,萧红没有经济支援,3月末又回到了呼兰老家。这时的萧红,心灰意冷,求学梦彻底破灭。

父亲让萧红的继母带着萧红住到张家的发源地。这个地方很偏僻,父亲以为这样可以让女儿从此安定下来。谁料这年10月,萧红又一次出逃,从此,她切断了与家族的联系,一直处于流浪中。直至生命终结。父亲盛怒之下将其开除族籍,并严厉告诫萧红的弟弟不得与姐姐有任何来往。几年后父女在哈尔滨街头相遇,彼此视为陌路人。另一位稍微晚出的女作家张爱玲,童年也有着与萧红相似的遭遇,后来与父亲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个人感情上,张爱玲发现所爱非人后能够顿悟,随即彻底断念;而萧红则一直在情感的泥淖里挣扎,酿成终身不幸。两人杰出的作品也因此风格迥异。

刚到哈尔滨是10月天气,不久,严寒的冬季来临。这一次是彻底失去了经济支持。她想过做女工,但没有去做。她到同学家蹭饭,受尽屈辱。萧红在万般无奈之下,能找到的人还是王恩甲。王恩甲瞒着家庭仍然接纳了她。两人又住到了一年前住过的东兴顺旅馆。从1930年9月到1931年10月,短短一年间,萧红经历了青春期的躁动与抗争。离开了并无温暖的家庭。

萧红不像无知无识的翠姨,她能到哈尔滨、北平上学,她可以选择自己的情感对象,但是,她的情感世界仍是一片荒凉。

《商事街》:二萧甜蜜而苦难的恋情

1932年5月,王恩甲由于家庭原因不辞而别。其时萧红已怀上了王恩甲的孩子。加上哈尔滨正发大水,萧红向报馆求告,萧军其时正代主编处理来稿,了解了萧红的窘境。7月12日,萧军前来看望,一见之下,激情点燃。这是外人难以理解的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虽然它的瞬间燃烧有些出人意料,但是,凡是真诚的情感。我们都应以敬重的心情去理解它。

萧军比萧红大4岁,行伍出身,爱好文学,性情直爽。热情浪漫。萧军初见萧红,可能更多的是怜悯,但很快被对方的谈吐所吸引。萧红经历了懦弱的陆哲舜、平庸的王恩甲,见到粗豪的萧军,正暗合她内心对男性的企望,两人很快产生不可遏止的激情。

不久,萧红与萧军同居。

但是等着他们的不是什么幸福的日子。

火炉烧起又灭,灭了再弄着,灭到第三次,我恼了!我再不能抑止我的愤怒,我想冻死吧,饿死吧,火也点不着,饭也烧不熟。……

烧晚饭时,只剩一块木袢,一块木袢怎么能生火呢?……

脱掉袜子,腿在被子里面团蜷着。想要把自己的脚放到自己肚子上面暖一暖,但是不可能,腿生得太长了,实在感到不便,腿实在是无用。在被子里面也要颤抖似的。……

第二天,仍是一块木袢。他说,借吧!……有了木拌,还没有米,等什么?越等越饿。他教完武术,又跑出去借钱,等他借了钱买了一大块厚饼回来,木拌又只剩了一块。这可怎么办?晚饭又不能吃。

这篇《最末的一块木桦》记载的是他和萧军的真实生活。这一时期的散文后来收入散文集《商市街》。在这本散文集里,我们经常会读到萧红在饿得受不了的冬夜“用刷牙缸装一些冷水来喝”。在《他去追求职业》《家庭教师》这些文章里,她常常提到爱人出去借钱或是找工作。她自己宛如可怜的小猫,在家里饿着肚子,看着对门的邻居打开门接过送外卖的手中的美味,伤心着急地等待着爱人能快回来,带来可吃的东西。

在哈尔滨的流浪生活中,长期受到饥饿的威胁,在《提篮者》中,她写面包怎样吸引她。但是“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又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人在买,即使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在《饿》里,她甚至写到饥饿得实在难以忍耐的时候。想要去偷,“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出了“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々草褥子可以吃吗?”的感叹。

回忆起童年,萧红却也没有什么温暖的记忆。只是记得祖父一边哄她一边说要快快长大,长大就不会这样苦了。哪知真的长大到了外面的世界,过的却是更加饥寒交迫的生活。

1932年8月底,贫病交加中的萧红生下一个女婴,萧军一直在旁伺候。孩子生下后,22岁初为人母的萧红拒绝与女儿见面,几天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将婴儿抱走,从此杳无音信。萧红拒绝看一眼女儿,是否意味着她要彻底割裂与过去的联系呢?

尽管生活相当贫苦,他们好不容易组建的小家也时刻处于动荡之中。其时,有一位漂亮时尚、俄语流利、生活优裕的少女闯进了萧军的生活。这个女孩在萧红的笔下叫汪林,是房东的女儿。

在收入《商市街》里的散文《夏夜》里,萧红这样写道:

汪林在院心坐了很长的时间了。小狗在她的脚下打着滚睡了,

夜晚又是在院心乘凉,我的胳臂为着摇船而痛了,头觉得发胀。我不能再听那一些话感到趣味。什么恋爱啦,谁的未婚夫怎样啦。某某同学结婚,跳舞……我什么也不听了,只是想睡。

“你们谈吧,我可非睡觉不可。”我向她和郎华告辞。

睡在我脚下的小狗,我误踏

了它。小狗还在狺狺地叫着,我就关了门。……只要接近着床,我什么全忘了。汪林那红色的嘴,那少女的烦闷……夜夜我不知道郎华什么时候回屋来睡觉。就这样,我不知过了几天了。

“她对我要好,真是……少女们。”

“谁呢?”

“那你还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我其实知道。

很穷的家庭教师,那样好看的有钱的女人竟向他要好了。

“我坦白地对她说了:我们不能够相爱的,一方面有吟,一方面我们彼此相差得太远……你沉静点吧……”他告诉我。

文中的“郎华”就是萧军,“吟”则是萧红,萧红曾用过“悄吟”的笔名。

萧红用跳跃的文笔,节制的叙述,清晰地再现了萧军和汪林之间发生的一切。萧红纯粹真切地爱着萧军,萧军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萧红在与萧军多年的情感熬煎中,写下这些追忆性的文字,心情一定是沉痛的。不过,粗看上去,云淡风轻。萧红追怀往事,表达了她对商市街的生活无比珍视和怀念,也表现了她对萧军的深情。1941年底,香港陷落,孤苦无依、病入膏肓的萧红对身边的人说:“倘若萧军还在重庆,我写了信去,他一定会赶来救我吧。”萧红终身未能忘情于萧军。

萧军和萧红两人性格差异太大,一个粗犷尚武,一个细腻柔弱。萧军长时间外出赚钱糊口,留下萧红独守空房,有家也似无家,彼此缺乏沟通,萧红的情感需要一直处于极度匮乏状态。萧红曾和朋友说:

我失望和寂寞着,虽然吃着烧饼。也好像要饿倒下来。

本来大家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萧红写《商市街》时,除了忆旧,应是有所寄托的,那就是希望萧军也能像自己一样珍重感情、不负初衷。可惜,事与愿违。

萧红一直渴望拥有稳定的坚实的爱。她现在还不明白,其实这样的爱根本不存在。在爱的领域,总是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王恩甲曾经对她一往情深,她不爱王恩甲:陆哲舜为她疯狂了一阵子,她也不为所动。她遇到了萧军,以为萧军是她的真命天子,但萧军可以一夕之间对她激情澎湃,也会在别的青春靓丽的女子身上一再上演他源源不断的痴情。萧红对萧军身边出现的年轻女子充满了醋意。萧军永远春风得意。虽然那些走马灯似的女子只是为了新鲜才对萧军表示兴趣,萧红也知道那些小姐不可能对贫穷的萧军有真实的情意,不过,萧军只是需要一个情感倾泻的对象,并不像萧红,要的是长久相依。

1934年6月,萧红萧军离开哈尔滨来到青岛。萧军在10月写完他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这个月,他俩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先生很快回信。11月,他们来到上海,不久与鲁迅先生结识,经先生推介,二人步入上海文坛。

在鲁迅的支持下,《生死场》于1935年12月在上海出版,鲁迅亲自为它写序。先生的部分序言是这样写的:

这本稿子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闸北……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速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1935年,由于鲁迅先生的大力奖掖,萧红逐步在上海文坛立住脚跟,一直处于饥饿流亡状态的萧红终于衣食无虞了。

这对患难知己本应该从此走上生活和事业的坦途,可是,情感和个性的差异总是让生活像脱缰野马,又如平地泄水,从来不按良好的愿望稳步向前。

1936年初,萧军又与一些年轻女子在情感上牵缠,萧红十分敏感,她要的是情感的纯粹与忠诚。萧军不能给她。萧红的情绪开始变坏。为了让两人的情感不至于走进死胡同,他们决定分开一阵子。萧红于1936年夏天只身东渡日本,鲁迅先生设宴送行。

遗憾的是,空间的分离没能医治萧红的感情之伤。她仍然无限思念萧军。书信不断,牵挂不已。陌生的异国,平添更深重的寂寞。

萧军在萧红远走日本后,又有了新的情感对象。萧军性格粗豪,拿得起放得下。这一次他钟情于密友的妻子,且使对方怀孕。同时,他对萧红是有信必复,扮演着多情三郎(三郎是萧军的笔名)的角色。一直到萧红临回国,他才遮遮掩掩说起这段故事。

1936年10月,鲁迅先生去世。萧红在日本听到噩耗,十分悲痛。鲁迅先生长萧红30岁,在萧红的记忆里,先生一直像长辈一样宠着她,先生不在了,萧红觉得精神上再无依托。萧红饱蘸激情,写下了《回忆鲁迅先生》,文章长达两万余字,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散文名篇。

1937年1月,在日本只待了半年的萧红启程回国。

本来分开是为了各自反省,谁知萧军我行我素,变本加厉。无论萧军在这一次风花雪月的故事里是不是真爱,他都无法对萧红作出交代。作为身上有勇武之气的男子,既然他的爱的哲学是“爱就爱,不爱就丢开”,他如果不爱萧红,为什么要态度暧昧在朋友圈里还冒充“情圣”呢?

萧红忍受了不能忍受的痛苦,萧军还对她报以拳脚。萧红在友人面前说被萧军打青的眼圈是自己不小心碰的。萧军大声说,碰什么碰,是我揍的。一句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

爱一个值得爱的人,坚守自己的情感底线,为自己而活着――这些意识在今天的都市女性身上已是基本共识,但萧红似乎还沉溺在对萧军的深深的依赖中。是爱得太深,还是个性发展不够成熟?或者,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决定了她的情感模式,外人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

如果萧红一往情深、死心塌地爱着这个虚幻的对象,其悲剧气息也足以打动芸芸众生,可不久的将来,一切局面又奇迹般被打乱,让后人“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时一再茫然无措。

《生死场》《呼兰河传》之后:赍志而殁的憾恨

回国后,萧红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心绪难平。萧军要照顾流产的情人,情人的丈夫还要和二萧保持朋友的身份,要在文艺圈子里保持体面。萧红受不了这种扭曲的情感,1937年春天,她到北平寻找求学时代的影子,期望平复伤痕累累的内心。一个月后,重返上海。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胡风、艾青等人与二萧创办抗战文艺刊物,以七七事变而命名为《七月》(刊名为萧红建议改的)。在杂志筹备会上,萧红认识了另一个东北作家,小萧红一岁、出身富家的端木蕻良(本名曹京平)。

九一八事变后,二萧与端木从上海逃难到汉口。短暂的安顿之后,萧红开始创作《呼兰河传》。这期间,端木逐渐引起了萧红的注意。

在萧军以大男子主义轻慢萧红的文学才华时,端木恰到好处地赞美了萧红。有一段时间,三人相处十分和谐,同处一室,因为条

件简陋,甚至同榻而眠。

萧红以姐姐的身份照顾端木,端木以弟弟的角色依恋萧红。这时的萧红是否因为在萧军身上的失意而移情于端木,很难确知,但萧红的细微变化也曾引发萧军的醋意。

1938年1月,萧红与萧军等人,随抗战洪流从汉口来到山西。2月,日军逼近临汾,在去留的问题上,双方意见分歧,萧军留在了临汾,萧红随丁玲去了西安。分别时萧红无限感伤。不久,萧军也从临汾辗转来到了西安,两人再次重逢。

二萧自1932年7月相识已有6年,中间磕磕碰碰,是是非非,萧红都一如既往地挺过来了。萧军的意思是,他绝不主动提出和萧红分手,但是萧红如果主动提出,他不会拒绝。但是这次萧红没有不久前分别的痛苦,她坦然走到萧军的房间。房子里还有其他人,萧红不避外人对萧军说:“三郎,我们永远分开吧!”萧军正在洗脸,他擦着脸,平静地说:“好。”

其时,萧红怀了萧军的孩子。萧军觉得受伤了,又来找端木决斗。端木不敢应战,萧红闻声赶来:“你要把他弄死,我也把你弄死!”萧军知道萧红的性格,暂时放手,但仍不罢休,凡是萧红和端木单独会面的时候,萧军就拿着一根大木棒跟在后面,让他们二人不得安生。

1938年4月,萧红和萧军正式分手。为躲开萧军,萧红和端木回到汉口。萧军则前往新疆,经过兰州时结识王德芬,又坠入爱河。6月5日萧军与王德芬结婚,从此白头到老。

但是萧红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幸福。在汉口,端木与她举行了还算体面的婚礼。不久,武汉遭到日军大轰炸,文化名流大都转到重庆。萧红找到一张来之不易的船票,让端木先走,端木很听“姐姐”的话,欣然接纳,丢下有五个月身孕的萧红先到重庆去了。

9月。萧红终于弄到了去重庆的船票。萧红大清早赶到渡口,不小心绊倒仰面跌倒在泥坑里,四野无人,她爬不起来,仰面看天上的星星。一直到天光大亮才被路人扶起。

11月,萧红生下又一个无辜的孩子,关于这个孩子的去向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生下来就是死婴:但据胡风妻子梅志说,萧红告诉她孩子是三天后夭亡的:还有一种说法,萧红以牙痛为名问医生要来止痛亲手结束了孩子的生命。

这是萧红的第二个孩子。这个母亲总是以不同的方式与亲身骨肉分离。没有了孩子的阻隔,萧红和端木的感情并没有进一步加深。

萧红一开始对端木的人品和文品都很不看好。结婚后,因为身体的原因。仍是分居,萧红并未忘情于萧军。有一次到胡风家去,梅志把萧军写给胡风的信拿给萧红看,信中夹有萧军和王德芬在黄河边上亲密相依的照片。萧红看后脸色苍白,匆匆告辞。

端木有端木的才情,那时他是内迁重庆的复旦大学的教授,萧红成了教授夫人。1939年在重庆,端木教书、编稿、创作,生活很充实,萧红也写下了《长安寺》等一系列作品。端木埋头书斋,与外界交往不多。有一次为生活琐事,端木打了泼辣的四川女佣,是萧红跑到楼上找朋友摆平,端木则将门关得紧紧的不敢出来。

武汉沦陷,重庆又成了前线。警报严重影响了萧红的写作,她一直想寻找精神和生活上的安宁,想专心写她的作品。在彻底摆脱和萧军的情感纠葛后,萧红在端木这里得到了一丝平静。为了更好地完成她计划中的盛业,1940年1月,萧红夫妇到了香港。

1940年1月到1941年6月,短短的一年半时间,萧红写下了《呼兰河传》《马伯乐》等她一生中的巅峰之作。这些战火中的作品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抗战文学”。

2008年9月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的德国学者顾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用不少篇幅提到了《呼兰河传》《生死场》等作品:

她并没有把农民呈现为启蒙的对象或反抗的主体,她没有美化他们的生活。农村有一种让读者感到无所适从的幼稚、愚钝。

作家要表现的不是一个日本入侵前后的历史中国,而是在中国大陆上人类生存的一个示范性、象征性的场所。

1941年7月,萧红的身体出现严重不适。失眠,咳嗽,肺部结核已恶化。她一直住在医院里,那是一间面朝大海的房子,房子很大,很寂寞,没有什么人来探访。端木未能陪伴在旁。这年年底,香港陷落。

在萧红最后的日子里,陪伴在侧的是第三位东北作家骆宾基(本名张璞君,小萧红6岁)。萧红在神智清醒的时候跟他讲述自己短暂的一生,可能是料到自己来日无多,她强烈思念起东北故里,渴望亲人的怀抱。不久前,在《呼兰河传》里,她借着描绘故土风物人情,已将冷硬的父亲和继母的形象塑造得温馨亲切。

有一天,她说:“我不会这么死的,我还要写《呼兰河传》第二部,骆君,到那时你愿意娶我吗?”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还在寻找男人的肩膀。

1942年1月22日萧红病死香港,历经短短31载人世沧桑,饥饿的身体和灵魂终得以安息。在写作上,她心比天高,临终前。她写道:“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萧红需要温暖,家庭无法给予她,她转而向爱情世界里寻找。在和男人的战争中,萧红一直伤痕累累。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这几位作家事隔多年之后追忆萧红,都打上了强烈的个人色彩,也给萧红的生平带来了更多的迷雾。

今天,萧红的故里也将其视作这个城市的文化符号之一。只是,当年的血与泪,笑与哭,早就风干了。那些惨痛的故事也在岁月里逐渐沉寂,渐至于湮没无闻,只有《生死场》和《呼兰河传》还在吸引今天的读者。不过,普通读者不会再去关注发生在这些作品背后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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