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百合的歌声

在没有走进新上海自然博物馆之前，我没有听说过海百合，也没有看见过她优雅迷人的舞姿，我更不知道海百合不是花，而是一种最古老的棘皮动物。上海自然博物馆，让我仿佛走进了生命迷宫，感慨着地球上的生命在时光之海中的缤纷绽放；我仿佛踏上了奇遇之旅，邂逅海百合，只是我奇遇之旅中生动的一幕。

时光之海潮起潮落，和地质年代相比，人类生命的长度何其短暂，和地球生命的历史相比，人类文明的历史又是何其短暂。而人类的伟大，恰恰是以自己的智慧翻阅着地层这本地球的史书，通过无数动植物的化石，了解、认识、探索着地球上生命的起源、演化的进程，而人类的存在，就是地球生命在演化过程中诞生的奇迹。

一

“妈妈，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妈妈的新年愿望呢，是期待生命中的奇遇……”

走出地铁一号线的新闸路站，我拉着儿子的手，接过他抛向我的问题，走向静安雕塑公园。冬日的阳光温暖地抚慰着我们，上海自然博物馆伸出葱绿的手臂，向我们招手示意。远看自然博物馆的建筑造型像个巨型的绿螺，原来它的设计灵感来源于鹦鹉螺的壳体形式，这一简单而又经典的生物形象在地球上已持续存在了几百万年。博物馆前，一座巧妙围合的椭圆形水池，吸引着我的视线，这是象征着地球表面71%水面吗？以水覆盖，水面带来的波纹、质感、动感、声音是提醒我们，海洋是地球生命的摇篮吗？我没有想到我的奇遇之旅就要开始了。

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幕墙照在我们的身上，造型独特的乳白色网状结构，将幕墙外倾人的阳光变成了斑驳的光影，我们在光影里穿行，这支撑着博物馆墙体和屋顶的网状结构是按照人类细胞的结构设计的，网格较大的内层是人体骨骼细胞的结构，网格较小的外层是按照人体组织和肌肉细胞的结构设计而成，真是富有创意和魅力的设计理念：以人为本，师法生命。

二

她们在钢蓝色的洋流下面优雅地漂移着，轻盈地呼吸着，翩然舞动的身姿，舒展出最原始最迷人的万千姿态，她们如花般盛开在大海的怀里，她们以最温柔的姿态依恋着大海，貌美如花的身姿让她们有了一个美妙的名字，海百合，其实她们不是花，而是棘皮动物。

海百合最早出现于距今约4.8亿年前的奥陶纪早朝，比恐龙时代还要早2亿年，她们是最古老的无脊椎动物。4.8亿年的时光中，她们一代又一代传承着，她们不知编排了多少柔曼的舞蹈，她们的生命就是从舞蹈中开始，在不断地舞蹈中成长，她们是大海的波涛中最天然的舞蹈家。

她们的身体有一个像植物茎一样的柄，柄上端羽状的是它们的触手，也叫腕，到了成年的时候，她们常常有五个腕，以后还会再分枝，长成多个腕，腕的两侧有一系列羽枝。海百合是滤食动物，捕食时将腕高高举起，浮游生物被管足捕捉后送入步带沟，然后被包上粘液送入口中，当她们饱餐美味后，腕枝轻轻收拢下垂，宛如一朵休眠的花，那是她们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古生代石炭纪时，海百合的家族极为庞大，她们一个家族就占各类棘皮动物总数的三分之一，海洋环境的变化，她们和其他邻居一样面临着巨大的生存考验，家族中大部分成员先后沉寂在黑暗的海底，永远不再醒来，她们留存于地球的化石种类约有5000多种，而在现代海洋中还生存着610余种海百合。

现存的海百合大家族分为两个分支，一支是有柄的海百合类，她们终生有柄，相对固定地生活在较深的海底。还有一支是无柄的海百合类，她们可以在海域内自由地漂浮，有时也栖居在浅海的某个角落。

没柄的海百合们，有着五彩缤纷的花衣，她们常常是手挽着手，随着洋流四处漂流，她们是人类眼中的“海中仙女”。生物学家称她们为“羽星”。由于羽星可自由行动，身体又能随环境改变颜色，它们便成了海百合家族中的旺族，她们有着480多种近亲。

羽星们本能地躲避着幽暗的深海中隐藏的危险，那里有着海百合家族许许多多的痛苦记忆，她们喜欢以色泽明快的珊瑚礁，建造新的家园，那儿海水温暖，生物种类繁多，还容易找到美食。她们希望在自己的生命中有更多的时光可以翩然起舞。

三

“妈妈，海百合会唱歌吗？”儿子的声音犹如一串音符弹奏在静静的博物馆高大的墙面上，回声清亮，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我看着儿子，这个对恐龙和北极熊更感兴趣的孩子，竟然陪着我站在海百合的区域沉迷了这么久，还问出了这样有意味的问题。

“妈妈一直从屏幕中，看着大海深处海百合们的舞蹈，她们绝对是生命的舞蹈家，妈妈特别希望她们也会唱歌，就像会唱歌的鲸鱼一样。”

“我也喜欢她们会唱歌呀，我想大海很深，大海的深处没有阳光，那些小海百合们会不会害怕呢？如果她们会唱歌，有妈妈爸爸的歌声，有哥哥姐姐的歌声陪着小海百合，她们就不会害怕。”儿子想了想回答我。

是呀，唱歌不但可以呵护自己的心灵，不让自己感到孤单，还可以安慰幼小的心灵，不让她们感到害怕，不怕黑暗，不怕未知，不怕生命的脆弱，不怕生命会遭遇的种种风险，唱歌可以传递爱和温暖，可以让生命和生命紧紧相连，彼此相依。唱歌还可以讲述生命的故事。让生命的光亮超越有限，照亮未来。

“我们静下心来，试试能不能听见海百合的歌声。”我指着展示区的两块海百合的化石对儿子说。

这两块海百合的化石，一块来自德国，一块来自我国的贵州。来自德国的化石上是一个海百合的完整形象，历经2亿多年的时光，她依然如此妩媚动人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曲线柔韧的柄，温婉柔情的腕，分明保持着当年在洋流中舞动的迷人风姿，柄的底部灵巧地附在一块浮木上，她可以随着洋流漂移觅食。我仿佛听到了她的歌声，她心中的万般柔情。

我是大海怀里的百合，舞动在你经过的洋流，

多少次的起伏浪涌，多少次的明暗冷暖，

曼舞中我轻轻地吟唱，每一句都是我的等待，

等你走进，等你细听，我的花语，我的心律……

即使她已经失去了生命，她歌唱着等待，舞动着等待的姿态已经成为化石，在时光之海中永恒。显然，她不是在浅海中游弋的羽星，而是那种有柄的海百合，无论时光如何奔流，她们永远等待着失散的亲人，她们为亲人坚守着原来的家园，一心一意地等待亲人的归来，即使面临着严峻的生存考验，她们也无怨无悔。因为常常受到鱼类的攻击，她们有效保护自己的能力较弱，数量也就日渐稀少，现在生活在深海中的海百合仅存70多种。而在几亿年前，海洋里常常漂过她们蹁跹的身影，她们曾经是海洋中人丁兴旺的大家族。

四

来自贵州的化石上是一个海百合之家的形象。十几个腕自然亲近地簇拥在一起，犹如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仿佛也听到了她们温婉绵长的歌声，她们的歌声讲述着家在几亿年的时光之海中漂移辗转的故事，她们以自己的生命见证了什么是万顷波涛翻滚成了峰峦叠翠。

贵州关岭位于云贵高原，峰峦起伏，山川秀美，难以想象在2亿多年前，这里是浪潮澎湃的大海，气候温暖，海水湛蓝，是海百合生活的家园，也是这个海百合的家。许许多多的海百合在这里出生，长大，一家家，一代代在这里生活，她们都唱着温馨的歌谣，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时光。

有一天时光之海掀起了滔天巨浪，让沧海桑田不再是古老的传说，而成为一个现实，无数海百合的家都被掩埋在泥沙里，在岁月的风尘中成为化石。然而她们并没有永远地沉睡在地质结构中，而是在2亿多年后的一天里被挖掘，被装运，被偷偷地送进了船舱，她们又一次回到了大海上，但不是在海浪中舞蹈，而是枕着奔涌起伏的浪涛，穿越了太平洋，来到了美国的圣地亚哥港。

她们是多么不愿意离开家呀，即使碧波荡漾的大海已经变成了崇山峻岭。幸亏她们被及时发现，又被及时“解救”，一共89块海百合的化石，她们是属于中国的，她们又一次漂洋过海，终于又回到了中国的大地。多少时光的荏苒，多少地域的迁徙，她们这一家始终在一起，在大海的浪涛中是在一起的，在地层的黑暗中也是在一起，在来来回回穿越太平洋的旅程中是在一起的，在回到中国大地上的时候，还是在一起的，她们一起回到了北京，其中的一块被送到了上海，现在她们就在我的面前，依然是那么完整的一个家，2.5亿年的时光流走了，化石依然完整如初，没有碎裂，即使是死亡也没有将她们分开，她们依然是亲密相依的一家人。

她们的歌声不绝如缕，她们的舞姿翩然如花，她们的生命依然在大海中绽放，她们的故事让我怦然心动……隔了2.5亿年，我们和她们相遇了，她们就是我这次上博之行的奇遇。

五

冬日的晴空开阔而湛蓝，我们走出博物馆，沿着成都北路走向地铁一号线的新闸路站，我想象着脚下坚实的大地在千万年前也许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想象着此时此刻阳光正抚慰着涛涛江水奔流人海，我仿佛听见了大海奔腾不息的心跳，粗重有力的呼吸。大海足以让我深深地沉迷，大海蓝色的波涛下面是一个多么深邃而神奇的世界，种类繁多的生命在大海的律动中游动，呼吸，生长……

地铁从黑暗中驶向明亮的站台，我想起了《星际穿越》中物理学家反复吟诵的托马斯那首感叹生命流逝的诗，他多么不甘心人类生命的短暂，生命被时光的激流匆匆带走，是啊，三维、光速、地球引力、生命有限是人类认识宇宙时，难以超越的玻璃天花板，处于三维空间的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久远的过去，也无法阻止正在逝去的分分秒秒，但是翻开地球的史书，阅读地层，发现化石，我们会有意想不到的奇遇，看见生命丰饶的姿态，听到生命深处的歌谣，生命的生长和繁衍，蕴藏着生存哲学，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从原核到真核，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海洋到陆地，从简单到复杂，繁盛与灭绝交替，生命的演进跌宕起伏，是生命生存的智慧让生命生生不息；是相互依存的温暖，让海百合的舞姿永恒动人，海百合的歌声穿越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