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转身,你变成了我

那时候，我还是个不懂得洁净的小丫头，每每在外面疯跑，带满身的灰尘回家，都要被母亲胁迫着去澡堂洗澡。记忆里，小城的澡堂永远是那种氤氲的水汽、昏暗的灯光、潮湿的墙壁，还有女人们在升腾的水雾里絮叨琐碎的家长里短。我每次都不肯安静地洗，坐在池边，把脚放在飘满泡沫的水里，好奇地荡来荡去。看到母亲来逮，便立刻跳上去，“扑嗒扑嗒”地满地踩着水跑。母亲肩上搭着毛巾，又骂又哄地上来捉我。憋闷的澡堂里，因为这一大一小的追逐，便陡然增了许多的生气。小孩子们哄笑着，女人们也乐得喘不过气来。到底还是被母亲揪回来，按在池沿上，蜕皮一样地一下一下地搓。我万分沮丧地任凭母亲狠命地揉搓着，常常会盼望着有一滴水自半空里落下来，砸在我的背上，借此腾地跳将起来逃避母亲。

洗完穿衣的时候，母亲将泥鳅一样滑的我抱到堆满衣服的床上，然后高声命令我自己穿衣服。我总是不听她的命令，将衣袜塞到别人的手提袋里去，而后等她边朝我愤怒地吼叫，边在衣服堆里爬上爬下地找。她想到我会冻着，便先用自己的宽大外套将我团团裹住。如一只可怜的小老鼠，我在母亲的棉衣里只露着一个小而尖的脑袋，看着肌肤细腻红润的母亲，在一群女人里四处打听有没有人看到我的衣服。等到最终在床底下找到的时候，她的嘴已经冻得开始打战，但还是会先帮我一件件地穿好，这才在阵阵喷嚏里想起自己。回家的路上，自是免不了她的一通责骂，非得喋喋不休地将我全部的恶行统统数落一遍，方会停止。我无力反抗。在母亲永无止境的唠叨里，我常常将自己幻想成一只雄鹰，嗖地飞上高空。可惜，我如此的瘦弱、胆小，出门的时候需要母亲载着，遇到恶猫恶狗，总是惊恐地喊母亲来救命，甚至吃饭的时候都需要母亲来喂；我渺小得如一只蚂蚁，而母亲则是时刻为我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所以，试图逃脱她掌心的希望十分渺茫。

上学后，我寄宿在学校，终于无须被母亲强迫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慢慢学会了一个人在茫茫的人海里孤单地撑篙前行。只是那教我如何划船的母亲，却是站在岸上，离我越来越远，直到缩成一个小小的点，再也看不清晰。许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到小城，再次与母亲去公共澡堂洗澡。只是，这一次是我载着母亲。一路上，也是我，在滔滔不绝地说啊说，直说到口干舌燥，一脸倦容。澡堂里还是雾气缭绕，水泥的地面，已经换成了光滑的瓷砖，赤脚走在上面，需要十二分的小心。已经收拾妥当的我回转身，看见母亲依然在笨拙地脱着厚重的毛衣，我有些烦，走过去帮她。她坐在乱糟糟的床上喘了口粗气，这才在我的搀扶下慢慢下到深及腰部的水池里。

我将澡巾递给母亲，便自顾自地洗起来。舒适无比地泡了片刻后，才扭头看到母亲在很艰难地搓背。我叹口气，责备她：“为什么不叫我一声？你自己怎么能够洗干净？照你这速度，还不得洗上一天？”里嗦地抱怨一通后，便干脆坐在池边上，全面给她清洗，但嘴里依然没有停歇。看她比以前瘦了，便说她不舍得吃饭；又说给过你那么多钱，为什么就不肯在家里安个热水器或者建个浴缸呢，害得自己这大冷的天，还要跑到澡堂里来洗。母亲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小声反驳，但总是被我更高声的一句给压了下去。

泡了足足有三个小时，母亲才心满意足地说：“走吧!”我帮她擦净身上的水，又用毛毯将她结实地裹住，这才四处找她的衣服。看着她慢腾腾地怎么也套不上毛衣，我急了，一把拿过来，很麻利地给她一件件穿上。等将她安顿好，我的双手已是冰凉。漫不经心地将外套穿上的时候，听见身边的一个小孩子在哇哇大哭。那个年轻的母亲，一脸的无可奈何，她心烦意乱地呵斥着女儿。眼看着她的巴掌就要轻轻落下来了，这俊秀的小丫头突然就停止了哭泣，赤身在一大堆衣服、鞋子、袜子里跑跳起来。她的母亲逮不着她，气得笑骂起来：死丫头片子，看你现在折腾，等我老了，也来这样让你烦死!

我的心，忽然就在这句话里微微地疼痛。再一次想起儿时的自己，也曾这样无助地被母亲训斥，也曾给她无边无际的烦恼。而今，岁月终于转身，将宛若婴孩的母亲交到我手中。我变成喋喋不休的女子，而母亲，也在我一次又一次的牢骚里，变成了许多年前脆弱孤单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