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米开朗基罗

时间:2022-10-20 01:13:36

2013年11月下半月,由女儿女婿陪伴,在欧洲走马观花游历了十五天。

其中某日,乘坐的皇冠号游轮,一靠近罗马港码头,我们急匆匆下了船,跟随一个旅游团,赶往罗马城中的梵蒂冈。目标是圣彼得大教堂和西斯廷大教堂。这两个大教堂的一座雕像,一个穹顶,一片天顶壁画和一幅油画,都堪称世界艺术宝库的珍品,它们的创造者,就是意大利人米开朗基罗。

到了梵蒂冈,在这个全球面积最小的国土上,已经如同往日一样,拥挤着来自五湖四海,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掺和在一起的众多游客。我们按照事先合计好的方案,决定把仅有的那么三四个小时,集中使用在米开朗基罗身上。于是,赶紧从旅游团的队伍中逃离,变成自由行。挤进圣彼得大教堂,也是加快步伐,超越一拨拨人群,往前赶。在眼花缭乱中,搜寻到了第一个要锁定的目标。

这是一间小礼拜堂。一座名为《哀悼基督》的大理石雕像,在这里焕发着超越时空的艺术光芒。我终于走近了米开朗基罗。这位出生于1475年的天才,他乳母的丈夫,是个石匠。他就是在叮叮咚咚的凿石头的声音中,吸吮着乳汁长大的。乳汁进入了他的肉体,石头进入了他的灵魂。眼前这座近两米高的作品,就是他23岁时完成的。真是石破天惊。一个还生着满脸青春痘的小米,刚刚迈上人生之路,三步两步就闯进了一流艺术家的圈子,成了米大师。

母与子是艺术作品一个永远的主题,数量多得没办法计算,也有不少优异之作。挺立在我眼前的这座雕像,无疑是优中之优了。面对这件绝世佳作,米开朗基罗告诉我,石头不只是坚硬的,冰冷的,它也细腻,柔软,轻灵,温暖。有血有肉,有精神,有灵魂。

进入我视线的是――圣母伸开一只手臂,把殉难的儿子揽在怀中,姿态亲切轻柔。如同儿子完成了重大使命,正酣然入睡,担心把他惊醒。耶稣几乎的胴体,没有因为失去生命之光,变得黯淡干枯,反倒特别地丰满润泽明亮。而圣母头戴一顶风帽,仓促中信手披上的衣衫,有点凌乱,形成许多皱褶。对比鲜明的艺术处理,会让人领悟到上帝之子的神圣和永恒。突然传来的噩耗,带给母亲的是惊愕慌乱和丧子之痛在心间烙刻上的道道伤痕。那两束俯视着儿子的眼神,温柔平静,传送出对儿子命运的深切理解和慈祥的安抚,还有作为母亲的自豪。端庄的面容,不见一丝泪痕。可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我耳畔轰响起撼天动地的悲号。

米开朗基罗表现的是母子生死诀别,阴阳两隔之后的短促瞬间,而凝聚其中的内涵,却是千言万语说不完,道不尽的,厚重得难以估量。这大概就是艺术真谛的所在。仔细打量,人们会发现,圣母的形象,被塑造得非常年轻俊美,与耶稣的母亲的年龄辈分,很是不大相称。对此,米大师这样说,圣母是纯洁崇高和神圣的代表,青春常驻,永远不会衰老。把圣母年轻化和美化,绝对符合世人的心愿。

米开朗基罗的话,和他的作品一样,也达到了超级水平。正是圣母的年轻貌美,才使她的“哀悼”,格外地凄楚悲恸,格外地震撼着观赏者的视觉和心灵。

《哀悼基督》仿佛一个巨大的气场,吸引着我们无法挪动脚步。但时间不允许耽搁太久,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在几乎被人流阻塞的廊道上,有那么多教皇教徒的墓棺、祭坛和无数的雕像绘画,如同璀璨的星河,闪烁出熠熠光彩,强劲地吸引着我的眼球。其中,我最想拜谒的,是瑞典女皇克里斯蒂娜墓。这位教徒,为了信仰,竟然放弃了女皇的尊位,来到梵蒂冈做了修女。教皇为表彰她的虔诚,破格将她的墓安放在这里。我没有什么,但对一个肯于舍弃世间最大的权势,最多的荣华富贵,执着实现精神追求的女人,所展现出的人格力量,还是打心眼里感到钦佩。可是只能透过人群,向墓碑上被金色圆环围着的女皇浮雕,投送去无限敬仰的目光。

匆匆之中,到了这个大教堂另一处可以和米开朗基罗接近的地方。1547年,已经72岁的米大师,被教皇任命为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总监。他一走马上任,立刻进入角色,投入到教堂大穹顶的设计之中,掀开了创作生涯的崭新篇章。

现在已过了正午,但阳光仍然灿烂。在高达120米的穹顶之上,一个圆口,像是一面巨型镜片,透射进一团耀眼的光芒。而在最大直径为71米的圆环之上,排列着十六扇天窗,也有阳光渗入。然而,或许穹顶之下过于空阔幽深,或许这里的氛围过于静谧凝重,涌进的光线,忽然被融化消解了,烘托出一片迷离柔和的境界。天窗之上分割成弯曲的三角形,共六层绘出的将近一百个人像,包括圣者、门徒、天使、教皇,都若隐若现,好像又被涂抹上一层虚幻神秘的色彩。恍惚中,我有点糊涂了,此时此刻究竟置身于人间,还是飘浮到了天境?

虽然,我们陶醉于其中,翘首仰望的大穹顶建筑,是在米开朗基罗离世二十多年之后,由他的继任者,最终完成的。但米大师提供的充满想象力创造力的独特构思和宏伟蓝图,无疑是大穹顶能成为世界建筑史上奇葩式杰作的根本保证。大穹顶从宏观到细节,都浸润着他的心血,都可见他智慧才华的印记,都彰显出他的创作气魄和毅力。米大师是大穹顶的真正奠基者。

米大师贡献给圣彼得大教堂的这两件杰作,一个以细腻凄美取胜,一个以宏阔雄浑惊世。一个完成于青春时段,一个构思在迟暮晚年。两件作品首尾相连,勾勒出一道永远留存在艺术史上的辉煌轨迹。告别了圣彼得大教堂,被密集的游人前呼后拥着,始终处于兴奋状态的思绪,在心头也前呼后拥着。最后,挑拣出上面那么几句话,姑且当作观后感言吧。我知道,太肤浅。可是,在米大师的大作跟前,哪里会找到深刻呢?

从圣彼得大教堂出来,立刻加快步伐,奔向我们此行的终极目标,西斯廷教堂。这座和米开朗基罗的名字紧紧融合在一起的纪念碑式建筑,隶属于梵蒂冈博物馆,是二十多个分馆其中的一个。众多的分馆,都堪称稀世艺术珍宝的汇聚之地,而可以与米开朗基罗比肩为艺术大师的拉斐尔的作品展厅,更是闪耀着惊人的天才光芒,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参观欲望。然而紧迫的时间,逼使我们无法光顾。我领会了忍痛割爱的滋味。但只有必要的割爱,才能换取另样的选择和享受。怀着对拉斐尔擦肩而过的深深遗憾,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西斯廷教堂。

哇,这里是一路经过的许多观赏景点人流最为密集的地方。人与人几乎毫无空隙地挤站在一起,然而却格外安静。这幅题为《创世纪》的天顶壁画,或许凝聚成了一团神奇的气场,恢宏壮丽中焕发出的强大威慑力量,让人感到无比敬畏和震惊,只可以肃然欣赏,观摩,玩味,享受,不能也不必要作出其他反应。这里明令禁止拍照和录像,其实内心深处有最好的底片,能把目光扫视到的全部辉煌,完整清晰地摄取进来,伴随漫漫人生,永不磨灭地定格在灵魂中。

《创世纪》,真的是在艺术天地里,开“创”出了崭新的“世纪”。这幅鸿篇巨制。它长40米,宽14米,距离地面二十多米,一共画了一百多个人物,而这上百个人物,比真实人体要大出两倍多。整个壁画,取材于圣经故事,共创作出《洪水》,《逐出乐园》,《创造夏娃》等九幅主题性集中的画面,相互勾连,很富于情节性,犹如一出戏剧分成九个场景。又在九幅画外的十二个三角档上,描绘了十二个预言者和女巫的坐像。在所有坐像两边壁柱上,还画着一对对纯真可爱的小天使。望着五彩缤纷的偌大天顶,我在想,大师丰富的想象力和非凡的创造力,即使有再大的空间,恐怕也是容纳不下的,所以才被填充得十分饱满,不愿浪费一点空余之处。同时,也是希望能为人世留存下更多的精神财富吧。是的,多一朵白云,多一片绿叶,多一双眼睛,多一抹微笑,就是多了一笔难以估算的珍贵遗产。大师,谢谢你了。

万万想象不到,当初米开朗基罗承接这项任务,完全出自于被动和无奈。据一些史料记载,米开朗基罗自《大卫》《哀悼基督》等杰作问世以来,达到的巨大成就,遭到某些同行的嫉妒和排斥,其中就有以塑造圣母系列形象,获得极高声誉的大画家拉斐尔。于是,在教皇于勒二世决定在西斯廷教堂天顶绘制壁画之后,那伙人就别有用心地极力推荐米开朗基罗担当此任,目的是让他离开擅长的雕塑,拿起生疏的画笔和颜料,借此出丑,在天顶下狠狠栽个大跟头,为世人提供幸灾乐祸的笑柄。米开朗基罗有自知之明,一再表示,“绘画不是我的本行”,“我是雕塑家,不是画家”,明确予以拒绝。但教皇的指令一经下达,不能更改,只能按既定方针办。可以说,米开朗基罗是被逼上西斯廷的天顶的。他在笔记中写过这样的自白,“1508年5月10日,我,雕刻家米开朗基罗,开始作西斯廷壁画。”又在信中对父亲说,“我是被迫而作此。我的艺术,是在受到敌视的环境中生长的。”

于是,米开朗基罗孤身一人,扛着一部长梯,握着一支支画笔,提着一桶桶颜料,开始在天顶四周爬上爬下。直到1512年10月,为《创世纪》涂上最后一笔颜色,总共爬了将近五个春夏秋冬。这是怎样的五个春夏秋冬啊!大师曾经写过一首诗,描绘他的工作情形:“我的胡子向着天,我的头颅弯向着肩,胸部像头枭。画笔上滴下的颜色,在我脸上形成富丽的图案。”在这些看似轻松诙谐的语句后面,潜含着多么沉重辛酸的人生体验。米开朗基罗的胸腔里,跳动着一颗大心脏。他的心态,心绪,心境,也都够得上大师级水平,成为他在天顶上创造奇迹的最强大的精神支柱。

《创世纪》问世了。好比晴天霹雳,震撼了西斯廷,震撼了梵蒂冈,震撼了罗马。震撼了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也震撼了凝固的文明史册。高高悬在天顶的巨作,用宏阔的构思,奇妙的想象,鲜亮的色彩,在向世间发出宣告,这个时年37岁,名叫米开朗基罗的人,面对立体的石块,是天才;面对平面的画幅,也是天才。拉斐尔一伙人终于放弃了傲慢与偏见,在罕见的天才面前,彻底折服了。我想到了拉斐尔那幅油画名作《雅典学派》,画中人物全为杰出的学者精英,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阿基米德等等。令人瞩目的是,米开朗基罗竟然也在其中。拉斐尔是不是用这样的直观方式,在对米开朗基罗表达真诚的歉意,进而对他的艺术地位给予“雅典学派”那种高等级的肯定呢。大艺术家应该有如此的胸襟。

还在如醉如痴地伫立于天顶之下,忽然看见导游手中的小旗,焦急地在摇动,催促我们赶紧离场。我这才想起来,米开朗基罗在年近50岁的时候,用了比《创世纪》还要多两年的时间,精心完成的另一件杰作,就是那幅题为《最后的审判》的巨幅油画,还没来得及观赏呢。虽然它就在不远的一面墙壁上,可密密麻麻的人群组成的厚厚人墙,把我们阻挡得根本没办法靠前。小旗摇动得更加焦急,不容再耽搁,只好向那面墙远远地打量一眼,被人流裹挟着,走出西斯廷的门廊。

拜拜,大师,拜拜,米开朗基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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